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一案,他和杜凉秋聊过,结束得确实过于草率。
为什么如此草率,主要原因是徐家不愿再往下查,真相到底如何,不是他们这些莫名被牵扯进去的旁人所知晓的了。
不了了之便不了了之,待过几日,芳原城河流码头开运,他或许可以离开芳原城回总部了。
他知道少年是打算回家的,他说他家住翠山,山下有个村庄叫垂野镇。
为此他专门去打听过,恰好在他回总部的同一条路上。
那么在回门派之前,大可以去少年家乡做做客。
今晚是七夕,他与不知为何一直闭门不出的云星起不同,待在楼内难免接触到白芦楼为节庆所做的准备。
当晚,白芦楼内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不少城内居民进来喝酒取乐。
城外比楼内更热闹,住了数日下来,云星起基本没怎么体验过平日里的芳原城。
他本是想去敲门,询问少年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逛逛。
一走上走廊,远远看见池玉露站在他房间隔壁门前,门内人蓬头垢面,脸上表情先是懵懂再是惊讶。
他耳力好,两人说的什么,听得是一清二楚。
这大抵是池玉露愿意帮他去府衙作人证的原因了。
瞧着女子往另一边下了楼,他沉默了。
直到一旁有人上前拍了他一下,扭头看去,是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友,“怎么站在这,不去约人出去逛逛?”
他背身靠上护栏上,无奈一笑,“约不到,他提前被人预定了。”
杜凉秋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肩膀:“这么受欢迎?去抢啊兄弟,难道抢不过一个女人吗?”
挑眉锤了身边人胸膛一拳,“抢什么,得看人家自己愿不愿意,”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女人来约的他?”
“是池姑娘吧,方才在楼下我看见她了,盛装打扮,十有八九是来约小云兄弟的。”
说着,他带人往楼下走去,“不说这些了,怎么,和我一起喝酒去?”
既然美人今日有约,就他们两人一起喝喝酒呗。
二人进了三楼一个阁子,阁子下是白芦楼大门,透过窗户望出去,街道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
喊苏娘上了几壶楼内最好的酒,喝没一会,他俩同时看见池玉露挽着云星起亲密地走出了楼。
杜凉秋好笑地给对面人倒了一杯酒,“看见没?”
燕南度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一饮而尽。
见好友不语,杜凉秋没再在伤口上撒盐,径直和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
“没事,我看你有戏,得看小云兄弟愿不愿意嘛,我起码看得出他不喜欢池姑娘。”
闷在楼里喝酒有负城内节庆盛况,喝完几壶酒后,杜凉秋强行拉着人和他一起出去走走。
一出楼,晚风扑面而来,杜凉秋一下酒意上头,整张脸瞬间红了。
走到了芳原城河渠附近,被带水汽的风一吹他是彻底不行了。
搀扶着蹲在一个巷子口哇啦啦吐了一地,一边守着的燕南度无语了。
说好一起出来走走,自己先不行。
他的酒量向来不错,以往平楚门参加武林宴席,没少和掌门一起和江湖那帮酒蒙子对饮过。
杜凉秋通常是醉倒在桌底下的那个。
上次和他喝酒,是在他成亲那晚,多久没见,酒量越发差劲。
百无聊赖下,他瞧见了一路从桥另一头走来的少年。
少年所穿衣着与出门时不同,白衣胜雪,黑发轻拂,几乎与他一次梦中景象一模一样。
他手中拿着一个红纱碧笼的玩意,表情如常,眉宇间略显忧愁。
一下没了继续守人的心思,随便抓住一个过路人,掏出一把铜钱硬塞到对方手里,让人等会带杜凉秋吐完回白芦楼。
蹲在地上的杜凉秋缓过一点劲来,看他急急忙忙走远,“你干什么去......”
跟随好友视线上移,望见了那位站在桥上朗目疏眉的白衣少年郎。
他吐得没了力气,“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哕......”
桥上凉风习习,吹得两人衣袂翩飞,燕南度不由分说去买了一只并蒂莲花,递到了身边人手里。
“看你一直盯着没买,是钱袋不见了?”
云星起接过,“谢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一起在桥上吹吹风?我刚喝了酒,有点热。”
少年点了点头,一近身,方闻到男人身上有一股酒气。
燕南度喝酒不上脸,光看脸看不出他喝过酒,靠近了能嗅到点散不去的酒气。
明明少年是和池玉露一起出的门,怎的眼下仅剩他一人,“今晚就你一人?”
说起此事,云星起心下叹气,“是和池姑娘一起的。”不知为何池姑娘喜欢上了他,想了想,没说真实原因。
“她有事提前回去了。”
看少年神色估计回去之前闹得不太愉快。
无意深入此事,对燕南度来说这可是好事一桩,“时候尚早,我们一起接着再逛逛?”
“好。”
一走下桥,桥下流水潺潺,一盏小巧可爱的花灯自桥洞下飘出,云星起的目光不禁追随其而去。
“小公子,要买一盏吗?”
一边兜售花灯的摊贩向他推荐起来,他好奇去看,大多是莲花样式的纸灯。
莲花花瓣簇拥着一个底座,底座上是一根细长小蜡烛,底座下可以打开,刚好能放下一张纸条。
有人写姻缘,有人写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看少年一脸望眼欲穿,燕南度默默掏钱买了两盏莲灯。
“难得七夕,我们一起放两盏。”
道了声谢接过,云星起思索良久,写下一句“愿能早日回家”,写好后将毛笔还给卖花灯的小贩。
见蹲在河畔边的男人已经将莲灯放走了,他走近前去顺水流放下灯盏,“你写了什么?”
遥望远去河灯的燕南度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如眼前河水一般冷沉,定定看向蹲在他一边的少年。
少年瞳色黑沉,挡不住周边零碎火光如星星碎屑落入眼眸,微弱光芒瞧得他酒意上涌。
河水冷冽,连带风亦如此,却吹不熄他心头炙热。
一手把住少年后脑勺,他侧头吻了上去。
莲灯漂泊在远处河面,耀眼火苗跳动着倒映于河水之上,其下底座的纸条上写有一句话。
不是盼姻缘念往后,是明明白白一句 :
“愿云星起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燕南度平日里的凌厉眼眸合上, 吻得重且投入。
猝不及防下,蹲下身的云星起手中松了劲,磨喝乐和并蒂莲花掉在一边。
他被男人抓住后脑勺, 整个人被亲得向后仰去, 下意识双手搂住对面人双肩。
脑中思绪混乱, 轻推了一把,没推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之时,一片湿热不容抗拒地企图撬开他死死绷住的牙关。
“啪!”的一声脆响, 云星起控制不住打了他一巴掌。
少年力气和他相比不大,意外下的一掌却打得燕南度歪了半边身子, 一手撑地才没有跌坐在地。
他眼神略显清明地看去, 单手摸上被打的半边脸,笑了。
此时他和以往大不一样,笑得肆意妄为,一脸痞气。
被他打巴掌,不觉得生气,首先飘过来的是一缕草木清香, 其后才是巴掌。
当清香充斥鼻腔的那一刹那, 脸上火热的不是疼,是爽。
尤其是少年一张脸因他而红彤彤一片, 即使周围光线昏暗, 亦能在白衣衬托下看清好似霞飞双颊。
握住对面人悬在半空白皙柔软的手, 他压不住笑意, 语带怜惜地说道:“疼不疼?生气的话,再扇我一巴掌解解气,好不好?”
云星起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男人不待他说话动作,凑上前,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
这一下少年轻巧躲过,第二吻落在了他的侧脸。
强行抽回手,双手没收力,重重一推,一把将燕南度给推倒在地。
手忙脚乱站起身来,他红着脸,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燕南度,你在干什么!”
狼狈跌坐在地的燕南度收不住笑地仰头看他,他现在酒醒了些许,默默在心底回答:干你。
手捏袖角死命擦了擦嘴角,捡起掉落在地的磨喝乐,手指尖触及到并蒂莲花,他犹豫了一下,丢下一句,“你喝醉了。”
拾起莲花跑了,独留下坐在原地逐渐收起笑的男人。
一路跑回白芦楼,一进大厅和被路人扶进来没多久的杜凉秋打了个照面。
放下手中的醒酒汤,杜楼主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云小兄弟,你跑什么,脸这么红?”燕南度人呢?
瞥了他一眼,云星起抬起手肘遮住半张脸,噔噔噔跑上楼。
一进房间,四周安静下来,他也稍稍冷静了。
把东西一股脑扔在桌上,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上,两个人向他告白,偏偏两个人他都当朋友处。
他抱臂回忆了一番之前与两人的相处,没什么不太好的地方吧,烦躁地挠了挠头发,他不理解了。
心中一片烦闷,却无人倾诉,楼下有幽幽琴音传来,断断续续,不绝如缕。
此时此刻,他再次回想起,以前在京城唯一结交的琴师好友王忧。
王忧与他不同,是太常寺的宫廷琴师,祖传的。
两人在认识之前,在王府远远打过几次照面,最多混个脸熟,能够熟悉起来是一次意外。
王忧兴趣爱好单一,不是喝酒就是弹琴,有时一边喝酒一边弹琴,践行将爱好与工作融为一体的行为准则。
那次他在京城一家新开业酒楼喝了个通宵,第二日清晨被人叫醒付账,发现身上没带钱。
没带钱是小事,大事是他恰好前几日因喝酒误事,被家里长辈狠狠按住打了一顿,随即被关了禁闭。
是他念念不忘早半月听闻的新酒楼开业,偷偷爬狗洞出来喝的酒。
要是因为他喝酒没钱派人回家去取,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光一想,他幻感腰酸腿麻,怂了。
赊账是不可能赊账的,此酒楼概不赊账。
于是他站在楼门口,趁店小二不备,挑中了一个随机过路人。
着急出门右脚绊了一下门槛摔倒,顺斜坡双膝跪地一路滑到路人脚边,他不慌不忙,一把抱住对方大腿,干嚎道:
“哥们,救命啊!我喝酒忘带钱了,你帮我付了这次酒钱,等我回家了一定还你,到时候给你当牛做马......”
说完这句觉得不对,他连忙呸呸两口改口道,“我下辈子一定给你当牛做马,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跳河我绝不纵火......”
没等他胡言乱语嚎完,云星起一把拉住他手臂,“你先起来。”
街道上路人熙熙攘攘,几乎各个在看着他们两人笑,瞧得那时初入京城不久的云星起不禁双颊发烫。
你丢人算了,连带他一起在大街上丢人。
“你先答应帮我付钱。”王忧跪在地上仰头看他耍起无赖来。
两人一面对面,云星起一下瞧他怪眼熟的。
“你是不是......”几个零散记忆碎片在脑中闪回,“经常领命去王府弹琴?”
翎王是当朝唯一在朝为官的王爷,可以调动太常寺宫廷乐队去王府演奏。
记得他,完全是因他是乐队中最年少之人,与他年纪相仿。
瞧着和他差不多大,印象难免深刻些。
他一说,跪在地上的王忧凝神端详起他来,这位不是前不久翎王亲自带回来的那位小画师?
缘分啊,简直是执手相看泪眼,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紧紧握住身前人的双手站起。
“是的,是的,哥们,你是我的恩人啊!”
既然两人多少面熟,接下来的事好办不少。
云星起在他的指引下,进了酒楼痛痛快快付了钱,一个通宵喝得多,身上所有钱全给出去了。
瞧着倒空的钱袋,王忧一脸感激涕零地看着他,说他一定会还钱的。
他一下喝酒喝蒙了头,没想到直接通了个宵,眼下头昏脑胀,不知家里给他送饭的仆人有没有发现他人不在了。
要是发现了,他指定完蛋了。
因而云星起一付了钱,他来不及和其多说,急急忙忙走了。
说实话,云星起压根没想着他能还钱。
纯当结交个朋友,在京城数月,身边不是各路权贵,便是比他年长许多之人。
图画院有许多与他差不多大的人,但他们大多家境殷实,不愿与他多沟通。
或许是他背后靠山是翎王,所以他们才没有偷偷摸摸暗地里欺负他。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思念起翠山,想师父师兄师姐。
实际也就想想,他自个说要出来闯荡的,怎能没闯荡出个名堂回去。
日子照旧一日一日过下去,重点是无聊。
直到过了几日,年轻琴师一瘸一拐拦住了走出图画院的他。
把一袋钱塞到了少年手中,他一双桃花眼笑得好似月牙,爽快道:“还你了,多出来的钱是利息。”
惊喜地接过,奇怪地上下打量起对面人走姿,“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一问起这个,王忧当即苦了脸,“别说了,我上次出去喝酒被我爹给抓住又打了一顿,起码一个月不能去喝酒了。”
云星起禁不住笑出了声,“那你今天怎么溜出来了?”
琴师上前亲密地揽住他的肩膀向外走去,“我求情求出来的呗,再说我欠了你钱,肯定是要还的。”
他顿了一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三年前初识,而今念来恍若隔世。
他夜逃京城是临时起意,夜半三更,不好去找好友当面告别。
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告知了王忧他要回翠山,以后不会再回京城,要是有空,可以来翠山找他玩,定会好好款待他。
临走前,走到一年前搬出家单独居住的王忧家院墙外,将信和一块石头捆在一起,扔了进去。
至于好友是否看见了,不是离京的他知晓的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别是燕南度吧......
方才在河边一幕弄得他不好开门,不知该面对人说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事,身边没人商量,只想一个劲地逃避。
幸好刚才进门来没点灯,不是不可以装屋内没人。
只是方才不小心在楼下碰上了杜楼主,燕南度一回来大抵也会遇上他,到时他回来的事不是一下暴露了。
“是我,小云兄弟。”不等他想明白,门外人出声了,是杜楼主。
杜凉秋当然不是没事找事上来找人,是人前脚进门,后脚他好友回来了,和他说了两人在河边一事。
把有半分酒醉的他给实实在在吓清醒了。
之前口口声声跟他说要看人家意思,转头借酒劲亲上去了。
听他说了人脸红得吓人,又担心对方是不是夜深路滑着急忙慌在路上摔跤了,要他火速上楼来看看。
他直接回你怎么不自己上去看,燕南度说怕他不给自个开门。
临危受命,所以他来了。
礼貌地敲了门后,屋内人刻意保持安静,一看便知什么情况,真给人猜对了。
直到他出了声,才听见云星起磨磨蹭蹭给他开了门。
临了见了人,他能说些什么,对少年歉疚一笑,双手抱拳,蹦出一句问候的话来:
“抱歉,小云兄弟,多有打搅,看你行色匆匆,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完,他自个都想打自个一巴掌,问的什么话。
酒上头未彻底清醒,脑子确实是转不过来了。
云星起闻言茫然地眨眨眼,他能有什么事情?
顿时,想起前几日池晴方要他转告燕南度比试之事,完了,他忘记说了。
眼下局面尴尬,不知如何去说。
不能有负池都头所说,不如转告杜楼主。
“杜楼主,我确有一件事,麻烦你转告一下燕兄。”
“什么事?”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池都头说他想找个时间和燕兄比试一番,我......”他看了看楼梯,没人上来。
“我今晚没遇见燕兄,他亦不在房内,麻烦你遇见他了,转告一下他此事。”
“好、好。”
一番寒暄后,门在眼前悄然合上,杜凉秋沉默了,他发觉他好友的感情前景不容乐观。
翌日清晨, 云星起背着一个木箱早早出了门。
他怕在白芦楼内待久了燕南度来找他,不知该面对对方说些什么,所以他逃了。
想起未修好的磨喝乐, 想起答应灰发人要画的画像, 索性收拾了东西斜挎背了个木箱出门。
夏末晨风微凉, 打算去河渠边找个空旷无人之地的云星起摩挲起藏在袖口内的项链。
不知灰发人平时待在什么地方,他说他会来找他,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河渠边一颗柳树下, 有一个乞丐靠坐在树下喝酒。
乞丐身形瞧着眼熟,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灰白色长发, 潦草地束在脑后, 浑身上下穿得破破烂烂的。
那人亦有察觉,在他打量他之际,当即抬头看他。
一对视上,看见他的眼睛,云星起瞬间明白他是谁了,前几日的灰发人。
或许是为防止引起旁人注意, 灰发人进行了乔装打扮, 不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外族面孔。
基本看不出外域特色,可他一双褐色的眼睛, 云星起记得十分清楚, 以至于一对视上, 立马认出了对方。
他开心地迎上去, “你这么在这。”刚想着人何时来找他。
奚自醉眼朦胧,抬头望向朝他走来的少年。
“你是谁?”
一问把云星起给问愣住了,掏出袖子里的项链, “你‘月亮’不要了?”
一说“月亮”,乞丐眼睛睁大了,他恍恍惚惚接过,“要的。”
打开挂饰看了看,他扶树站起,歉意一笑,“我醉了。”
紧了紧挎箱子的带子,云星起有些疑惑:“你倒是信得过我,如此重要的东西直接给了我,到头来连我人都不记得了。”
算一算,他们统共见面时长不过数个时辰,甚至连彼此名字都不知。
“本是想拿你点重要东西强迫你记得此事。”清醒不少的奚自直言不讳。
可惜当时扫视了云星起一圈,看他两手空空,估计除了点钱,没拿其他东西在身上。
出于对自己看人的自信,他把在他面前表现出重视的项链给了出去。
他或许会还给他,或许不会,不会的话,他有的是办法找到他。
到最后,他只要项链,人无所谓。
好在,一点运气加少年的责任感,他没出发,人先找到了他。
把项链挂在脖子上,“看你没有,我把项链给你,你总会记得帮我画画这事的。”
在赌他的良心吗?未免赌得有点大了。
奚自走在前方,“你跟我来,”窥一眼少年背在侧边的木箱,“找个地方方便你作画。”
跟在后头的云星起说道:“这几日我画过几张,画得不满意,到时到了地方,你看看有哪里你认为不好的。”
前方人默默点头。
东拐西拐一阵,转得云星起脑子快发昏了,奚自带他进了一间荒废已久的空房。
院落荒废,杂草丛生,屋檐有一半已经塌陷,有一半是摇摇欲坠。
在半遮半掩的一边,有简单的床榻和生火的迹象,平时奚自大概是生活于此。
原来他不是看起来像个乞丐,平常生活就是一个乞丐。
路上两人彼此交换了姓名,奚自坐在床榻上,“云画师,在这里画可以吗?”
环视一圈,云星起回道:“可以。”
什么烂的地方没住过,起码有半个屋顶,不错了。
放下木箱,他一边一件一件往外掏画具,一边问旁边人,“谈一谈你的女儿吧,毕竟是要画她。”
奚自摸了摸挂在脖颈的项链:“我的女儿,她叫艾拉。”
艾拉有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大大的褐色眼睛 ,喜欢玩布偶,喜欢在春光明媚的花丛间追逐蝴蝶。
这是在她身体不错才有的光景,某天,她突然病倒了。
俗话说,小病就治,大病就走。
她不能再出门玩耍,严重时甚至无法站立,终日缠绵于病榻。
多年来他奔波在外,所图不过是一副能救他女儿的药。
想女儿了,他会打开挂饰,瞧一瞧里头的小像,以解相思之苦。
在外久了,风吹雨淋,画像老旧泛黄,好似连带他对女儿的记忆一起陷入了朦胧白雾中。
“幸好,在我彻底遗忘之前遇见了你。”他向对面少年扯出一个僵硬的苦笑来。
安安静静听奚自诉说完他的女儿,他研磨好颜料,“我先画个大图,你等会来看看。”
扫去地面碎石子,铺上画纸,再次借来项链,根据小像外加之前奚自叙述,他率先画了一幅出来。
寥寥几笔,一个黑发外域小姑娘手捏娃娃的一幕呈现眼前。
“不对,”奚自手指一处,“这不太对。”
“这样呢?”
他毕竟没见过他女儿,笔下画出的自然不是存在于现实的那个小姑娘,是奚自记忆中的女儿。
修修改改,画到第三副时,奚自没了声音,愣愣蹲坐在画旁边牢牢盯着。
好半天蹦出一句,“艾拉。”后面接了一句云星起听不懂的胡语。
看奚自表情大抵是满意的。
至于像不像,实际上是看像不像奚自自己心底的女儿。
他画的艾拉,不过是尽量往人记忆中的女儿靠拢。
“画得可以吗?”以防万一,得问一嘴。
“可以,太可以了。”奚自如梦初醒,一脸激动地握住他的双手。
“云画师,你简直是神仙下凡画画来了。”
“过奖了,过奖了。”谦虚地抽回了手,换了别的画纸细笔,另画了一幅小像。
“你看这样成吗,能放进项链里不?”
待颜料干透,他拿给了身边人,奚自郑重其事地接过,凝视良久,虔诚地在其上落下了一吻。
随即,一滴眼泪顺着他如沟壑般崎岖的眼角掉落在地。
进入工作认真状态的云星起瞧见这一幕,手中拿笔,眼睛瞪得溜圆。
“诶诶,你别哭啊。”
一个中年男子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慌得云星起扔了手中笔,手忙脚乱挑了张最柔软的画纸给对方擦眼泪。
奚自接过,草草一抹脸,诚恳地对少年说道:“云画师,谢谢你帮我画我女儿。”
“没什么。”夸他还好,一被感谢,云星起挠了挠头,脸颊一抹红,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没钱,这东西送你了。”
转身抽出一个压在床铺下的黑色包裹,拍去上头灰尘,递给了云星起。
一见人要给他东西,推阻着不愿收,“客气了,我画画是感谢你教我唱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