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江宜眼神示意自己贴身藏起的内衬袋。半君伸手摸进他怀里,感到江宜的皮肤湿润得好像一汪水,他的手指落上去,荡开一圈涟漪。
“这是什么?”半君从江宜怀中取出一团晶莹的银光,炭火映照下又些微泛红,似乎镶嵌细碎的镜片。放在手心上展开,变成相互缠绕的丝线。
“用这根线可以把我重新缝起来。你会缝东西吗?就像缝两块布那样。不会也没关系,等我烤干了可以自己动手。”
“我会,怎么不会。出门在外,衣服破了不得自己缝么?”
半君就着火光穿针引线,将寒光闪烁的针尖抵在江宜肩头,问:“不会痛?”
“不会。”江宜说。
话音一落,忽又一激灵,好像耳朵眼里飞进小虫,脚底板踩上草茎,这些在他还有感知时又痒又酸的记忆,重新找到他身上。
半君似有察觉,抬头对江宜笑了笑,手上不停,将丝线穿进江宜肩膀里。
狄飞白推门入内,谢白乾背对门口,面前挂着一副且兰府的堪舆,正往上排代表官兵的红签,与代表歹徒的黑签。
披风已脱下挂在一旁,这位千户的肩背看起来宽阔有力,腰脊笔直,狄飞白只掠过一眼,就心知谢白乾必然常年习武,作息不怠。
他远投而来的长枪,只一击就找到了钩索罗网的阵眼,击而破之。眼力之高明,膂力之强劲,都不可小视。
谢白乾转身又要行礼:“大人……”
狄飞白道:“我不是大人。这支令箭是孔芳珅送的,作为他托我办事的回礼。”
“沙州孔将军?”
“是他。”
谢白乾请狄飞白在桌案前坐下,案上一只铜釜烧着热水。
“请详细说明你们三位遇险的经过。”
狄飞白道:“不必你提醒我也会说。这些人似乎……”
这时一名卫兵叩门进来,对谢白乾汇报,几支入林搜寻的小队均一无所获。歹徒逃跑时天色未明,搜寻队很容易失去目标。卫兵向谢白乾请示是否扩大搜索范围,并加派人手。
谢白乾一番指令下达完毕,重新关上门,示意狄飞白继续说。
狄飞白安静片刻,道:“这些人似乎很熟悉且兰府的地形地势,应当不是流窜的匪徒。本地有哪些人不事正业,落草为寇,你作为保塞所千户长官,应当比我这个外来人更清楚吧?”
谢白乾道:“那些匪徒抢了你们的钱财?”
狄飞白冷哼:“他们差点抢了我们的命。这是一伙私藏兵械的悍匪,谢大人可不能掉以轻心。”
谢白乾略一点头。他有一双眼角斜飞的眼睛,并不像武人那样英气,反倒藏了有几分谋士算计的狡慧,尽管缺乏表情的面孔显得冷漠,却令狄飞白感到冰面下汩汩的暗流。
“我会再找阁下同行的另外两位了解情况,希望能尽早抓到这些歹徒。”谢白乾说。
江宜怔怔出神,眼前是半君穿针引线的手。他的手洁白莹润,手指修长,指腹柔软没有丝毫茧痂,狄飞白也是因此判断他是个读书人。
“这团丝线是以前一个高人送的。”江宜说。
“高人?有多高?”半君问。两人靠得很亲近,江宜能看见他淡色的唇角。
“是个神仙吧。”江宜说。
半君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的时候他看见我受伤,就送了经纶千丝给我,说此物可以缝合我身上的伤口。只是没有用上。我父亲一直觉得我是个怪物,那天回去后,他把我关了起来。本来想让母亲帮我缝合,也只好算了。”
“你父亲怎么会这样想?你不是他儿子吗?自己也是怪物才能生个怪物出来吧。”
“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江宜平淡地说,“易地而处,说不得我也会把一个受了伤却不会流血的人当作可怕的妖怪。送我经纶千丝的神仙,那天带我日行千里,去了很远的地方,看了皇城和草原山脉。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说,人间很大,人有很多,譬如我离开老家,就会遇到你和狄飞白这样的人,不会恐惧远离我。我父亲并不能代表天下所有人。”
半君安静地看着他。
江宜一笑说:“不必这样看我。听上去虽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在我心中早已不重要了。人与人之间很难真正相互理解。倘若真有一天做到了人心相通,世间再无误会、忌惮与纷争……”
“这样不好?”半君问。
“这样当然不好……”江宜喃喃,他想起了母亲,那个在槿园凋零的花树下缠绵病榻的女人,给予过他毫无保留的爱。如果没有恨,爱还会存在么?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很是怪异。
炭火基本将江宜身上烤干了,他抬手挠头,想说些什么抽离逐渐沉闷的话题。
“说到经纶千丝,后来也用过的。你看。”江宜兴致勃勃,敞开衣襟,给半君看他的肚子——肚脐上方一寸左右,缝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补丁。
半君:“哦,哦…………这是什么?”
看他模样,这回是真吓了一跳。那块补丁是狄飞白从被褥上拆下来的,缝在江宜腹部的贯穿伤上,令他看上去像个内里填满面絮的布娃娃。
半君忍不住摸了摸补丁缝合的边缘,摩挲的动作令江宜再次产生奇异的知觉。
“这太……太……”
江宜笑道:“太丑了?狄飞白帮我缝的。他说,肚子上破了这么大个洞太吓人了。你看,即使我受了这样重的创伤,也不会碍事。你就不一样了。所以挡刀的事还是让我来做罢。”
因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半君也笑起来。只是那笑容莫名有些冷,似乎他并不是太开心。
这时有人敲门。半君前去答应,回来道:“军官有事要问,我得过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好的,你去吧。我没问题了。”江宜答道。
他看着半君的背影,刚才有一瞬间几乎觉得那是另一个人。这直觉太无来由了,想细细琢磨又毫无头绪,只是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人与人之间很难真正做到互通。连豆腐都有一百种吃法,一个活生生的人偶尔流露出另一面也实属正常。
江宜躺着烤火,尝试运动四肢——半君已为他将右手缝回去了。天书的文字顺着血管重新流进手臂,干瘪的肢体顿时充盈起来,又恢复了完好的模样。
一名卫兵叩门进来。
“有什么关于歹徒的线索?”半君与那士兵在偏僻的角落里问话,“这个我有话要说!长官,那些人实在太穷凶极恶了!我被他们追杀了两次啊!一次在谢公桥不远处的林子里,要不是少侠他们及时赶到,我就没命啦!还有就是在这家驿馆,他们入室杀人啊!目无法纪,太可恨了!”
半君语气很气愤,告状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为什么会被盯上?这你要去问他们呀!那天半夜我刚到俭浪镇,到处找住处,不小心误入了一处庄园……”
“有什么关于歹徒的线索?”江宜想了想。
卫兵照例前来询问,带了一支炭笔做记录。
其时半君对江宜与狄飞白讲述了误入庄园的前后经过,狄飞白便决定抵达保塞镇后去衙门备案,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菁口驿被那伙人截下了。
江宜道:“那些人使用一种形似弦月的制式武器,只怕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伙。听说俭浪镇近日夜里总有人遇害,不知是不是也与那些人有关。”
卫兵刷刷刷写下:“还有吗?”
“还有?对了,那些人中好像有一个半大少年,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的模样画下来……”
那厢狄飞白从谢白乾房中出来,听见走廊里絮絮的谈话声,循声找过去,看见半君与问话的官兵在花架后的角落里。
见到狄飞白过来,半君道:“少侠!来得正好,这位长官在问关于歹徒的事。我留意到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还有补充的么?”
狄飞白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半君:“?”
“我知道的也已经与谢千户说过了。你去向谢大人复命吧。”狄飞白说,卫兵敬了一礼于是走了。
狄飞白看上去有话要对半君说,二人回到江宜的房间,正见到前去问询的官兵从房间里出来。
江宜恹恹地躺在围榻上,有些疲惫,并没有理睬狄飞白与半君,面朝里闭目假寐。
狄飞白问:“谢白乾派人来向你们二人分别查问?”
江宜应了一声,嗓音低哑。
“你怎么了?”狄飞白问。
“淋了雨,”江宜说,“有点不舒服。”嗓子哑得简直听不出来。
狄飞白嘲笑他:“你这种人也会生病?”
江宜没说话。狄飞白吃了一惊,心想不会是真不舒服吧?否则以江宜的厚脸皮,此时一定会说“我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要麻烦徒弟你照顾一下啦。”
半君上前去将门窗掩好,想试试江宜的额头,见他脸埋在被子里睡觉,便算了。问狄飞白道:“少侠,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狄飞白看了眼死气沉沉的江宜,暂时放过他,说:“我听说过谢白乾这个人。”
“哦?”
“谢白乾出身名都谢家,算起来应是谢灵晔的第十一世孙。灵晔将军福荫子孙,他的后代在朝堂上屹立百年不倒,繁衍成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连我都对谢白乾有所耳闻,他应当是谢氏一族中颇为出色的子辈。当年我还在名都游历时,他尚在御前缇骑中任职,带刀行走威风赫赫。可惜缘悭一面。想不到如今来且兰府做事。”
“哦?”
半君茫然,俨然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这两声“哦”,第一个意思是,谢白乾如何?第二个意思是,知道谢白乾又如何?
狄飞白受不了了,说:“你不觉得奇怪,且兰府的总管姓谢,保塞所的千户也姓谢,且正是名都谢家子弟。”
“这又如何?至多是个巧合罢?”半君说。
狄飞白道:“好,这事按下不提,还有另一事也让我觉得奇怪。方才谢白乾向我询问关于歹徒的线索,我本想将半君那夜所见告知于他。但他的手下前来回禀,说将那伙人追丢了……你们觉得这有可能吗?训练有素的官兵,在自己的驻地追丢了一伙民匪?”
任是半君再傻,到这时也听明白了,狄飞白对那个叫谢白乾的名门子弟心存忌惮。
“倒不是怀疑他,”狄飞白又说,“我只是总觉得事情很奇怪,这伙歹徒太过嚣张。而驻军竟拿他们没一点办法。以我在名都对这位谢大人的耳闻,他不是如此无能之人。只是谨慎起见罢了。本来想说的,最后也没说——只是我看他们还问了你们,半君,你没有傻兮兮地全抖落出来罢?”
“……”
“……”
半君眼神飘忽,哑口无言。见他这样子,狄飞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哭笑不得。他还在跟人打哑谜,半君早把那点家底如数交代了。
“我说那天夜里误入了一处庄园,”半君说,“里面的人在举办宴会,我没打招呼就闯进去,被他们追打。天太暗了,又下着雨,什么也没看清楚,就听见了一句话——”
狄飞白缓缓道:“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对。”半君不好意思地说。
他等着狄飞白冲他冷嘲热讽或者暴跳如雷——以狄飞白的脾气不是没可能——狄飞白只是蹙眉沉吟,末了才道:“罢了,就这样吧。告诉他……亦可以看看他的反应。也许是我想多了。”
半君这才知道狄飞白其实也拿捏不准,一切但凭直觉。
二人这厢说了许多话,江宜却焉耷耷地缩在被褥里。
狄飞白约略靠近,察看他的情形:“你怎么样?放着不管能自己好吗?”
他知道一点江宜的情况,生病已然很不可思议,请大夫来给一卷生病的书看病则似乎更不可思议。
江宜沙哑地答道:“还好。”
三人沉默一阵,各怀心事,过得一会儿狄飞白道:“先休息吧。养精蓄锐。谢白乾迟早还会来盘根问底。那句口号可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一语成谶。
且说这日自清晨到傍晚,菁口驿一直为保塞驻军占据,原本的役夫与驿长在夜里便消失无踪。黄昏时分,紫霞弥天,难得无云无雨,一匹快马载着且兰都督府的口信来到菁口驿。
谢白乾敲响了三人的房门,通知一个消息——且兰总管谢书玉大人要亲自接见他们。
总管是一方封疆大吏,统领军政事务,地位相当尊崇。惊动了这等人物的理由只有一个——“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谢白乾从半君口中得知此事后,果如狄飞白一样立刻意识到了其敏感性,丝毫耽搁也没有,天不亮便即刻派亲信去总管府禀报。而谢书玉的反应也很快,天还没黑信使就到了。
待得翌日金鸡唱晓,谢白乾就会奉命护送三人前往且兰都督府。及至此刻狄飞白的不祥预感似乎都化作了泡影,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每个人作出的反应都无比正确。
“这两位能骑马么?”谢白乾问半君与江宜。他的属下准备了三人的坐骑,狄飞白自不必说,无需脚蹬,飞身就能上马。那两个同行的书生却是个麻烦。
江宜个子不高,脸尤其白,袖管下的手腕没有缰绳粗。谢白乾坐在马背上,足足比他高半个身位,只觉得那好像是风中一尾芦花,不堪一折。
“没问题,我以前和老师骑牛出行。骑马与骑牛是一个道理罢?”半君说。
江宜亦踩蹬上马,坐稳了。半君给他围了一件披风,立领挡住雪白的两颊。
“出发!”谢白乾下令。
晨光熹微,二十名亲兵尾随,一路向群山重岭中驱驰。
“江宜!江宜!”半君策马紧跟在江宜身边,“你若是撑不住,可以与我同乘。”
“你先管好自己吧!”狄飞白的喝斥声伴随马鞭长长扬起。
马蹄踏破溪流,飞溅的水滴闪烁曦光,划过的轨迹像刀锋形状,切开树林,天光缓缓从一线缝隙中漏下来——
江宜睁开眼,那一条笔直的光路就透过罅隙落在他脸上,犹如被一分为二的正是他的面孔。
鸫鵍掠振长翅,从一指宽的缝隙中倏忽闪过,快得仿佛一眨眼。
周围的一切犹如浮出水面,变得清晰起来。
山棱,林冠,飞鸟,江流。空气中充满未经开垦的荒蛮气息。
想起来了。
他从房间里被人绑架,丢来了荒郊野岭。
一张少年的面孔出现在缝隙中央,匕首映射着颤抖的光线。
他看见麻袋里的人睁着眼睛,两人怔怔对望。
蓦地那少年反应过来,骇得大喊一声,栽倒。好像受到迫害的是他而非江宜。
江宜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一时也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地。话说当时他正在房中交代与歹徒有关的线索,虽是心知肚明,遭到追杀必是因半君听见的那句口号,却是瞒下了这一节没有提及,只说见到了一位同伙少年。
那官兵执笔唰唰记录他交代的内容,听到此节忽然发难,以炭笔向他两眼之间戳刺。
江宜下意识闭眼,紧接着便是黑暗降临,被人套上麻袋,脑后猛敲一记。
动手那人想必是并未考虑过麻袋打开后里面是活人还是死人,此时江宜再摸自己的后脑勺,那地方已经瘪下去一块,随着时间过去总算还能复原。换作其他任何人,遭了这一击只怕都再也爬不起来了。
无怪乎那少年看江宜像看鬼似的。
江宜道:“劳驾。”
少年猛蹬两腿,连连后退,一只手挡在脸前。
江宜:“……”这时他突然认出来,此人不就是雨夜里提红灯笼走出厅堂的那个少年?青天白日下,少年身上诡谲的气质褪去,原来只是个普通人,略长的头发盖住眉眼,布衣左衽,露出指缝的眼光像受惊的小雀。
“你别动!”少年终于克服了恐惧,重新以匕首对准江宜,“不许动!”
江宜两手摊开。
少年手持凶器埋头冲上前:“啊啊啊——!!!”
江宜毫不躲闪。
只是这种淡定不能理解为勇气,而是出于对死亡的无知。别说他知道小小一把匕首并不能奈何自己,就算死亡果真近在眼前,他也只会举手欢迎,当作修行的另一项圆满。
刀尖停在胸前一寸。
少年啊啊啊大叫着斗牛一样冲上来要杀人,最后一刻却站住了,手抖得拿不稳匕首,精铁反映的光线像它最初划开麻袋时一样凌乱。
地面上绽开浑圆的水渍,那是从少年下巴处滚落的泪珠。
江宜无奈道:“我还没有死,你不必这样难过罢?”
不说这话还好,少年一听江宜“竟”还没死,哭得更为凶猛,俨然一副不知该如何对上峰交代的模样。
江宜心想,这回遇到比狄飞白还难应付的小子了。
他见那少年哭得专心,短时间里顾不上自己,便迤迤然将那绑人的麻袋踹去一边,四下里转悠一圈,打算看看此地距离菁口驿有多远。
歹徒那一棍子下去能杀死人,却不能把江宜打晕。他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房间时其实是清醒的,只是还没反应过来,未及求救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歹徒或是去而复返,或是就藏身在菁口驿中,躲过了官兵的搜寻。甚至谢白乾派来闻讯的官兵,就是歹徒之一假扮,却不知为何单单掳走自己。江宜确定,以狄飞白的身手,若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只能是鸡蛋碰石头。半君却也不在,兴许是逃过一劫。
且兰府号称有十万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山山各不同,江流如骏马奔腾,虹桥飞架云间,岚气绕梁不绝,举目四望尽是山岚流水,更不知何处是人间。
江宜唯有叹气。他印象里并没有被运送得太远,却已经找不到路了。
那少年哭完了,大喊道:“你不能走!”
江宜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冷静了。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在下叫江宜,宜江宜山宜幽溪,倒是应景。可惜好景不能常住,若没有别的吩咐,还得劳驾小兄弟指个路,送我回驿馆。”
少年道:“你不能回去!我杀不了你,却也不能放你走!”
“为什么?”江宜问,“你的同伴会怪罪于你?”
“你回去,他们就会杀了你。”少年脸上挂着泪痕,风吹开他的额发,一双眼睛如碧湖春涧,明亮澄澈。江宜为这样的目光一怔。
“我不会杀人,但他们杀过很多人。”少年说。
且兰府境连边隩,地接戎藩,都督府城规模阔达,外接低矮的羊马城,城墙内外设有马面、敌台、角楼与瓮城,借助天然河道环绕而成护城河。绞盘吊架千石重的板桥于护城河上,谢白乾一行人骑马过河,单足枭敛翅掠过头顶,于河面投下瞬没的阴影。
谢总管于府中设宴接待来客,数人抵达府上,只有仆婢接待,不见大人。谢白乾询问之下,道是大人观天象,日暮将有落雷,此时正在后院准备法事,听雷占卜。
这一项事宜似乎成了且兰府的传统特色,谢总管到任不满一年,也已被熏陶感化,加入了听占的行列。
谢白乾不置可否,狄飞白冷哼一声。半君则兴味盎然地问:“这是什么法事?能参观一二么?”
侍婢便领一行人前去做法事的后院。
半君边走边对江宜说:“有道是得道者,能从万事万物中解读天命真理。你信是不信?”
江宜也学着狄飞白的语气哼哼:“谁知道。”
都督府内外百十间房子,厅堂乃有五间七架,用以兽吻、梁栋、斗拱、檐桷,漆绘彩雕点缀得幽雅不俗。附近又依山傍水,山气日夕佳。
庭院中树木蓁荣,冠盖参天。
树下一人衣冠博带,背对连廊。
谢白乾轻声对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谢大人。”
谢大人手持香箸,面对古树拜了三拜,让开些许。众人乃看见那棵古木的树心已然空朽了,内里镶嵌神龛,其中供奉一尊黄金神像。
“那是嘉荣树,”谢白乾说,“传说中的雷击木。谢大人从朗州洞庭湖一带托人运过来的。这棵树一百年前就被雷霆烧毁了,然而五十年后又焕发新芽,置之死地而后生。道家说死而复生之物天然有灵。谢大人在树中供奉灵晔将军像,黄金为神身,雷木为神座。”
半君适时对此表示了惊叹,狄飞白虽仍不大有兴趣,却因江宜的缘故,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倒是江宜忽然问:“黄金做的神像?放在露天处,不怕被偷?”
谢白乾看了江宜一眼:“以前的确失窃过,没多久便找回来了。”
“偷神像?”狄飞白道,“借他一把剑用,都要裂开来吓咱们一跳。真要是偷了他的神像,还不知会怎么报复。”
狄飞白本意是讽刺灵晔将军小肚鸡肠,他这人惯来嘴贱,又对将军庙借宿惊魂一夜的事耿耿于怀。谁知谢白乾听了却说:“对神像不敬者,视同渎神,自会受到天罚。那个盗走金像的窃贼,当天雨夜里便被雷霆劈死街头,成了一具焦炭。”
“……”
“……”
众人沉默。过得一会儿,狄飞白干巴巴道:“那倒的确是很快就找回来了。”
谢白乾露齿一笑,眼底闪烁讥讽的锋光:“尸体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三夜,举城没有不拍手叫好者。”
“这是你们谢大人的意思?”狄飞白问。
“是我建议大人这样做,”谢白乾道,“理所应当,渎神者下场必然如此。”
闻言狄飞白移开目光,眉心厌恶地蹙起。
谢白乾自知不是慈悲之人,对众人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业已了然,本自岿然不动,忽然脊背一下刺痛,犹如蚂蚁钻进肌肉一般。他心生异样,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那两个书生正小声讲话,一个饶有兴趣,一个面色生冷。
这会儿谢书玉的日常祭拜已经结束,整理两袖,向连廊下过来。
这位一方总管大人相貌清癯,衣裳摇曳,翩然有世外客之风采。众人见过,便上厅堂开宴席。
谢书玉原来是个青年男子,模样不过而立,年轻有为更兼风度翩翩,想来是广受爱慕,言谈间亦笑容温雅,平易近人。
可惜狄飞白不吃这套。或者说他是软硬皆不吃,面对谢白乾这般锋芒毕露之人,他针锋相对,面对谢书玉这样春风化雨细无声的人物,他则句句话中带刺,以激怒对方现形为乐。
“听闻谢大人于听雷占卜一道颇有建树,不知每日敬拜灵晔将军,也是占卜的一环?”
谢书玉温和地道:“惭愧,这只是坊间误传,因且兰府时常有雨,我又常在傍晚进香,以故有此误解。不过,此地中人的确有擅听占者,也是天时地利的缘故。有雷则听之,无雷也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