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漠然平静,不含任何情绪,只有像是把刀的漆黑冰冷。
他和沈阁,一个是刀、一个是磨刀石。
这两样放在一起,下场无非只有两种:要么石头把刀磨断,要么刀足够坚硬、被磨得足够锋利后,一刀砍碎石头。
郁云凉已经从沈阁身上学完了要学的东西,这个人没用了,又令他厌恶和反感。
看到沈阁,郁云凉就会想起那十七刀。
为了拿到那份明诏,沈阁没半点留情,刀刀入骨,废了他的半边肩膀、一条手臂,只差一点就剖开他的肋骨。
郁云凉不知道沈阁的心是什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人血里是不是都淬着毒——他虽然利用沈阁磨刀,却也任凭这人驱使,从没做过任何一件不利于沈阁的事。
倘若那天沈阁不杀他、不对他下手,他原本打算弄死那个皇帝,让玉玺落到沈阁的手上。
郁云凉蹲下来,拎起沈阁的衣领,沉默端详。
他是把沈阁按进水里,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沈阁剖开……看一看沈阁胸腔里的这颗心,是不是从这天起就是黑的?
系统对着主角的黑化度,隐约感觉不妙,不好看的麻绳瑟瑟发抖卷了卷,试图把祁纠往回拽。
祁纠反倒随手解了麻绳绑出的蝴蝶结。
“你疯了?”系统吓得不轻,“这个主角是重生的,他要杀你。”
祁纠在意念里回它:“我知道。”
——正常情况下,重生这个设定,当然算得上是天崩开局。
这份仇恨让郁云凉这把刀愈发狠辣、愈发无情。
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这辈子的郁督公只怕会更行事乖戾叵测,一路发展下去,说不定会从主角变成新的反派。
所以,他们这次来送的金手指,也是“消泯仇恨”、“勘破红尘”之类的心境主题系列。
毕竟……官场浮沉纵横捭阖,怎么向上爬,怎么使手段,重活一世的郁云凉,都已经完全清楚了。
“对郁云凉来说。”祁纠问系统,“要消泯仇恨,最快的手段是什么?”
系统推演了半天,对着结果发愣:“……杀了你。”
祁纠挺满意,掏出计算器:“勘破红尘呢?”
系统变成的麻绳揪成一团,数据有点复杂:“活剐了你……”
……系统不得不承认,祁纠这个思路不仅非常合理,甚至非常有效——反正金手指外卖员又不开痛觉共享,活剐的效果也就是刮痧。
就算郁云凉要把祁纠剁成馅,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只是个结局。
只字片语、寥寥数笔,在书里的篇幅,或许超不过半页。
“帮我开个死亡缓冲区,点个火锅。”祁纠已经打定了主意,“重麻重辣……这天太冷了。”
祁纠对郁云凉报复这具身体没意见。
在他看来,沈阁走到这一步,咎由自取,本来也没什么可对郁云凉解释狡辩的。
如果亲手杀了沈阁,就能破掉郁云凉的心魔,让这位少年督公放下仇恨,好好做他的主角……这份金手指提成,拿得反倒远比别的书容易。
系统完全被说服了,不再管祁纠和郁云凉,打开菜单去点火锅。
祁纠收回心神,正好迎上郁云凉的眼睛。
郁云凉有双格外漆黑的眼睛,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出任何情绪或心思,真像是把纯黑的刀。
……但此刻,这双眼睛罕见地在思考。
郁云凉微微蹙眉,他似乎察觉到沈阁身上的变化,拎着这个人来回看了看。
“你。”郁云凉慢慢张口,嗓子沙哑,“知道什么?”
眼前的沈阁和他记忆里不同。
在他记忆里,沈阁这天的确救了他,但也只不过是呵退了那些纨绔,把他带回了王府。
……这也是郁云凉会故意弄碎桥板,掉进浑河水里的原因。
他了解沈阁,知道这人多惜命,又多审时度势。
如果他不是简单地被那些人围攻欺负,而是掉进了这暴涨的浑河水,沈阁是不会救他的。
这辈子,郁云凉不想在明面上和沈阁扯上任何关系——这会让他很不方便下手杀沈阁,只要沈阁一死,他就会有甩不脱的嫌疑。
郁云凉只想让沈阁做个稀里糊涂的枉死鬼。
对一个满腔不甘野心,做梦都想当皇帝、都想坐那把龙椅的废太子,这大概是最残酷的惩罚了。
“为什么。”郁云凉盯着沈阁,“下水救我?”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不是沈阁这个人设需要回答的问题——沈阁又没有武功,就算有,也不可能冒这个险,在这种湍流里下水救人。
他只是顺手一捞……因为郁云凉在水里飘着。
就算是很擅长闭气装死,不会真呛水,也随时可能被疯涨的河水吞没。
就连他们在这里说话的短短工夫,河水都已经漫过半身,河岸的人纷纷仓皇远走,官府把净堤御洪的铜锣敲得山响。
郁云凉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天真,这不是人力能违抗的水患。
祁纠被涌起的河水呛了一口,咳出些淡红,挑出沈阁能用的台词念:“因为……你长得好看?”
郁云凉看他的视线称得上匪夷所思。
祁纠和他对视两秒,揪出系统:“怎么回事,这不是沈阁的原台词
“……”系统:“这是沈阁去怡红院,调戏当家名妓小桃红的原台词。”
沈阁之所以会和郁云凉搅在一起,全是利用,没有半分真心。
在沈阁的视角里,一个惨白得像鬼的宦官阉党,怎么可能用“好看”来形容。
祁纠:“……”
郁云凉大概也觉得这十分荒唐,开始对沈阁失去耐心。
这片桥墩下即将被淹没,不是久留的地方,郁云凉盯着仍揣着袖子、悠闲踞坐的人,把手松开:“你不该救我。”
他看着沈阁,不知说的是前生还是今世:“我并不领你的情。”
郁云凉从未领过沈阁的情。
他从沈阁这里学了多少,就还回去多少,学会一样本事,就替沈阁做一件事、杀一个人。
他一向都是这样,这世上没人能让他领情,郁云凉只为自己活,也只为自己死。
……所以上辈子的沈阁犯了他的忌讳,沈阁越界了,他想让郁云凉为他死。
祁纠能理解。
水势越来越急,他被水冲得有些坐不稳,伸手扶住桥墩。
“你先上去。”祁纠提醒他,“一会儿真淹死了。”
郁云凉的神色有些古怪:“为什么不能死?”
他盯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废太子,慢慢学对方离谱的荒唐话:“因为我……长得好看?”
郁云凉分明完全不这么想,所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既讽刺又戏谑。
祁纠不能诚实地回答是因为提成,他重新提了口气,稳住丹田,抬头打量郁云凉。
打量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忍住,乐了一声:“对对……行了,上去吧。”
“要是轻功不够,就别走桥墩。”祁纠打开金手指地图,向斜前方指了下,“从这向前,有个渡口,顺水走一段就能看见。”
郁云凉被他囫囵推了一把,又受愈发凶猛的水流冲击,向前走了几步。
祁纠扶着桥墩,摆手催他走:“好看,你最好看。”
郁云凉:“……”
废太子大概是疯了,还疯得莫名其妙。
郁云凉被他搅得只剩古怪,恨意虽不曾减,却叫这种莫名其妙暂时盖下去,受水流冲击向前走了几步。
一旦在水里站不稳,就再别想停下。
郁云凉身上并没有多深的内功,只是司礼监教的那些东厂杀人的本事。他敢跳下浑河,凭的是幼时在溪边学的泅水。
溪水与河水不同,与暴涨的河水更不同。郁云凉瞳色转深,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按那废太子指的,极力朝渡口方向泅过去。
对方的轻功居然不错,甚至能直接翻下来救他……这一点上辈子郁云凉也不知道。
郁云凉只知道沈阁身中剧毒,一直以为他不能习武。
沈阁对中毒这事讳莫如深,最忌讳别人见他羸弱废人的模样,连郁云凉也没见过他真毒发的样子。
有不小心看见的,一律被他远远轰出京城,轰去偏僻苦寒之地——这样的荒唐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秉性,早死反倒是好事。
早点死了,少造杀孽,九幽地狱轮回之时,也能少遭些报应、少下几回油锅血池……
郁云凉这样想着,无意间回头扫了一眼,忽然在水中顿住。
在他身后,疯涨的河水浑浊不堪,混着无数砂石,奔流肆虐。
那个人居然还坐着,懒洋洋靠在桥墩上……伸手去捞水里的一根柳条。
一个浪头打过来,柳条沉下去。
那道影子也就跟着被水吞净,再不见踪影。
回过神时,郁云凉已经重重呛了几口水,被浑浊的河水冲得站立不稳。
他从水底站起来,呛咳着大口喘气,单手泅向那个仅存的渡口,踉跄着滚上去。
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块衣领,沿着衣领用力向上拖,从洪水里拽上来个没了声息的人。
郁云凉把那个人湿淋淋拽上来,一把掼在地上。
因为力气几乎耗尽,郁云凉的胸口起伏急促,瞳孔却依然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亲手溺死沈阁,或者活剐了沈阁。
而不是让沈阁这么便宜地被洪水吞了。
郁云凉握指成拳,砸在这人毫无动静的胸膛上。
一下,两下,三下。
……在他几乎有些烦躁,想把这病秧子拎去哪家医馆诊治时,躺在地上的人终于缓过口气似的,开始剧烈呛咳。
郁云凉收回手,起身垂眸,看着狼狈至极的废太子。
“我看见了。”郁云凉用脚拨了下这人的肩膀,“要流放我,还是杀了我?”
他右手一翻,就多了把锋利的匕首,在这个废太子的肋间慢慢比量。
地上的人不能流放他、也不能杀了他。
在几声呛咳后,那个人忽然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
……接着,只是片刻,就骤然铺天盖地地呛出鲜血。
——并非由于溺水,也并非由于过分粗暴的施救。
而是因为擅动内力、强催丹田,让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不堪承受……爆发出的剧烈反噬。
郁云凉的瞳孔极不明显地缩了下。
他揪起地上的人,血从这人口中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淌到他的手上,染红了他大半衣襟。
滚烫的、刺目的鲜红色的血——原来即使是这种人的血,也是鲜红色的。
“别吐了。”郁云凉蹙紧眉,他很不喜欢血,这让他想起前世的很多烦扰,“别再吐了。”
被他拎着的人胸腔轻震,慢慢睁眼,意识不算清醒,血依然从嘴里不断涌出来。
沈阁要靠着他的力道才能站住。
沈阁被他揪着领口,低头看了一会儿这些血,似乎才意识到是自己吐出来的,慢慢笑了下。
沈阁撑起身体,却又猝然软倒,跌在郁云凉的肩上。
郁云凉下意识抬手扶住。
“很快……”这个人伏在他肩上,低声回答,“别急。”
很快就不会吐了。
“少说话吧。”郁云凉沉声打断他,单手撑住沈阁。
郁云凉手里仍攥着那柄开刃的匕首,行动不方便,向四下里看了看,想要找辆马车。
他的眉峰锁紧,正要先把匕首收起来,带着这病秧子去找个医馆,却忽然被冰冷的手握住手腕。
那只手扶稳了匕首……似乎还细致调整了角度。
咆哮失控的河道骤然掀起巨浪。
沈阁用力将他推倒,按着他倒在地上,替他挡住泥泞沙砾、碎木走石。
浑浊的河水轰鸣着砸下,又迅速逸散。
郁云凉躺在渡口的石板上,从灭顶的窒息中恢复意识,扯了扯还趴在他身上不起来的人。
郁云凉的声音又变得嘶哑,他的确不是哑巴,但又有些幼时做下的病,并非时时都能顺利出声:“……沈阁?”
他不确保自己发出了足够清晰的声音。
郁云凉动了动僵硬的、被对方握住的右手。
沈阁伏在他的身上,匕首不知何时……没进了这具身体的肋间。
血的确叫水都冲净了,也没再吐出新的。
新的、不具温度的血,慢慢渗出,但也很快就混进流水,被冲成难辨的淡粉。
沈阁很安静地伏着。
微睁着眼,人却不动。
还有口气就好。
沈阁这人虽然病恹恹、随时都可能会死,但命其实非常大,有一口气就勉强能活。
他们两个在内部交流, 说的话郁云凉听不见, 系统也就一口气全告诉他:“你还不能死, 不然我们要被扣钱。”
死在郁云凉手上, 又不被判定成消极怠工的前提,得是金手指确认植入成功。
也就是说, 在他们死后, 郁云凉的心魔也就破除,能够放下仇恨, 勘破红尘熙熙攘攘。
郁云凉得从一把冷冰冰的刀,重新变回一个活着的人。
祁纠没找到马扎,席地坐下:“变不回去?”
“变不回。”系统说,“也是刚发来的回执……杀了你以后,郁云凉的黑化值的确会下降, 但只是暂时的。”
也不知道总部那些数据在忙什么, 系统的报错申请要排队处理, 祁纠这边金手指审核的回执倒是很快。
回执表明,手刃仇人亲自复仇,可能只有短期效果。
按照剧情推演,这么做的结果到最后……郁云凉仍是把刀。
甚至还要更糟些。
这把刀仍沿袭着当初学会的东西, 却又不再有仇恨的对象, 于是行事更偏颇乖戾、不知收敛。
这样下去的结果, 早晚难免会有一日,他们的主角要变成真正的反派权宦。
祁纠拉过监控屏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监控里, 他那具身体正被郁云凉拖着,湿淋淋往岸上走。
郁云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那张被祁纠顺口说了“好看”的脸,这时候是真不怎么好看了……反倒有种风雨欲来的阴郁。
郁云凉叫了辆马车,把毫无动静的人拖上去,递给车夫张条子,上面写着京城最好的医馆地址。
这会儿洪水暴涨,街上到处都是人,道路又被弄得泥泞,难走得很。
车夫原本还有些犹豫,被一粒碎银子砸进怀里,立时眼睛放光,马鞭甩得震山响。
车厢在马匹的狂奔里变得摇晃颠簸,郁云凉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在某个转弯时,伸手抵住沈阁险些栽下去的身体。
即将身死、只剩下一口气的废太子,被他的手抵着,无声无息地软垂在他的手臂上。
“回执认为,多半是你在他手上,死得太容易……”
系统给他看:“沈阁上辈子做的那些事、造的那些孽,假如就这么简单地还清了断……假如这么容易让你死了,郁云凉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于是执念就无法彻底消除。
消除不了的执念仇恨,深埋在心底,仿佛自己都忘了。
可它不会消失,只会在无人知晓处酝酿,直到酿成滔天大祸,早晚卷土重来。
祁纠接过一摞回执,翻了翻,领会精神:“我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在他手上?”
系统也觉得就是这个意思:“有可能。”
“明白了。”祁纠把那几页纸放回去,这要求不难,“还有别的任务吗?”
“尽量把郁云凉往正路上引一引。”系统补充,“这把刀已经被教歪了,如果一直这么错下去,很快就难再回头。”
上一世的郁云凉,从十七岁起,被沈阁教了五年,学会的全是如何明推暗就、欺上媚下,如何口蜜腹剑,如何笑里藏刀。
这些本事让他在司礼监站稳,又向上爬,最终爬到那个权倾朝野的位置……并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用了。
不是不能用,朝堂风波诡谲,本来也尔虞我诈。
只是倘若不加分辨,肆无忌惮地在一切场合这么做,就会越走越深。就会变得彻底泯灭人性,变成一把只会杀人的刀。
祁纠点了下头。
他看见监控里的画面变化,他们已经到了医馆,郁云凉正抱着他下马车。
“差不多了。”祁纠活动手腕,“准备一下,送我回去。”
系统愣了下:“你这就回去?不吃火锅了?”
虽说不能这就死,可也不非得现在就顶着这一口气活过来——以沈阁这副身体的破烂程度,不省人事地昏个几天,也完全不奇怪。
郁云凉此时的行事手段,也尚且没剧情推演到后来那么放肆。
在人前的郁云凉,仍是个孤僻的少年哑巴宦官,把沈阁交给医馆,打着手势拜托大夫救治。
祁纠不是非得现在就立刻回去,可以吃完火锅再走。
“这就走吧。”祁纠说,“火锅给我留着。”
他看见医馆门外有棵不错的柳树。
抽枝发叶生得茂盛,翠嫩碧绿的叶子叫雨水洗过,舒展在风里,很像春天。
祁纠觉得它挺漂亮:“给我揪片叶子。”
系统卷起阵风,找了片最绿的,从支着的窗子晃悠悠送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边。
榻上躺着个生死不知的废太子,气息既冷且浅,在医馆大夫的施针下胸膛震颤,又有新的血从嘴里溢出来。
郁云凉站在一旁,一席湿透了的黑衣,苍白脸上没有表情,盯着那些血看。
“怕见血?”那大夫皓首苍颜,是位相当德高望重的神医,回头看身后的少年宦官,“实在不适,站远些也无妨。”
郁云凉的脸苍白得像冰雪,他一直是这样,仿佛暖不热的寒冰。
老大夫温声说:“他一时醒不了,不非得守着,去换件干爽衣服,免得着风寒。”
郁云凉沉默着不回应,反倒走过去,扶着榻沿愈发探近。
他探得更近,几乎是弯腰低头打量着榻上的人。
针灸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强运真气,耗竭丹田的——这具身体无意识地震颤,行针自然变得有些困难。
在老大夫的指引下,郁云凉伸出手,按住榻上的人,将周身大穴逐一制住。
柳叶擦着他的鬓角拂过去。
郁云凉垂着眼,直到老大夫将所有的针全部施完,才收回手。
他敛着湿透的袍袖,用同样苍白冰冷的手背,慢慢捻去那些刺目的血痕。
祁纠的确是回去早了。
因为接下来的三个日夜,沈阁这具身体的确死去活来,不停地把他弹回缓冲区,全靠最好的老参汤吊着命。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这种状况才终于结束。
死亡缓冲区悄然隐去,祁纠睁开眼睛,这具身体已经不在医馆,而是被人送回了那个破败王府。
——的确是相当破败。
最光鲜的全在外面,穿过还算气派的门楣进到府内,就会看见……亭台楼阁一概没有,乱石碎瓦一点不缺。
府上没什么人烟,几个负责洒扫的哑仆,都是诏狱中被割了舌头的犯人,叫狱中那些刑罚折磨得连人也不太认,幽灵似的踽踽游荡。
上辈子,沈阁几乎不在这王府里久住,要么流连烟柳花巷,要么便去河中画舫。
他们被送到这,多半是因为皇上发觉沈阁要死了,等着锦衣卫回报,随时准备连人带王府一起烧掉。
祁纠倒不怎么在意这个,他靠在榻上,随手摆弄系统给他攒的柳叶:“怎么就我一个人?”
那么大一个主角、那么大一个郁云凉呢?
“回司礼监了。”系统给他汇报,“听说是宫中有事,吩咐他做。”
祁纠被锦衣卫从医馆抬走,送回府上,郁云凉还跟着。
但还没进府门,宫里就召他回去,说有要事。
“可能是他义父找他?”系统的监控视角跟着祁纠,同样不清楚郁云凉那边的事,“来的人有司礼监的腰牌。”
系统猜测:“说不定是要提拔他,重用任命。”
祁纠倒不这么想:“……未必。”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上辈子,郁云凉杀了他义父。”祁纠还记得前世的设定,“为什么要杀?”
系统还以为这是“忘恩负义”、“杀人如麻”的正常表现,被祁纠这样一问,也有些不确定:“或许……是他不甘心屈于人下,要取代他义父的位置?”
祁纠不置可否,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寒酸景色,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摆弄两下拆开。
苦涩的药香溢出,是几粒黑漆漆的丸药。
系统有些错愕:“这东西哪来的?”
“郁云凉塞我袖子里的。”祁纠说,“他不欠人情,我救了他,他就还我药。”
倒不是因为秉性有多良善,只是郁云凉不肯和任何人有关系,他只想为自己活。
所以在前世,郁云凉利用沈阁磨刀,也任凭沈阁驱使。倘若沈阁不是真要他死,郁云凉也不会杀沈阁。
这是相当简单直白、一报还一报的逻辑。
在这种逻辑下,那个对郁云凉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郁云凉手刃,曝尸荒野,任由野狗分食。
系统从未细想过,此刻被祁纠一说,只觉悚然:“怎么会这样?”
“不止沈阁一个人,把郁云凉当刀用。”祁纠说,“矬子里拔将军,沈阁对他没那么差。”
因为沈阁只是个无权无势、死到临头的废太子,手里没有半个能制衡郁云凉的筹码。
所以哪怕再厌恶不屑,也只能强装出温情小意,来唬弄这个哑巴阉党。
郁云凉不蠢,装出来的态度他能分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直到最后被绑缚着送进宫中等死,郁云凉也依然留了后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全是筹码,全是钓着郁云凉的肉。”
系统听懂了,越想越瘆得慌:“他会怎么对郁云凉?”
祁纠也不知道。
他毕竟不真是沈阁,这些都是凭线索推出来的,到底比不上眼见为实:“我去看看。”
系统:“??”
系统:“……现在?你走得动吗?”
祁纠把一粒丸药抛进嘴里,嚼着吃了,推一口丹田气化开药力。
“走不动。”祁纠说,“不过……皇子出门,是用不着腿的。”
哪怕是个早已失了权势,躺在破烂王府里奄奄一息等死的废太子。
除非那个龙椅上的皇帝真要丢人,真要把最后一点体面也扯下来,让人看清巍巍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的薄情寡义、鲜廉寡耻。
只要还不想让境况落到这一步,把天威扫进泥地……他想干什么,皇上就得捏住鼻子忍着。
废太子懒得动腿,不想亲自走路出门,就得有个步辇暖轿,备上熏香手炉,老老实实来接。
司礼监内,春寒料峭入骨。
水牢一年四季都是冷的,这是司礼监的私狱,不伤人,只不过是折磨煎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