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倩楠和陈钰生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被关进了一个独立于这个世界的空间,里面的时间暂停流动,出来后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
那是一间标本室一样的地方。
俊美而怪异的少年告诉他们,如果记不住,就永远不放他们出来。
他们拼了命地记,记了忘,忘了又记,倘若时间正常流动,他们消耗了几乎有十五年的时间。
但末了,陈钰生还是什么都没记住,而范倩楠也只记住了那么一条,那就是温衍喜欢宇宙和星星。
温衍现在十五岁,刚上高中。范倩楠和他做了十五年的母子,但对他了解程度的极限,也只能勉强达到汪洋中的那么一滴水而已。
就算拥有无限的时间,只要没有爱,就不可能去了解。
这样的因果,在范倩楠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个少年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温衍抚摸着天文望远镜冰凉光滑的外壳,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妈妈,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星星和宇宙吗?”
范倩楠笑道:“这还不简单,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对天文感兴趣的啊,你弟弟都想当宇航员呢。”
温衍点了点头。
他握紧了那根昆虫针,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对她挥下。
他突然感觉很累,累得都无力销毁虚假的爱了。
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人,有什么资格追求爱的真实呢?
温衍坐在窗边,一整晚都在看那架天文望远镜。
他才不是喜欢天文,更不想当什么宇航员。他只是觉得星星很美,那遥远而不可视的宇宙尽头令他倍感亲切,好像那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远离久别的故乡。
第二天,温衍去了趟学校。
已经放寒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校工扫地的声音分外响亮,“唰唰唰”一声又一声,扫起成堆的落叶。
他拉开讲台抽屉,拿出了考勤册。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一遍,没有一个陌生的名字,都是对得上脸的同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两条腿像踩在棉花上,巨大的失望融化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低着头走了几步,他看见有水滴砸落,在地上洇出圆圆的痕迹。
他抬起头,以为是下雨了,然而头顶却是苍白而干燥的远天无限蔓延。
原来,不是雨,是他的眼泪。
他哭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在销毁自己家人的时候他没哭,在知道妈妈从没爱过自己的时候他没哭,为什么现在会哭得那么伤心呢?
温衍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幻想出爱自己的家人还不够,还要再幻想另一个人出来。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吧。
温衍用手背用力抹了抹眼睛。
经历了太多次的销毁与重造,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他的灵魂很痛苦。
他像一个摔进沼泽里的人,所有的呼救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笑话,以为每次伸手都能抓住真实的爱——唯一可以拯救他的浮木,谁知刚一触到,就立刻沉入泥淖,消失无影。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精疲力尽之后,再也无力挣扎。
也不可能再挣扎了。
温衍的生日到了。
范倩楠和陈钰生想带上他和陈浩杰,一家人去一座风景如画的美丽城市度假。
虹城市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湿冷的寒意不仅侵蚀着人们的皮肤,连心都能被冻结成冰。
“衍衍,你想去那儿玩吗?”范倩楠给他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奶,“假如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跟妈妈说,哪儿都行,只要你喜欢。”
温衍接过巧克力奶,小口小口地喝。
香甜的热气扑在脸上,像抹上了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
“去那儿就好。”他慢慢道,“那儿的缆车观光特别有名,我想看下雪天气的雪山,一定很漂亮。”
“好。”范倩楠搂住他肩膀,“都依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温衍想。
最后一次感受虚假的爱。
至少当他沉浸在那份虚假的温暖中时,还能盲目、麻木、痴愚地做一个美梦,幻想一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春天。
雪山景区的缆车分两种,三人以下乘坐和多人乘坐。
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多人乘坐的大缆车已经没空的了,现在只剩一辆三人以下乘坐的小缆车。
“要么我们再等等?”范倩楠道。
“可是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温衍笑着抓了抓头发,很好看的男孩气的动作。
“那我们就坐那辆?”
陈钰生话音刚落,陈浩杰就立刻喊道:“我要坐嘛我要坐!我现在就想坐!”
“应该问题不大。”温衍道,“这种缆车的载重肯定有余量,不可能满打满算说坐三人就只能坐三个人。”
“行,那听衍衍的。”
陈钰生买了票,每人一张。
温衍看到很多人都举着票拍照作纪念,笑道:“我们也来拍,可以发朋友圈晒,这里可是网红景点,很多人都想来呢。”
“怎么拍,拿在手上吗?”陈钰生问道。
“喏,要像这样,我们把手伸出来,把票围成一个圈。”温衍举起手机一顿猛拍。
“拍得怎么样啊?”范倩楠头凑过来,不满道,“衍衍,你怎么把妈妈的手拍得这么胖啊?”
“有吗?”温衍放大了看,“我觉得很好啊。”
范倩楠叹了口气,“果然拍照这种事就是不能指望你们男的。”
“快轮到我们了。”陈钰生提醒道。
四个人往缆车停靠的乘坐点走了过去。
“衍衍。”范倩楠握住他的手,“到时候和妈妈坐一起。”
温衍打趣道:“妈,你是害怕了吗?”
“什么话。”范倩楠嗔怪,“妈妈是担心你第一次坐缆车会怕好不好?”
温衍一怔,慢慢停下了脚步。
其他人看向他,“怎么了?”
“我能去最前面吗?”温衍道,“我想第一个坐进缆车。”
范倩楠忍俊不禁,“都那么大人了,怎么还跟小朋友一样。好,都依你。”
温衍走进缆车,突然转过身,双手用力朝前一推。
在车门关掉前的一瞬,他把他的家人们都推了出去。
“砰”,两扇车门左右闭合,将他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隔着玻璃,他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挥了下手。
缆车沿着钢丝绳临空悬起的轨道,逐渐向前滑行。
“哐!”
头顶传来金属崩裂的声音,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无可救药地向下猛滑。
顷刻间,摇摇欲坠的缆车彻底脱落,车门轰然洞开,温衍像一片轻得没了分量的羽毛,没声没息地就被肆意呼啸的刚烈寒风卷走了。
他慢慢掀开眼帘,纤长的睫毛凝满霜雪,漆黑的虹膜倒映着一整个冰雪世界。
明明在下坠,却感觉长出了翅膀,仿佛振翅飞起来了一样。
啊……自己正置身于皑皑雪山与漫天飞雪之间,满天满地的纯白将自己包围。
挤压在胸口的沉甸甸的感情,压迫得他透不过起来的痛苦,还有长久折磨他的孤独,全都消失了。
很快,自己就要和飘飘飒飒的雪花一起,消融在这片无瑕无垢的美丽颜色之中。
终究还是要死在生日这天。
愿自己安息,温衍想。
他一辈子都在当一个被人视而不见的幽灵,如果死后还要化作孤魂徘徊人间,那也实在太可怜了。
温衍做好了死的准备,可眼前闪现的跑马灯画面,却并非他那贫瘠如开不出一朵玫瑰的荒漠的一生。
仍然是雪。
却不是这个时空的雪。
他看见的是被路灯照得莹然闪亮的雪,细细的雪,零星的雪,美丽的青年站在光晕里,周身宛如漂浮着无尽星屑。
温衍伸出手想抓住他,青年却像水月镜花般消失,他的身影化作无数只像雪的蝴蝶,亦或是像蝶的雪花。
天幕逐渐暗了下去,仿佛黑夜突然降临。
天幕闪过灿白如银的亮光,一烁一烁,不断被照亮。
不可思议的烟花。
这满天的烟花没有绚丽多变的光彩,也没有升空时的爆破声。它是安静的,无声的,纯白的,像一场永不停息的鹅毛大雪。
温衍觉得真是美极了。
只是不知道是在为他庆祝生日,还是哀悼他的殒亡?
眼泪从温衍的眼眶渗出,酸楚的热气融化了睫毛上的冰霜,晶莹的水珠顺着眼角滚落,倒映出一羽白蝴蝶——
向他振翅疾飞而来。
雨珠“啪嗒啪嗒”砸在窗户上,画出一条条斜斜的线。
温衍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灰蒙蒙的世界,潮湿又阴冷,没有一丝明亮的色彩。
除了一只雨中飞舞的白蝴蝶。
白蝴蝶和他隔了一面坚硬的玻璃,虽然飞不进来,但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
班主任老师走过来,“这里冷,会有风透进来,你坐在那边等你妈妈吧。”
他摇摇头,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仿佛只要他把眼睛稍微移开一秒,妈妈就不会来了。
老师叹了口气,虽然每天都是这样,但她还是忍不住为这孩子心痛。
“干等多没劲呀,老师陪你下五子棋好不好?下着下着你妈妈就来了。”
“不无聊哦。”温衍转过头,“有白蝴蝶陪我。”
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家长不关心孩子可能真的会让孩子产生心理问题。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有什么蝴蝶呢?
深冬的雨又绵又长。
直到雨停,范倩楠都没有出现。
最后,温衍是被班主任老师送回家的。
按了很久的门铃,范倩楠才出来开门,满脸的不耐烦。
当老师质问她为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学校不来接,她轻描淡写道:“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死,再说不是有你们老师吗?”
温衍仰起脸看着她,玄关的灯光照在范倩楠脸上,美得像他最爱看的《西游记》里的嫦娥仙子。
老师走了。
门紧紧闭上。
范倩楠劈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尽给我丢脸!谁要你回来的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他又被关进了杂物间。
他很饿,很冷,但是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那么难熬。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小灯泡。他抬起头,看见一只蛾子停在上面。
再定睛一瞧,不是蛾子,是一只白蝴蝶。
“你是一直来陪我的那只蝴蝶吗?”他问。
蝴蝶飞到他脸颊旁边,拼命扑扇翅膀,像要努力为他减轻被打后的烧痛感。
“我没事的。”他说,“你能来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而且你很漂亮,跟我梦里的那只蝴蝶完全不一样。”
它僵硬地停顿了一下,触须不自然地耷拉下来。
温衍指尖轻点了一下它的脑袋,“你难过什么呀?”
它用触须蹭蹭他的指腹,仿佛这样就能倾诉它满腔无法言说的心疼。
“如果妈妈不打我就好了。”他孩子气地喃喃,“她打人可疼疯了,每次都要疼好久。”
白蝴蝶停在他的膝盖上,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还点了点头。
温衍很想跟它多说一会儿话,有它陪着,就算被关着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但这只蝴蝶来得突然,去也匆匆,他好像才眨了一下眼睛,它就消失不见了。
天气越发地冷了。
过年的气氛渐浓,已经有不少人家往门窗上贴福字了,红艳艳的一片,让人瞧着心里也多了几分暖意。
但温衍家没有。
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告诉大家,倒贴的福字里寄宿着人们淳朴美好的愿望,期盼着天上的神明能把幸福赐给自己的家人。
获得幸福的一下子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到温衍一阵激动,恨不得自己家也能立刻贴上一张。
放学了,范倩楠破天荒地准时来接他。
温衍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她的脸色,发现她心情还不错,没有和平时一样,一样看见他就满脸寒霜。
而且,她还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嘴巴涂得红红的,手上拎着的包是崭新铮亮,高级的皮质在日光里散发出一种奢侈而美丽的光泽。
他有点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范倩楠立刻拍开了他的手,皱眉道:“瞎摸什么呀,一点规矩都没有,学都白上了吗?”
说着,她还心疼地检查一下差点被他碰到的地方,自言自语道:“这包可是我好不容易哄陈钰生买的,贵得要命……”
温衍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往衣服上蹭了蹭。
其实他的手一点儿都不脏,卫生老师教他们洗手的步骤,就属他学得最认真。老师还夸他是整个班里最爱干净的小朋友。
但范倩楠嫌弃他。
无论他多用力的洗手,把两只手都洗得泛红了,她还是不愿意牵他的手。
大概范倩楠心情是真的好,瞥见他这幅受气包模样,非但没像以前那样用手指狠狠戳他,反而还问:“快过年了,有什么想要的玩具吗?可以给你买一个。”
他想了又想,很小声地说:“妈妈,我想买一个福字,可以吗?”
范倩楠一愣,“你要这干嘛?”
温衍的声音更细弱了,“我也想在门上贴……”
“行啊。”范倩楠心想这种福字几块钱一张,倒帮她省钱了。
正好小区附近有一家香烛店,里面金底福字啊,祈福烛台啊,大红蜡烛啊,这类东西一应俱全,居民们都去那儿买,两个人就顺道儿一起过去了。
走到半路,范倩楠手机响了。
她瞄了眼温衍,躲到一边接电话。
温衍看着她,她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但从刚才她欣喜的神情,温衍猜得出来,打电话的这个人一定是给她买漂亮包包和衣服的那个“陈叔叔”。
妈妈是那样迷恋美丽的事物。
鲜艳的,耀眼的,闪闪发光的。
如果……如果爸爸也能给妈妈买许多好看的东西,妈妈是不是也会像喜欢陈叔叔那样喜欢爸爸呢?
温衍陷入了迷茫。
“衍衍。”
范倩楠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快步走过来,“不好意思啊,妈妈刚巧有点事,你先去香烛店里等一等,妈妈忙完就过来,好吗?”
她脸上的笑意藏不住,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温衍点了点头。
“乖。”
范倩楠拿出小镜子照了又照,急匆匆地离开了。
香烛店的老板跟她们母子也算认识,清明节和忌日的时候,范倩楠会来这里买金银元宝烧给故去的丈夫。
老板是个不错的人,大概知道他们生活不易,每次都会多送他们一点。但温衍不喜欢他,因为这个老板特爱逗小孩,老是说鬼故事吓他。
不过今天,老板见他一个人抱膝蹲在地上,没有像平时一样讲些“纸人不能画眼睛”之类的神神叨叨的话。他只是叹了口气,给他拿了些零食,让他坐在椅子上等。
“唉,也是可怜。”
温衍听见老板咕哝了一声。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小手绢,里面包了一枚小小的剪纸蝴蝶,是老师教他们用手工纸剪的。
门被推开,又有客人进来买东西,漏进屋的寒风特别大,一下子就把剪纸蝴蝶吹走了。
温衍没有去追。
妈妈让他乖乖等在原地,他要听话。
而且,已经不需要自己做的简陋小蝴蝶了。
本来他想没有福字,贴一个红色的小蝴蝶也很好。但现在,他有了一张簇新而硬挺的福字,红艳艳的,还涂满了金粉,灯光一照闪闪发亮。
他已经得到了象征幸福的东西。
他才不可怜。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
天黑了,香烛店要关门了,范倩楠却没有出现。
“要不你去我家等你妈妈吧?我老婆晚饭烧好了,可以一起吃点。”老板道。
温衍摇摇头。
他固执得很,老板左劝右劝也劝不动他。
末了,老板只能无奈道:“那你就乖乖呆在我店里,哪儿都不要去。我走出前把门锁上,如果你妈妈来了,你就打桌上电话,我来给你们开门。”
温衍朝老板鞠了个躬,“谢谢您。”
抬起头的时候,他又听见老板很轻地叹息。
“可怜呐……”
他抱紧了那张很大的福字。
不可怜,他才不可怜。
一只蝴蝶落在福字的尖角上,优雅收拢翅膀。
温衍还以为是自己的剪纸蝴蝶飞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只白蝴蝶。福字的艳红色映上它的翅膀,像抹了层胭脂一样。
“你又来陪我啦。”
蝴蝶看着他,不知为何,温衍从那两颗小小的黑眼珠里,好像看见了满满的悲伤。
“你也觉得我可怜吗?”
蝴蝶说不了话。
温衍投生人间道不过七八年,虽然祂一直追随着他,在他还是范倩楠肚子里小小胚胎的时候就等待着他的降生,但七八年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祂和他之间的缘分来不及缔结,将彼此重新维系在一起的因果也很薄弱。
所以一开始,祂只能在他的梦里出现。
祂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总算能来到和他同处一个维度的现实世界。但祂和他还是有如相隔天堑,仅以白纸蝶的姿态陪伴在他身边就已是极限。
“你看,这个福字好漂亮哦。我想快点把它贴在家里,这样我和妈妈就都能获得幸福。”
温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蝴蝶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他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蝴蝶陪着他,品尝着与苦涩等量的幸福。
温衍是在五天后才见到范倩楠的。
当时他正在香烛店老板家里吃饭,这几天他无处可去,都由老板和他老婆俩口子照顾。
听到范倩楠的声音,他放下碗筷就要出去,谁知老板老婆拦住他,还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到最大。
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听见老板在和范倩楠激烈地争吵,一团和气的老板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男人”、“远走高飞”、” “狠心”、“遗弃罪”、“报警”之类的字眼,像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心。
他捂住耳朵,不停地发抖。
可尽管屏蔽了声音,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受虐般地用那些只言片语,编织出了争吵的真相。
他不愿意去相信,可当看见范倩楠那无比失望的眼神、甩不掉包袱的愤憎表情时,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不明白……不明白啊,为什么明明有了金红色的福字,幸福却还是没有降临?
离开老板家时,他又听见了,俩口子难过地叹息道:“可怜呐可怜。”
外面下起了雨。
虹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范倩楠打着一把一看就价格高昂的银柄黑伞,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靴,一身剪裁精美的羊绒大衣将她的身形衬得曼妙而修长。
她打扮得好漂亮,身上的一切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温衍跟在她身后,裤腿上溅满了泥点,早就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他手里还拿着那张福字。
范倩楠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他习惯性地低头闭上眼睛,这是范倩楠打他前的预兆
这回,范倩楠倒是没动手,她只是一把夺过那张已经湿透了的福字,狠狠往地上一掼,一脚踩了上去。
鲜红的颜色被泥水浸染,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
还会有赐予幸福的魔力吗?
这一天,范倩楠没有把他关进杂物间。
“你就呆在门口好好反省,我不想看到你。”
房门“砰”地重重合上。
他离家只有这一扇门的距离。
可他回不了家,或者说他从没有过真正的家。
他抱着膝盖蹲下来,不知道自己要反省什么。
如果自己真犯错了,那就是自己太傻了,傻到以为贴上一个福字,就真的能拥有幸福。
白蝴蝶来了。
它飞得很慢,很吃力,每逢下雨天它就会这样,它和雨水不合。
温衍掏出手绢,小心地帮它擦掉翅膀上的水珠。
“如果妈妈能记得我就好了。”他孩子气地碎碎念,“她是因为忙得忘了我,所以才不来接我的。”
白蝴蝶两只圆溜溜的小黑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住。
冬天一季又一季地来。
温衍跟着范倩楠搬出了他们原来租的老破小公房,住进了陈家的豪华大别墅,但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儿改变。
阴湿绵长的冬雨一直笼罩着他的人生,将他浇淋得寒冷彻骨、体无完肤,一刻都未曾止歇。
高一那年的冬天,陈家人决定去另一座城市度假。
当他们驱车飞驰在壮丽雪山间的公路上,准备前往缆车乘坐点的时候,温衍正虚弱地蜷缩在床上。
他发了高烧,之前身上被陈钰生踹出来的旧伤还没好,如今因为高热炎症严重,痛得他像被丢进烈火中烧灼,连呼吸都困难。
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自己会死在生日这天吗?那生日不就变成忌日了吗?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见一只白蝴蝶飞向了他。
虽然已经忘记幼年时曾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白蝴蝶常来陪伴他,但习惯却不会轻易磨灭。
他不由自主地对蝴蝶说起了话,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好好听帮他说话了。
“我能像你这么自由就好了,无拘无束,没有牵绊。”
蝴蝶落上他的前额,轻盈如一片花瓣儿。
不可思议,他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
“你真漂亮,像雪花一样。”他说,“这座城市的冬天常常下雨,却不常下雪。我好想能看到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最好像烟花一样盛大。”
蝴蝶点了点头。
“你会像雪一样融化吗?总感觉你很快就要消失了。”
蝴蝶左右摇晃着触须。
随着时间推移,祂和温衍之间的因果如纺车上的纱线,不断缠绕紧密,现在已经可以在他身边留得更久。
甚至,对他的因果做出引导,使其暂时偏离原有的轨道。
“对不起,我应该用甜的东西招待你的,但我身上太痛了,实在动不了了。”温衍定定地凝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蝴蝶注视着他,触须轻轻颤动,仿佛在一同感受他的痛楚。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吃甜甜的蜂蜜吧。谢谢你来陪我,我真的好孤独。”温衍轻缓地叹出一口含着泪气的呼吸,“如果我能有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开我的家人就好了。”
蝴蝶飞了起来,扇动了一下翅膀。
那样一双纤薄如纸的精巧鳞羽,看似只能在空气里荡开一丝透明涟漪,甚至无法摇动一朵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