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还不是最令季正冬难堪的,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杭晨帮他还的那十万块钱──那是他妈妈一辈子的积蓄,也许是那女人留给杭晨今後结婚买房子用的……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杭晨妈妈住院昏迷的时候,杭晨在病房楼下的草地上含著泪对他说,他妈妈每个月才赚一千多块钱,但这麽多年为他存了十万块……
一时间,季正冬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巨石沈沈地堵住,他身体里的每寸皮肤每个细胞都像长满了毒瘤般,令他只想撕扯毁灭。他痛苦地垂下了头,用手反复地摩挲著脸庞,然後,那摩挲渐渐变成了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两颊。
“啪!啪!”地巴掌声响起,杭晨被他的举动惊得几乎跳下床来。
“小冬哥,这没什麽!这真的没什麽!钱对我来说没什麽重要的!关键是,你不要再吸毒了!不要再碰毒品!”杭晨边说边抓住了季正冬仍要抽向自己的手掌,因为病中力道不够,拗不过季正冬的蛮力险些摔下了床。
“你这麽做,让我怎麽面对我自己……”很久,季正冬仍不能平静下来,他反抓住了杭晨的手,抓得异常地紧,眼眶竟红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
“不,小冬哥,答应我,戒毒!把毒戒了好吗?”杭晨心里只觉得难受得要炸开,刚醒过来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身体被滚烫的热度灼得难受,可现在身体上的痛他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一想到季正冬吸毒的样子,就觉得像跌落了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小冬哥,你为什麽要去吸毒,都怪我,都怪我……不是我,徐凌不会死,徐凌如果活著,你也不会这麽折磨自己,对不对?如果我那时陪在你身边……”
“不要再说了!”季正冬闷声说了句,接著松开了握住杭晨的手,将脸完全埋进了手掌里。
“小冬哥,跟我回南昌!跟我回去把毒戒了,好不好?”杭晨却仍不想停下,体内好像忽然涌起了一股能量,让他顽强地和正一阵阵向他袭来的热浪抗衡著,并分出余力再次抓紧了床边的季正冬,“离开这里一段时间,那些事情都不要再想了,跟我回去戒毒,然後让自己重新开始,小冬哥!”
季正冬没有回应,仍沈默著维持著之前的姿势,他感受到杭晨握著他的肩膀的手心里传来的一阵阵灼人的热度,那热度不像是映在他的皮肤上,而像烙在他的心上,令他的心脏和大脑一阵阵地缩紧,抽痛。
终於,他觉得自己再承受不住,他推开杭晨的手,只说了句“那钱我一定会还你!”便往病房外跑去。
杭晨哪里放心他就这麽跑走,掀起被子连鞋也顾不得穿就要追出去。只是一著地,他才发现双腿是软的,哪里有一点力气支撑起身体。
“砰”地一声,杭晨摔倒在了床边,他本能地用手撑住了地面防止身体的狼狈失重,可没想到右手却直接覆在了一片碎玻璃上,那是之前邵俊摔碎的杯子。
“啊──”他轻呼一声收回了手,疼得皱起了眉,那手慢慢翻转过来,只见一块碎玻璃深深嵌进了掌心,鲜红的血从玻璃的四周一道道溢了出来。
“杭晨……”门口,听到声响的季正冬转过身,一眼看到杭晨那已经被血染红了的手,顿时一阵晕眩向他袭来,脑中无数久远的场景此刻随著那片血红一点点重合,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杭晨!”门外,邵俊一把推开季正冬冲了进来,他跑到杭晨身边,握紧了他的右手手腕,一边把它抬高一边扶起了杭晨。杭晨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去,但眼睛却仍看著季正冬。
“不要走……”杭晨对季正冬说,声音异常虚弱。
有护士跑了进来,手上拿了纱布和酒精快速地处理起了杭晨手上的伤口。当看到那块碎玻璃被夹出来,更多的血从杭晨的掌心涌出时,一直呆立在门口的季正冬再也忍受不住,猛地转身跑出了病房,身後,杭晨的喊声他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
深夜的医院走廊上,季正冬的脚步声突兀而沈重,仿佛带出一声声地回响打在他的心上。他逃跑似地奔出了医院大门,找到自己的摩托车时,手已经颤抖得握不住钥匙。
正当他准备发动油门离开时,迎面跑来的邵俊挡在了他的车前。
“我们谈谈吧。”邵俊说。
长远勿见(六十四)
“你爱杭晨吗?”
医院後的空地上,邵俊和季正冬对面站著,季正冬高出他一些,但他看向季正冬的目光却像是在俯视。他冷冷地看著面前有些憔悴的男人,开口问到。
“这与你无关。”季正冬并不看他,只简单答了句。
邵俊冷笑了声,“杭晨真不值得,为你做那麽多,你却连承认爱他都不敢。还是你根本就不爱他,只是玩玩?”
“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季正冬脸上带著些疲惫,人还没从刚才在病房里的情绪中缓过来,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邵俊,做势要离开。
邵俊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眼中闪过些愤怒,但最终握紧的拳头还是没有送出。他慢慢松开了手,咬著牙道,“戒毒吧!”
季正冬整了整被弄皱的衬衫领子,沈沈吐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戒毒吧,就当为了杭晨,”邵俊继续说到,竭力控制著声音的平静,“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爱他,他为你付出了那麽多,你总该回报他点什麽,至少,让他安心过自己的生活。”
“我会离开他。”季正冬开口道。
“你是该离开他!离他远远的,你根本配不上他。”邵俊向季正冬冷冷看去,“但是,离开之前,把该还他的都还给他!”
“那些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他。”季正冬有些艰难地开口,一想到杭晨帮他还的那些钱,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羞愧与尴尬,令他所有男人的自尊都像陷入泥土里,他甚至不知道以後该怎样去面对杭晨。
“你怎麽去还?卖肝?卖肾?还是卖身?!”邵俊的话直白而不为季正冬留半点颜面,“只要你还继续吸毒,你就没有半点希望!还钱?你拿什麽还?还到何年何月?还是越还越多?”
“小心你的用词,”季正冬伸出右手指向了邵俊,“这些不用你操心。总之,那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他。”
邵俊一把用左手挡开了季正冬的手,同时右手出其不意地一拳向他挥去,“你以为你欠他的只有钱吗!你把他变成同性恋,害他差点送命,割了脾脏,你以为你欠他的只有钱!你他妈眼里就只看的到钱?”
季正冬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踉跄了几步,嘴角一片灼热,但耳边邵俊的话却异常清晰,他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著邵俊,“什麽送命?什麽割脾脏?”
“哼,你不知道?两年前,他跟你分手的时候,吐著血回到寝室的!他那时不是和你住在一起吗?在哪里受的伤?怎麽受的伤?那麽重的伤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不是我在寝室,他早就没命了!”
季正冬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可怕的折磨骤然而至,他紧抱著头怎麽也想不清楚那些久远的往事,两年前,他和杭晨分手的时候,徐凌的葬礼,那个可怕的夜晚,一些画面在脑中倒带似的回放,每一幕都闪过但却全都模糊晦暗,无法辨清其中一点细节,杭晨受伤,他竟然找不到一点回忆的线索。
“答应杭晨去戒毒吧!那真的是你欠他的!”还不等季正冬回过神来,邵俊已经再次扯过了他的衣领,季正冬虽然高大,但此时却轻而易举地被邵俊控制著,只是,邵俊没有再向他挥拳,而是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说到,“把毒戒了,杭晨才会安心,才可能过回他安静的日子,也只有把毒戒了,你的人生才可能有希望,才可能把欠他的,不管是钱还是感情,都还给他。你懂吗?”
最後三个字,邵俊几乎是咬著牙说完的。然後,他狠狠甩开了季正冬,再不看他一眼,转身朝医院走去。
夜色中,季正冬怔怔地站在原地。空气闷热潮湿,一丝风都没有,而季正冬却觉得心里全是冰凉,像被什麽堵著。前面的人越走越远,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而他这边却一片漆黑。
……
离开医院,季正冬又去了老房子。
只是这次他没有去那些小包厢,几个小时前,他刚去过,因为怕在杭晨面前毒瘾发作太难堪。酒吧里早已经和他熟稔的“工作人员”再次见到他有些惊奇,但还是很快了然地笑了笑,远远地就朝他竖了两根手指,那意思是,“来两条?”
他吸的是冰毒,每次,在那连著吸管的壶里,锡纸上的粉末随著慢火靡靡释放出烟雾,他把那烟雾吸入体内,很快便像有什麽神秘的力量,将他脑中心里所有的烦恼空虚都一卷而尽,令他觉得灵魂再次充盈了起来,满满涨涨全是那烟雾带来的快乐。会有好听的旋律从某个地方飘过来,他不用费力去思考,好像就能看见徐凌坐在钢琴边微笑著弹琴,那麽真实地存在於他的世界里,他不需要走过去,不需要触摸,就能感觉对方的身体、肌肤、每一根头发的触感……然後思绪绕过那旋律,飘到更远的地方,氨厂黄昏的夕阳下,他是领袖,带著一帮大小孩子在小巷里穿梭,所有的人都仰视他,其中有一个漂亮的男孩,简直就是他的跟屁虫,好像只有有了他的保护才能活下去似的……夏夜沁凉的竹床,生日时飘著蜡烛味道的奶油香气,艾溪湖上芦苇带来的阵阵晚风……仿佛世界上所有最快乐的感观享受都随著那轻烟一拥而至。
他沈迷在这快乐中足足有一年了,尽管每次醒来,烟雾消散後的世界甚至比之前的更可怕。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口中的苦涩,脑中的疼痛,心里空落落的虚无,再没有宜人的夏,微醺的风,被众人簇拥的骄傲……整个黑暗的屋子里,仿佛只剩下了鬼魅般挥之不去的钢琴声。於是,别无选择地,他又开始期待新一轮的沈迷。
“还是老规矩吗?”朝他作手势的胖子已经走近了他身边,堆起一脸肥肉的笑,用身体撞了撞他。
季正冬忽然地觉得有些恶心。他摇了摇头,推开了那胖子,径自走到吧台边,要了杯红酒。胖子挑挑眉,识趣地走开,转过身时嘴角带了点不屑的笑。
季正冬边喝著酒,边茫然地看向酒吧里兴致正高的人群。有人耳鬓厮磨、互相贴著身体在大跳豔舞,有人喝得烂醉、跌跌撞撞逢人便痴笑,还有的正投入地划著拳拼著酒、满座同伴不时高声哄笑……这里很早前就改成了一个GAY吧,有些从前的客人再也没来过,越来越多的新人不断地涌进来,还有一些,比如他这样的,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喜的是这里终於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地方,悲的是再不见过去的安静。
“大冬,最近更郁闷了嘛,貌似!”
有人跟他打招呼,捧著个杯子已经凑到了他跟前,酒气直直地朝他扑来,对方的嘴近得已经挨到了他的鼻尖,他努力推开那人才看清是老相识,平头男孩小骏。
“别吵我,让我静静。”季正冬转过身背对了他。
但男孩却不依不饶地从後背抱住了他的腰,语气轻浮随便,因为酒醉而口齿不清,“我听说你最近旧情人找上门了,怎麽,犹豫纠结了?想你不举这麽久了,不会是因为那个拿不出手犹豫吧……哈哈哈,真亏了你了,溜了冰之後都不行……不如今晚跟我试试,免费!……怎麽样,我够哥儿们吧,不要钱哦!……”
“你醉了。”季正冬用力掰开了小骏的手,也不知道他今天受了什麽刺激。不过,这男孩原本就是疯癫惯了的。只是,今晚连他自己也自顾不暇,更别谈有什麽余力去疏导别人。
熏人的酒气只令他厌烦。这酒吧里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地令他厌烦。
终於,他扔下酒杯跑了出去。
他又回了家,倒头躺在床上便睡。但他睡不著,脑子被残留的毒品和新进的酒精麻痹著。他有点昏昏沈沈,眼前一会儿是杭晨流满血的手,一会儿是邵俊鄙夷的目光。
戒毒吧!戒毒吧!戒毒吧!……不知是谁的声音交叠著在他耳畔响起,他有冲动找根棒子把自己敲晕,人事不知的话是不是也可以不去面对那许多的问题?
把欠杭晨的还给他!
又有人在叫嚣。
你怎麽还?卖肝?卖肾?还是卖身?
卖身?他不是一直在卖身吗?出卖自己的身体,经年累月地去走那一步步看似潇洒的台步……只是这身体也日渐残陋了,吸毒後,他的体重降了二十多斤,许多秀公司已经不再安排他去参加了,杭晨的那十万块,难道真要去卖器官还吗?邵俊说得那麽刻薄,却一句都没有说错……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脑中奔腾的各种思绪却一刻也停不下来。他甚至有些恨起杭晨来,如果他不为自己还了那十万块,也许他至少还可以了无负疚地从这十七楼跳下去。
只是,他欠的又何止是那十万块。
长远勿见(六十五)
季正冬再醒过来的时候,脑子依然胀痛著,朦胧中他听到门外有敲门的声音,然後是邻居女人的尖声叫骂。
他试著睁开眼睛,窗外似乎是白天,但天色灰暗,他不知道时间,想不起自己这是又昏睡了多久。然後,外面的声音随著意识的回复渐渐清晰起来。
“哦哟,我跟你说了,不要问我呀!我哪能晓得他有没有回来,什麽时候会回来啦!跟他做邻居已经够倒霉的了,帮帮忙哦,以後不要敲我们家的门了,烦啊烦死了!……”
“大姐,你帮个忙,如果他回来了,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不要给我!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回来,关我什麽事!我有什麽义务帮你送东西?他半夜三更的回来,我还要去跟他传话?想都别想!”
“大姐,求求你……”
听到这儿,季正冬猛地站了起来,他听出门外那声音是杭晨的。他勉强用手抹了抹脸,强迫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後走到门边,啪地打开了房门。
果然,门外,杭晨背对著他正和对面住著的女人在说著什麽。听到声响,他几乎立刻回过了头来,一时间两人目光相对,怔忪恍惚。
“哝,哝,他在家的哦,你们自己谈吧,不要再吵我们家了!算我怕了你们了!”女人的声音在一秒的震惊後又恢复了过来,避瘟神似的把门关得飞快。
走廊上,只剩下了杭晨和季正冬两个人。
杭晨慢慢转过了身朝季正冬走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病还没完全好,右手上缠著厚厚的纱布,有些僵硬地垂在身体一侧,他走近季正冬,在门前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著,很久,没有说话。
“病没好,怎麽就乱跑出来?进来吧。”最终,还是季正冬先开的口。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头发、衣服都是乱糟糟的,不知昏睡了多久的双眼也一定是肿著的,只是现在,他并不在乎那麽多了,毕竟,他最不堪的样子,杭晨已经看到过。他伸手拉过杭晨的手臂,想把他拉进门。
“不用!你听我说,说完我就走。”杭晨却抵著身体没有动,语气也不像平常的温和,多了几分生硬和冷漠,以至於季正冬听来有些陌生,那陌生令他十分不习惯。
“跟我回南昌吧。如果你真的想要还我那十万块钱,那麽,我不需要你用钱来还,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就好。我九月份才正式上班,这三个月里,请你陪著我,陪在我身边──”说到这里,杭晨停顿了几秒,从口袋里要掏出什麽东西,因为用的是左手,所以并不怎麽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