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做个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做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祁纠对郁云凉的好学态度相当满意。
他靠在郁云凉肩上,把缰绳分出来两股,递过去:“你试试?”
郁云凉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会。”郁云凉慢慢地说,“车会翻的。”
祁纠咬着衣襟撕成布条,照郁云凉的手上缠了几道,把缰绳塞进他手里:“翻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缰绳一共四股,郁云凉攥着自己手里那两根马缰,手指捻得青白,学着祁纠的动作缠在手上。
隔着布条,立刻传来掌骨被勒紧的剧痛。
郁云凉骤然蹙紧了眉,倏地回过头看祁纠。
祁纠像是不知道痛,御马那只手隐在袍袖里,依然极稳当,甚至有时间提醒他:“向左。”
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极力向左扯缰绳,让马匹远离河堤。
狂奔了这一会儿,受惊的马受人驾驭,已稍微显出些平静下来的趋势。
祁纠就适时放松掌控,提醒郁云凉几时收缰、几时放绳,如何使力如何转道,什么时候能让马自己跑一段。
马又不是汽车,吃草不烧油,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不论被惊扰得多厉害的马,只要找到平坦宽阔的地方,放开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的马车逐渐缓下来,变得平稳,又慢慢停下。
郁云凉攥着缰绳,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说:“……马停了。”
祁纠靠在他身上,微垂着头。
郁云凉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来的袍袖:“马停了,没事了。”
“嗯。”祁纠笑了笑,松开按着肋间的手,他歇了一会儿,问郁云凉,“能不能自己回去?”
郁云凉不回答,反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纠低头看了看:“没事。”
“有点累。”祁纠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回后面……歇一会儿。”
郁云凉说了几句话,却都没能顺利出声,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咽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纠。
这人说……之前不太想活,现在有点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说了想活,为什么不让他看伤?
“治伤,我会。”郁云凉终于发出声音,他扯着祁纠的袖子不放,脸上又现出拖着这人去医馆时的阴郁,“我看一眼,然后随你。”
他总算想明白了该怎么做,根本不征求这人的意见,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强行让这人靠在前室的车厢壁上。
郁云凉单手按着祁纠,一手扯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按。
祁纠握住他的手:“别碰。”
郁云凉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气不受控地涌上来,寒声说:“你在流血!”
“看见了……”祁纠靠着车厢,低头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郁云凉几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话也不再跟这个人说,脱下漆黑外袍,又去脱贴身的中衣——这是司礼监里,江顺刚叫人给他套上的,为了不让废太子挑理,衣料选了最好的棉布。
郁云凉把棉布全撕成条,一部分叠起来压在祁纠的伤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缠紧:“你撑一下,得去弄药。”
他身上平时都是带着药的,偏偏这次刚从水牢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郁云凉向四周张望,马车跑到了荒郊野地,他应该能找到几种止血的药草。
先用药草应付一下,然后他就去弄药。
祁纠垂着头,半睁着眼,很安静地看他折腾。
郁云凉把那个伤口用力裹紧,抬头看祁纠,瞳孔缩了下,抬手轻拍他的脸:“别睡。”
“……嗯。”祁纠睁开眼,“没睡。”
郁云凉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这人弄去宽敞些的后室躺着,尝试揽住祁纠的身体,手臂却连僵硬带脱力,抖得不成样子。
“没事,死不了。”祁纠慢慢抬起只手,拍了拍他,“你看,说了你怕血……”
郁云凉打断他的话,嗓子沙哑:“闭嘴。”
他不是为这个。
祁纠就配合地闭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气,伏在郁云凉身上。
郁云凉总算攒足力气,护住那个仍在渗血的伤口,把他拖到后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软枕全拂下来。
他仔细抱着祁纠,把人慢慢放在软枕上:“疼吗?”
没人回答他,郁云凉就不再问,跳下车去翻找止血的草药,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嚼。
药效越好的草药越苦,苦得沁进心肺。
郁云凉尝出最苦的几颗,塞进嘴里全嚼烂,用棉布滤出汁水。
他回到马车上,给这个人上药止血。
郁云凉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换药,动作利落,不受半点影响。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畅得像是正常人,记忆里曾被一刀一刀废掉的左臂,也逐渐恢复自如。
郁云凉把祁纠的伤口裹好,他其实还想检查这人勒缰的那只手,可暂时没这个时间,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看了的话,他就再驾不好车。
“你究竟想要什么?”郁云凉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我说过,我并不领你的情。”
依旧没人回答他。
郁云凉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盖在祁纠身上,钻回漏风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种暖不起来的苍白,现在就变得更冷。
郁云凉重重甩了下缰绳,他学会了驾车,在夜色里疾奔,去弄最好的伤药。
……他好像做了很赔本的买卖。
郁云凉有些迟钝地想,最好的伤药要一两银子,他现在一年才能攒一两银子。
他才从这人身上捞了一文钱。
祁纠醒来时, 夜已经过半。
郁云凉很能干,不仅把他和马车都弄回了废王府,还给他重新处置了肋间和右手的伤口。
最好的伤药效力果然很好。
系统隔着包扎妥帖的白布探查,只是过了个把时辰, 血就已经不流了, 伤口也覆了薄薄一层痂。
只要不再乱折腾、就这么老老实实静养几天, 皮肉伤就能好上大半。
祁纠躺在榻上, 分心听着系统念医嘱。
他倒是不介意老老实实静养,就是骨头躺得发僵, 一手摸索着按住肋间, 尝试着坐起来。
立刻有人一把摁住他:“别乱动。”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祁纠配合着不乱动, 重新躺回去:“郁云凉?”
他重伤初醒,说话的中气算不上足,喉咙又有些干,发出来的声音多了些沙哑的毛糙。
这样不紧不慢着念出来,这个名字仿佛也多出些特殊的韵律。
郁云凉身形微顿, 又恢复如常, 点上油灯:“是我。”
郁云凉把油灯拿近, 低头仔细查看他的面色,回想医馆里大夫的交代:“再躺三天。”
祁纠很配合,抬手遮了下光,开始躺第一天:“伤药花了多少钱?”
废太子相当大方:“给你报账。”
“……”郁云凉想起这事就郁卒, 脸色沉下来, 将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用力攥了攥:“别问。”
花了一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总不可能光买药, 加上白布药棉乱七八糟云云,又多出二三十文,
郁云凉身上半样值钱的东西也没带,只能把司礼监的腰牌押下,将祁纠送回废王府。
他给祁纠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又匆匆赶回去,取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底。
还钱的路上,路过卖甜汤的摊子,郁云凉又不由自主地掏出五个铜板,打着手势买了一碗半。
那半碗被他端去隔壁的茶摊,加了半份茶汤。
……味道确实好了很多。
郁云凉站在茶摊边上,一口接一口向下灌滚烫的甜汤,满脑子想的,依然是那只勒缰的手。
他想起那只手上的伤,又看自己的手,因为被那人用布缠了,不过只是几条淡淡的红印子。
郁云凉就更弄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废太子,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祁纠在想甜汤,他都闻见甜滋滋的桂花香了:“我的那碗呢?”
郁云凉回过神,阴涔涔盯着他。
半晌,郁云凉一言不发地出去,从炉子上把另一碗甜汤端进来。
他放下那碗甜汤,一手揽住祁纠,让这人不牵动伤口稍微坐起,又在背后塞了个软枕。
“有劳。”祁纠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就这么一路端回来的吗?”
郁云凉:“……”
为什么废太子不是个哑巴。
郁云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在榻边坐了,舀起一勺试过温度,觉得不烫,就舀第二勺喂给祁纠:“张嘴。”
祁纠左半边伤口不让动、右手被白布缠成了粽子,的确不方便自己端碗,索性配合地让张嘴就张嘴。
他也不矫情,就着郁云凉的手喝了几口,摇摇头示意饱了:“下次……跟老板说带走就行了。”
甜汤铺子也不是送碗的,要是说了带走,就会给个相当简易、垫着油纸做内衬的小竹篓。
短短一个晚上,里外里加起来,郁云凉已经抢了人家老板四个碗了。
郁云凉:“…………”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祁纠一阵,发现这人还算有力气、还算精神头不错,就把甜汤全倒进随身的水袋。
郁云凉把水袋撂在祁纠手上,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这个全身上下嘴最烦人的废太子又叫住他:“去哪?”
郁云凉:“去还四个碗。”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今晚简直倒霉透顶,破财也不见消灾。
郁云凉认定是这破王府晦气,抓起外衫就往身上套:“今夜我不回,你自己喝完甜汤,就躺好睡觉。”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回头扫了祁纠一眼,就往门外走。
“郁云凉。”这人又用那种声音,慢悠悠逐字念他的名字,“外面冷。”
“我不怕冷。”郁云凉说,“我怕热,怕烫。”
冷是太正常和理所应当的事了。
他不喜欢的是暖炉的温度、血的温度,那碗甜汤的温度。
还有当时昏过去的人……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因为伤口崩裂发起高热,呼出来的那些灼烫气流。
郁云凉一盏茶一换凉水帕子,寸步不离盯他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人退了烧,重新恢复清醒。
现在郁云凉必须去睡觉。
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差不多算是两天两夜,胸口窒闷,脚下像是踩了棉花。
如果再不快走,出去找个没人的僻静墙角,就要一头栽在这破烂王府的地上。
“屋子破,风还是挡的。”身后的人像是能读他的心,继续跟他好说好商量,“不比外面好?”
郁云凉冷声说:“不比。”
他没有睡床榻的习惯,也不喜欢屋子,把衣服蒙头一裹,有个冻不死的僻静墙角就够了。
郁云凉失去耐心,想要立刻离开,却不料走得太急,气力耗竭,迈出几步眼前就冒起金星。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
他急喘了几口气,把身体撑直,拖着脚步迈出去,勉强挪到门外,就靠着墙栽倒。
实在倒霉、倒霉透顶。
不都说破财消灾,莫非他的灾是沈阁?
郁云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视野暗下去。
他在陷入昏沉前听见脚步声,人的影子将他从冰凉的月色里覆住。
厚实的披风落下来。
“谁让你……”郁云凉很恼火,“下来……乱动的……”
“我不让你出门,你不也不听。”那人说,“扯平了。”
那人护着肋间伤口,也慢慢靠着墙坐下,很大方地把腿借他当枕头:“我现在也搬不动你,看看月亮吧。”
看什么月亮,这么冷的天。
郁云凉聊胜于无地挣扎,很快就被单手制服,整个人都被那件相当厚重的披风裹牢,不甘心地滑进暖和的黑沉。
……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郁云凉蜷缩身体,眼皮颤动,咬住牙关。
这种感觉……会让他生出些自以为是的错谬,会让他忘记自己只不过是把刀。
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一把没用了就会被废弃的刀。
他会误以为,自己有资格做回一个人。
郁云凉这一觉昏睡了两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噩梦里惊悸,身体震颤,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又仿佛身陷挣不脱的囹圄。
直到一只手覆住他的额头,沿穴位一寸一寸走到后颈,慢慢按了按。
有人对他说:“醒神。”
郁云凉身体剧烈一抖,大汗淋漓着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天光大亮,几只鸟雀栖在树梢,叽叽喳喳叫得热闹。
郁云凉仍躺在青石板上,只是被厚披风隔绝了寒气——这大概也是害他梦魇的罪魁祸首。
在梦里怎么都逃不脱的可怖囹圄,原来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
郁云凉怔怔出了会儿神,察觉到不对劲,忽然掀了披风跳起来:“你一直没回去?”
这人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了?
“嗯?”祁纠靠着墙,还在慢慢抿那个水袋里的甜汤,闻言抬头,“没有。”
屋檐下其实也挺好,祁纠难得重温一次幕天席地,和系统打了半宿野扑克,加上少年宦官在身边睡得热热乎乎,其实挺舒服。
“没流血。”祁纠把衣襟拉开一点,叫他检查,“你不是不准我乱动?”
郁云凉:“……”
他现在越发肯定,废太子定然是在落水的时候,泡坏了脑子。
怎么会有人在已经擅自跑到屋外以后,忽然想起自己不能乱动,然后就这么坐上一宿?!?
郁云凉被他气得不轻,又不敢上手生拉硬拽,只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架住祁纠的右手臂:“先回去。”
郁云凉问:“能站得起来吗?”
“试试。”祁纠说,“应该能成。”
他被郁云凉撑着,一点一点站起身,靠着墙歇了一阵,慢慢向回走。
郁云凉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眉头蹙得更紧:“是不是又发热了?”
祁纠摸了下自己的脑门,又摸了摸郁云凉的。
被他摸脑门的少年宦官脸色骤沉,冷冰冰地忘了怎么走路,左脚绊右脚,差一点就把两个人一起甩过门槛。
“是你冷。”祁纠帮他站稳,“做什么噩梦了?”
郁云凉听见这个问题,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下来,那种鲜明的恼怒冷意也褪去。
郁云凉架着他,让他躺回榻上:“没什么。”
祁纠并不过多追问,只点了点头,就靠着软枕闭上眼睛。
郁云凉打来清水,找出药棉绷布准备换药。他解开祁纠的衣襟,才发现好好一件衣服,半边袖子居然已经揉得皱巴巴一片。
这衣服是云锦的料子,用了金缕绣,打眼就知道价格不菲,拿去当铺能买一车最好的伤药。
少年宦官打开药盒,心疼银子的秉性就又发作:“你能不能别这么糟蹋东西?”
甜汤买了不喝、暖手炉买了也不用,好好一件披风拿来裹他,被粗粝的石阶磨脱了线,还得去找人补。
废太子是不是忽然想开了,不想夺嫡不想收买人心,就想把银子霍霍干净?
“嗯?”祁纠睁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自己哪来这么一桩罪过,看见皱得惨不忍睹的袖子,就笑了笑,“能。”
他问郁云凉:“你会管账吗?要是会的话,府上银子归你管。”
郁云凉莫测地看他,半晌才重新低头:“不会。”
祁纠有点遗憾,低头看了一会儿郁云凉换药,倦意上涌打了个哈欠,就又睡过去。
郁云凉换好药,把绷布最后系了个死结。
他没说话,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慢慢让这个人躺下来。
郁云凉把手放在暖手炉上,捂过一阵以后,重新按住祁纠的额头。
……这人分明就是在发热。
还胡言乱语诓他,说什么怪他太冷。
“你要干什么?”郁云凉低声问,“这么不想活了吗?”
他用凉水投了帕子,覆在祁纠额头,坐在榻边等一盏茶的光景过去,再换下一条。
这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宦官贱命一条,很耐活,不论在地上躺一宿,还是找个墙角昏过去再醒,都死不了。
沈阁不一样,哪怕不考虑这一身病恹恹的骨头,也是皇子龙孙,就算是废太子,也没吃过这种苦。
郁云凉开始思索,是不是不该只用冷水帕子降温,而是该带人去医馆,好好诊一诊脉。
……当他开始这么考虑,答案其实就已经相当明显。
雇来马车,摇醒祁纠带人去医馆的时候,少年宦官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郁云凉以前也不知道,原来雇马车也要花这么多钱。
“怎么又要出门?”祁纠难得听话,还准备这么躺上三天,“不去医馆不行吗?”
“你反复发热,我怕不止是伤牵扯。”郁云凉沉声说,“大夫说了,详细病症,要诊脉才知道。”
祁纠这时候已经彻底烧起来,一步三晃被他架着,慢慢挪上马车,翻着设定找了一会儿:“是毒。”
他异常坦然,反倒轮到郁云凉错愕,抬眼看过来。
“这毒压制不住,就会这样。”祁纠说,“先高烧,再寒颤,反复七天,没什么药能用。”
郁云凉刚扶着他在软枕上靠稳,闻言骤然抬头,视线倏地钉在祁纠身上。
少年宦官跪坐在马车里,身上气势一直在变……有几个瞬间,郁云凉盯着他,冷鸷阴沉瞳底幽深,仿佛彻底变回了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郁督公。
“我从没……听说过。”郁云凉盯住他,吐字沙哑缓慢,“这是哪来的说法?”
他本来要说的是“从没见过”。
上辈子的记忆里,沈阁没有这种发病规律,从没奄奄一息病上七天。
郁云凉日日受废太子差遣,面禀机密,倘若真会有这种事……郁云凉不可能不知道。
祁纠也没办法,谁叫沈阁不会武功,反倒阴差阳错躲过一劫:“动了真气,毒走丹田就会这样。”
“你动了真气。”郁云凉低声重复。他把视线移开,眼里重新透出思索,“在水牢的时候?不止……”
……不止。
想必还有勒住惊马,不让马车翻覆进浑河水……不让他掉下去淹死的时候。
还有翻下无定桥,冒险去水里捞他,不让暴涨的洪水把他吞了的时候。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忙着照顾祁纠,都没来得及思考这些。
他此刻一动不动坐着,捻着袖口,手指无意识着力,几乎要把那块布料捻烂。
祁纠拍拍他的手:“别糟蹋东西。”
“……”郁云凉抬眼,脸色仍冷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替你省银子。”祁纠举起手,“你非要我去医馆,这钱你出——你还剩多少银子?”
郁云凉:“……”
不剩多少了。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非要救我?”郁云凉直白地问出来,“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祁纠迎上他的视线,渐渐收了调侃神色。
少年宦官此刻彻底像是把锻好的刀。
冰寒、冷硬、全无情绪,也无喜怒。
像是个什么都可装进去的空壳。
或许最早并不是这样,但每个人都要他把内里倒空、倒得丝毫不剩,都要他把心剖出来丢掉。
郁云凉这样照做了,于是也就渐渐忘了自己也曾有过一颗心,忘了该怎么活成一个人。
这种情况……祁纠并不打算硬来。
非要逼一把刀长出心,只会平添痛苦,因为早就倒空了的内里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出。
“假如的确有事,要你帮忙。”祁纠慢慢开口,他问郁云凉,“做吗?”
“做。”郁云凉说。
他没有半分犹豫,要杀沈阁、折磨沈阁报仇是另一码事,这事等他以后有时间了自然会做。
现在要先还这些乱七八糟的恩。
再这么下去,杀了他也还不清了。
郁云凉在狭小的车厢里跪下来,摘下司礼监的腰牌,举过头顶,双手呈给废太子。
这一系列动作都太行云流水,他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这样跪下去的时候,祁纠的手还只抬到一半。
郁云凉低垂着眼睫,等了许久不见动静,重新抬头。
祁纠见他看过来,就微微摇头,又招了招手。
郁云凉立刻蹙紧眉,收起腰牌快速过去,扶住歪在软枕上的人,把手撑在祁纠背后:“怎么了?”
祁纠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朝他袖子里示意。
郁云凉意识到他是要帕子,拿出来递过去,就听见一串咳嗽。
被他扶住的人咳得剧烈,却又什么都咳不出。
郁云凉屏住呼吸。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几乎青白,终归还是抬起来,蓄力砸在这人背上。
砸到第三下,被他抱着的胸膛重重一颤,继而无声无息软倒。
血终于呛出来,帕子上渗开殷红。
“……没事了。”祁纠摇了摇头,“帮我喘气。”
郁云凉整个人凝定得仿佛结冰,他斟酌力气,把冰冷的手慢慢按在祁纠胸口。
他只敢跟着祁纠呼吸使力,很怕哪一次疏忽了对不上,拿刀杀人也从没软过的手,此刻每一下都僵得不知该怎么动。
这样徐徐按了一阵,祁纠才终于缓过口气,舒服过来,靠在少年宦官僵硬的肩膀上。
郁云凉拿起水袋,倒出一点甜汤来喂他。
祁纠抿了几口,润了润喉咙,抬头问:“吓着没有?”
郁云凉沉默着摇头。
祁纠不大信,但这具身体实在麻烦,冷不丁就要给他弄出点问题:“马车颠了一下,一口气走岔了,不要紧。”
他继续说被打断的事:“不用把腰牌押给我……你自己戴着。”
祁纠很体贴:“下次再没带钱,也有东西押。”
郁云凉:“……”
他不接这个玩笑,扶着祁纠躺回软枕上:“你要我做什么?”
祁纠还没想好,合眼慢慢调息,摇了摇头。
郁云凉说:“你可以让我去杀皇帝。”
祁纠咳嗽两声:“……”
好主意。
就是这事在马车里密谋,实在不算妥当,况且这事也用不着搭上郁云凉。
那个皇帝的命数本来就是定的。
这其实是件挺讽刺的事——沈阁机关算尽,折了一个郁云凉,才换来那个九五之尊死在龙床之上。
可没人知道,郁云凉不懂毒,至少没有皇室懂……郁云凉下的那些毒,根本毒不死皇帝。
皇帝会在那时候毙命,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荒虐无度耗尽元阳,又夜夜有故人魂灵造访,频频梦魇惊悸,致使心脉耗弱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