红十字军（第三部）————aulaul

      黑皮右手提着绿色担架，身旁还跟着与他同组的三个倒霉鬼。当他经过我的正前方时，黑皮可怜兮兮地向我望了一眼。

      但是…我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朝营舍远处的那根电线杆跑去。

      『唉！』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黑皮要是再不努力点，我真怕将来连学弟们都会开始唾弃他这个即将升为上兵的学长了。

      午休完毕之后，照惯例，士官们用抽签来决定该由哪位上什么样的课程，我抽到的是救护车装卸载，而蒋班则是负责担架操的项目。虽然我老是觉得蒋班在操课时，对阿兵哥的态度太过严厉了点，但是士官们在分开教学的状况下是各司其职，我也不好去干预他那近乎苛求的上课方式。不过…至少蒋班和吴连相比之下，他还算是仁慈的了。至于最后一组呢，则是待在阴凉走廊里的那群弟兄了。他们个个轻松地盘腿坐在地上，手上全都拿着一捆绿色三角巾和白色绷带，彷佛是在玩闹般地将对应的弟兄，包扎成受了重伤的伤员一样，还不忘与旁边指导的两名女士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笑。

      我想…黑皮一定恨不得自己是被分到那组上课吧！

      「来！接着把担架放在原本的地方，记得要切线对齐喔。嗯！这组表现得不错。」我点了头表示赞许：「辛苦了！下一组就定位吧！如果有问题的话，不要犹豫，马上提出来，再过几分钟就要下课了，大家在好好撑一下吧！」我站在悍马车旁边，一边嘱咐属于我的这组成员，再次依照刚才示范的动作，重新操作一遍，一边…心头上，却是想着属于我自己私人的琐碎杂事。

      再过三天…再三天！好快呀！想不到…自己已经快要破百了！再三天…三天…快吗？不！或许该说…好慢！好慢？对呀！好…慢呀！真是漫长的日子…而我…总算也快到了『破百』的时刻！

      在连上算是老兵的我，现在上头只剩下大我一梯的两位学长了。一个是身为士官头头的王班，另一个，则是医防组的上兵小柯。

      他们这两个大红军离退伍大概…大概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吧？王班这个老奸今天一大早，就不知道借着什么理由，和卫补官躲得完全见不着人影。而小柯也开始放起所谓资深老兵才有资格放的黑假。看样子…直到他们退伍的那天为止，想再与他们一起出现在集合场上操课的机率？我想恐怕也不太高了吧。

      「李班！明天要师组检喔！你的通信装备这次是陈列在三营的餐厅里。明天一早记得先叫你的徒弟去军械室取装备。」参四走到我的身边提醒着我。他的手上拿着一本文件匣和一张磁盘，想来应该是要到营部的参四科做资料汇整。

      「嗯！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说一声的。」我道。

      是呀！现在连我也都已经有个『徒弟』了！我转头往蒋班操课的地方望去。我的交接者穿着一身崭新的迷彩服，手上拿着一根笔直的担架，他正在接受蒋班魔鬼般的『摧残』。

      一个从东部宜兰来的年轻人！到连上也差不多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前一阵子，他在晚点名时，被吴连当众宣布将会成为通信装备的下一任接班人！与他一起到连上报到的另外两个新进弟兄，一位将会接下吴班的军械，另一个则是属于医防组小柯的徒弟。这三个人全是校选预士，将来也都会被拔擢升为挂有鸟科领章的班长。

      另一方面，最近连上的编制人员也多了起来。

      自从上次下基地的事件取消之后，连上也开始慢慢地顺势补起兵来，过去一名班长只需要管三个士兵情形已不复见，连上现在来了许多连我都不常接触的新面孔，军士官加上士兵的人数，也增加到了有五六十人之多。

      当然的！我在面对新进弟兄时，还是会关心他们在日常生活起居上，是否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也特别交代过几个较为顽劣的份子，不准私下去欺负他们。但是…或许吧！我真的是『老』了！那些新进弟兄们在与我面对面时，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着一定的紧张和畏惧，就连我和颜悦色地询问他们是否有其它的问题时？所得到的答案，也总是千篇一律的：『很好！适应得很好！』

      其实…我自己刚来到连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不也是和他们一样吗？

      嗯？

      呵呵！事情…好像不是这样子吧？

      我记得…我刚受完士官训，回到连上的第二天，立刻就在连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还惊动了营长大人『大驾光临』！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扬起了浅浅地微笑。

      对呀！那时候的我确实是胆大包天！后来呢？后来的我…不也还是一样保持着那一贯地『顽劣』本性吗！

      我记得…我记得刚回到部队的第三天，我单独一个人被隔离在士兵寝里。连上所有的人全被召集到中山室里开检讨会。

      我记得…对！我还记得…当时有个人大声地替我说了许多公道话！他严厉地批评连上确实存在着老兵欺负新兵的问题，也对当时息事宁人的长官表达出强烈的不满。那时的他…是维护我的。他那么做，也是为了要维护军中每个新进弟兄的权力。

      在他退伍半年左右，我在某次整理中山室的书柜时，意外发现了他没有带走的莒光作文簿。上面记载着他写给当时辅导长的留言：『我既然身为他的互助组组长，一定会让他尽快适应部队中的一切，也会好好地指导他在部队里的生活，『他』！就交给我来照顾吧！』

      他说…他会让我适应部队的生活…。

      而我呢？我…适应了。

      因为他的关心，我渐渐地开启了紧闭的心房，让自己慢慢融入这个环境，也逐渐接受这个原先没有意愿要待下来的地方。

      他说…他会好好地指导我在部队中的生活…。

      而我呢？我现在…过得很好吧。

      当时有他的陪伴，我的生活每天是快乐，是幸福的。一天的开始，来自于他那张温暖柔情的笑靥；一日的结束，在他小心谨慎地将我的手掌拉进他棉被里头…被他紧紧地握住。

      他还说过…他…会好好地照顾我的…。

      而…他…呢？他的照顾和关怀…却只到他退伍的那天为止。从那天之后的我…过着是什么样的日子？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和挣扎？他…都知道吗？

      褪下军袍，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甚至连一通电话…都不曾打给我过…。

      他并没有做到他的承诺！

      是的！他…没有。

      「李班！连长叫你到连长室找他！」卫兵在二楼喊着我的名字。

      「好！知道了！」我响应卫哨之后，看了看手上的表，接着对仍在操课的弟兄们道：「动作暂停！好啰！现在离下课剩下十分钟左右，大家先把担架收好，去请驾驶把悍马车归定位。其它没事的人，就先到蒋班那边集合，等候他的招呼。」

      我顺便交代稍微资深的一兵，先把部队整理好之后，请他帮忙带到蒋班上课的地点，接着才戴上小帽，离开连集合场，往二楼的回廊前进。

      在连长室内，吴连已经脱下迷彩服，换好了短裤和短袖。

      「吴连！有事吗？」我问。[自由自在]

      吴连：「走吧！到营站走走，我要去那里买些东西。」

      「现在？可是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耶！你把拖我出来，难道…不怕别的士官会说闲话？」我撒着娇。

      「没有人会说话的！」吴连打开抽屉拿出钱包：「还不快去换装？」

      「我不换了！回来在说。走吧！」我道。

      我望着营站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的位置。由于这个时间还是正常的操课时间，所以营站里面只看见少数几位军官在购物。吴连在日用品区挑了几罐铜油和一包卫生纸，我则是买了几包烟和几颗随身听的三号电池，顺便陪着吴连一边逛，一边讨论连上目前的状况。

      我：「吴连！连上最近来了这么多人，看样子离下次下基地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

      「嗯！不过你放心吧！在你退伍之前是不可能的。总部的流程不管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在今年之内实施。现在增兵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来做准备，只要是已经破冬的人，应该都不会下到的。」吴连道。

      「是喔！那么…为什么你还是坚持要严格训练呢？」我问。

      「当然是为将来作准备呀！虽然在我的任内应该是下不了基地，不过为了下任连长，这些准备是必须的。我不希望将来有人会在背后说我因循怠惰，打混摸鱼。而且过去连上老是被别人认为是公差连，有事没事，老拉我们连上的兵去出公差。趁着这次机会，我想顺便把连队整顿一下，该操课时就操课，该休息时就休息，一切回到连队正常该有的节奏，这样其实对卫生连来说也是好的。」吴连从冷饮柜中，拿出一罐咖啡：「还是这个口味吗？」

      「嗯！」我伸手接了下来。

      结完帐后，我和吴连走到营站旁的一座凉亭稍做休息。凉亭左手边是小蝶管理的亲园，那里可说是小蝶的爱之巢。而右边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则是营站办公室，照小蝶的说法…那里就是爱之巢的分部。这座凉亭的高度，比起整个师部高了一些些，角度也恰好可以鸟瞰整个营区。四周长满了许多修剪过的花草树木，感觉起来，有点像是被独立出来的小公园。由于凉亭位于整个花圃的正中央，所以若是有人从下方往上望的话，是不易发现究竟有哪些人在这边活动的。

      营区此刻扬起了体操的音乐，从这里看去，偌大的师集合场上挤满的全是新兵。他们举手晃脚，配合带有杂音的乐曲，正在做着大会操。

      我坐在石椅上，直接打开罐装咖啡喝了一口，也随手替自己点上一根烟。吴连则是背对着我，跳上有半个人高的围栏，在上面做着伸展操。我想他等一会儿应该是会直接到篮球场上，找连队的弟兄们打篮球吧。

      「对了！你的徒弟还可以吧？」吴连忽然开口问道。

      我：「徒弟？喔！你是说接班人吗？还不错！他蛮乖的，做事也蛮认真的。」

      「是吗？那就好。」大会操的音乐停止后，吴连跳下围栏，走到我的身边。

      我将另一罐咖啡直接打开，交到吴连的手中：「你等一下是不是要去打球？先说好啰！我穿迷彩服，不适合运动，你自己一个人去！」

      吴连笑着道：「看你没换装，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了。放心吧！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随口道：「你要是敢勉强我的话？我保证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是吗？」吴连凑到我的身边：「怎么？要让我怎么死呀？」吴连的脸颊越靠越近。

      「喂！别乱来啦！你以为这里是寝室喔？」我将吴连推了开去。

      吴连笑嘻嘻地：「呵呵！害羞啦？放心啦！别的地方又看不见这里。」吴连口里虽然这么说着，不过他的步伐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来！」我伸出手，拉着吴连，让他坐到我身旁。

      吴连耶揄着我：「干嘛？想『要』啦？」但是他还是乖乖地顺从了我的指示。

      我赏了个卫生眼给他：「你无聊呀！我是看你一直站着，不累喔？」

      吴连实在是想太多了。

      我又点上了一根烟，原以为吴连一定会像过去一样碎碎念，不过他并没有如此，反而对我提起了其它的事情。

      「你…快破百了吧！」吴连道。

      「嗯。」我将目光移到远处的篮球场上隐约看见蒋班和连上的弟兄们已经换上运动服，在蓝球场上打球。

      过了一会儿，吴连又开口：「有想过…将来的事吗？」

      我：「将来？什么将来？」

      「退伍之后的事呀！」吴连转过头，望着我。

      将来…将来的事…退伍之后的事…。

      对呀！我都忘了吴连是高雄人，我则是桃园人，那么退伍之后…我们两人该怎么办呢？我离破百只剩下三天了，接下来是该要好好去想想未来的事。在我退伍之后，吴连还有将近六七个月的役期，那么…我是要选择在北部工作？还是该先到南部去发展，待在那边，等候吴连荣退的那一天到来？

      「你呢？你退伍之后，会选择在哪里工作？」我想先听听吴连的想法。

      「我吗？」吴连伸了个懒腰：「我学的是医检，只要有医院的地方，我就不怕找不到工作。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家人都分散在台湾各地，所以到哪边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是喔！」我想了想，接着道：「算了！反正还有一百多天，现在我不想去想那些问题，时候到了，我们在做决定吧！」

      我对这个话题不想去深究。毕竟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到吴连退伍之前，一切都还可能会有许多变量，我想…我还是会先在桃园附近上班吧，等到吴连退伍前夕，两人再来好好讨论也不迟。

      忽然我的大腿感觉到被人碰触了一下。原来是吴连将自己的手掌放到了我的腿上，我原以为他是又想要偷袭我，但是他就只是这么放着，并没有其它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