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随————乘加零

　　叶弘颖说：「可不可以……再向你借点『大钱』？」

　　我愣了一下，问说：「多少？」

　　只见叶弘颖伸出五根手指头。

　　我猜：「五千元，是吗？」

　　叶弘颖把头和声音都压的很低，说：「如果有五万就更好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苦笑说：「我哪来这麽多钱啊？我跟你一样是个穷学生耶！」

　　叶弘颖的头更低了，彽到我已经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随风传到耳边：「我知道……我是说，尽量借我多一点，不到这个数目没关系，剩下的我再想办法……我保证会还的，我会立借据，你可以收利息……」

　　看叶弘颖委曲求全的样子，我一时咽不下从心底冒上来的气愤，大声咆哮说：「那个混蛋到底有那一点好？你要我借钱给你，然後挥霍在他身上，是不是？三个字：办、不、到！」

　　叶弘颖抬头，眼神满是乞求的说：「不全是挥霍，有大部分是我要准备的医药费……」

　　我别过脸去，不肯看叶弘颖的眼睛，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可以心软！……」

　　可我到底还是心软了，在眼角馀光瞥见叶弘颖落泪的那一刻。

　　叹了口气，我无奈的说：「好，我借。可是我真的没那麽多，我大概……给个两万。唉！这会让我陪你吃上好一阵子的土司……对了！你要答应我，省著用。」

　　叶弘颖的眼泪一时收不回去，笑意又满溢出来，因此又哭又笑的说：「我尽量。」

　　「真不会说话！你不用那麽诚实的。你应该说：『是，我会省著用……』」我吐完叶弘颖的槽，心情有些复杂的说：「原本以为你关心的是我会不会『告密』呢！结果……还是那个小妖……喔！许峻彬。」

　　叶弘颖听著，突然全身震了好大一下。

　　我注意到了，但是我不晓得自己说错什麽。

　　叶弘颖的笑容已不复见，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全然没有表情，或者说，冷峻：「何伟廷，你……跟小彬说了？」

　　我被叶弘颖突然间这麽大的转变吓到了，一时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也不敢回答，只好开玩笑似的问说：「如果……我说如果啦！如果我跟许峻彬说了，会怎麽样？」

　　叶弘颖冷冷的说：「我会先把你杀了，然後自杀。」

　　我想笑，想藉此缓和一下气氛。然而，叶弘颖的眼神、表情、态度……，在在都传达出一个讯息──他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

　　空气因此凝结起来，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

　　清脆的和弦铃声让时间停止的魔咒失去效用，我没有犹豫，立刻接起手机。

　　虽然这样的举动对叶弘颖很不礼貌，但以目前的情势来说，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不会当场窒息而死的办法。

　　「喂。」我发出声音的时候顺便瞄一下叶弘颖，他把身体转了九十度，表示无意听我说话。

　　「廷，想不想我？」手机里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孩的声音，我认出那是芸芸，忍不住感激涕零──这个黏人的家伙，第一次挑对时间打电话来，能不感动吗？

　　「想！我当然想你啊！」我反常的回了一句肉麻兮兮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状况」，我大概会骂一句「神经病」，然後直接问「有什麽事」。今天的反常，多少带点感激的成分。

　　芸芸的声音笑著骂：「你今天没吃药喔！怎麽嘴巴变的这麽甜？」

　　听的出来，芸芸的喜悦已经快要载著她飞上天了，我心里想：「这样就能让一个女孩子快乐到不像话，会不会太容易？」嘴上回说：「第一次说甜言蜜语就被吐槽，以後不讲了。」

　　「不、行！」芸芸的声音在听筒那一端任性起来，说：「嘻嘻！不管你是不是没吃药才变这样，总之，我不会再让你吃药了！」

　　「神经病！我的身体壮的跟牛一样，哪需要吃药？对了！找我有什麽重要的事吗？」再这样扯下去恐怕会没完没了，我决定直接问重点。

　　「想你，这算不算重要的事？」听芸芸这麽说，我只有苦笑，没有回答。唉！就说是一个黏人的家伙，没错吧？

　　芸芸继续问：「廷，你在哪里？」

　　这附近没什麽明显的地标，我只能回答：「大概在省立医院这边。」

　　「你真的去医院啊？」芸芸问，听的出声音中带有一点紧张。

　　我回说：「我没事啦！去看朋友而已。」

　　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声音又恢复笑意，说：「你朋友的事我没兴趣……你猜猜看，我在哪里？」

　　「这什麽怪问题？我怎麽会知道？」我觉得问这种问题的人本身就愚蠢的可笑，一点「猜猜看」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不然你说，你希望我在哪里？」芸芸今天好像对这问题特别有兴致，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稍微思考了一下，想给个答案。然後，想到叶弘颖还在身旁，我叹了口气，有点感慨的说：「如果你能马上在我身边就好了。」

　　再来是好长好久的沉默，我「喂」了几声，另一端都没有人回应，正觉得奇怪，突然，我被人从後面紧紧的搂住。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回头一看，眼前笑的甜蜜蜜的女孩子，不正是芸芸吗？

　　我惊讶的问：「你怎麽会在这里？」

　　芸芸笑著说：「你不是希望我能马上在你身边吗？嘻嘻，我真的来了，有没有很感动？」

　　「再说吧！」我敷衍了一下，转头对叶弘颖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芸芸。」

　　叶弘颖点了点头。

　　芸芸开心的上前对叶弘颖补充说：「我姓谢，名字就叫芸芸，要念『ㄩㄣˇ、ㄩㄣ′』喔！比较好听。」

　　叶弘颖礼貌性的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叶弘颖。」

　　芸芸微笑，表示听到了，接著迫不及待的转身对我说：「一起去喝下午茶，好不好？」

　　我当然乐的马上开溜，以现在的处境来看，只是决定权似乎不在我身上。

　　果然，叶弘颖开口说：「再给我们几分钟好不好？我还有一些『小小的问题』。」

　　我已经认命了，但没想到芸芸会跳出来阻拦说：「我不是现在才看到你们耶！在我打手机以前，已经看到你们聊一阵子了。如果你们是从医院一起出来的，那就聊更久了。」接著，芸芸带点醋意的说：「廷是我的男朋友耶！换我们聊不行？」

　　叶弘颖哭笑不得，但怎麽也不肯憋住心里的疑惑，试著妥协说：「不会太久的！不然……我只问一个问题就好。」

　　芸芸玩心一起，对叶弘颖说：「可以。不过……必须我来回答。」

　　叶弘颖不想跟芸芸开玩笑，说：「别闹了！你又不知道！」

　　芸芸眨著漂亮的大眼睛，看著我说：「我自认很了解我的男朋友，不行吗？」

　　我不以为然，但是我没有阻止芸芸。论反应、论聪明，我承认芸芸都在自己之上，而且看芸芸古灵精怪的模样，直觉告诉我：芸芸从小到大一定撒过不少谎，经验丰富。

　　叶弘颖犹豫了一下，然後用芸芸听的懂的问句问说：「伟廷答应帮我保守一个秘密，你觉得，他会不会『不小心』说出来？」

　　芸芸思考一阵子以後，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不管我怎麽说，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是不是？」

　　叶弘颖急忙说：「不是，我心里并没有答案。」

　　芸芸笑著问：「不是？那就是……没怀疑过廷？那又怎麽会想到要问这样一个问题？」

　　叶弘颖澄清：「我只是想听伟廷亲口说而已。」

　　芸芸问：「所以，你要亲口问廷？」

　　叶弘颖点头。

　　芸芸露出为难的样子，说：「可是……你的『一个问题』已经问完了耶！」

　　叶弘颖愣住。

　　芸芸拉著我的手就要离开，我觉得不妥。想回头看叶弘颖的表情，结果被芸芸瞪了一眼。

　　只见芸芸代替我回头，向我身後喊说：「反正又不差这一天，除了现在，你们随时见面随时可以问啊……嘻嘻，现在我要把廷带走罗！掰掰……」

柔美的灯光、绝美的装潢、轻盈的音乐，在这样一个和尘嚣隔离的咖啡厅品尝一下午的优閒时光，该是极端惬意的享受吧？但现在的我可不这麽想。轻啜一口拿铁，想到这小小一杯，价钱相当於十多条土司──未来十多天的早餐、午餐、晚餐……，我只觉得心疼，後悔来这麽一家黑店。

　　芸芸从入座开始就聒噪个没完，彷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从她系上的同学讲到社团，再从社团聊到社团养的狗，接著扯到对流浪狗的保护……

　　我自认是个很不错的听众，有时还会应上一、两声。

　　但芸芸似乎对我的表现不甚满意，唱了十几分钟的独角戏以後，皱著眉问我：「廷，你怎麽都不说话？」

　　说真的，我答不上来，只好敷衍说：「这麽贵的咖啡，不专心喝可浪费了。」

　　芸芸嘟起樱桃小嘴，看来有点生气的说：「谁说来这种地方是要喝咖啡啊？」

　　我挑起一边的眉毛，表示疑惑。

　　「聊天啊！」芸芸睁著期望的大眼睛对我说：「那麽久没见了，你都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我其实满想摇头的，不过看清楚芸芸的表情以後，我点了头。

　　接著，我想说点什麽，可偏偏挤不出话来。最後，我只轻描淡写的问了句：「最近过的怎麽样？」

　　大概我给芸芸的感觉像是在问一个一点都不熟的朋友那样，只是客套、只是应付、只是应观众要求，芸芸有些哀怨的说：「你觉得呢？」

　　我识相的没有回答芸芸的问题，我一向吐不出好听话。

　　芸芸像是在压抑一种极大的痛苦，好平静的说：「我过的……有点糟。上一次我们见面，是上上个星期五晚上，我记的很清楚……这阵子，我故意不连络你，是想等你主动打电话来。你知道吗，我还特别多买了两个手机电池，就是怕在充电的时候会漏接来电，结果……呵呵，好像失败了呢，你都没有打来……」

　　我没有说话，又轻啜了一小口拿铁。

　　芸芸纤细的手指不断在桌子上画著圆圈，若有所思的说：「刚才你看到我的时候，真的是一副很高兴很高兴的样子，我还因此告诉自己说『等待是值得的』、『小别胜新欢』，怎麽现在就……前後的时间差距还不到十五分钟的说……」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坦白？先谢谢芸芸帮自己解围，然後叫她马上滚蛋？

　　都没有，我只是皱著眉，端起咖啡杯，又是一小口，苦涩的滋味，嚐不出甘甜。

　　然後，我们沉默了很久，一世纪那麽久。

　　芸芸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一副准备接受打击的模样，说：「廷，我很想问一个问题，你诚实告诉我好不好……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愣住。除了芸芸，我从来没有跟其他女孩子单独吃过饭，也不想。芸芸漂亮、聪明、善解人意，除了有时会很黏很腻以外，在其他地方，我无从挑剔。

　　喜欢芸芸，我是不怀疑的。

　　但是，我爱芸芸吗……？

　　我很想大声说「是的，我爱你」，可是又觉得和芸芸之间少了点什麽……

　　我不喜欢说谎，因此我选择沉默。

　　看我不说话，芸芸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黯然的说：「我一点都没有被爱的感觉。有时候我还会怀疑：我们究竟是不是男女朋友……」

　　「是不是因为我太主动了，所以你觉得我很烂、很贱？」芸芸开始自暴自弃，开口时声音也变的有气无力：「女孩子还是应该等别人来追，对不对？哪有人像我一样，倒贴，像廉价出售的囤积品……」

　　我真的吓到了，被芸芸这麽消极的模样。芸芸一直都是个乐观开朗充满活力的阳光少女，怎麽会……？

　　「笨蛋！都是因为你啊！」突然，我心里冒出这一道声音，这才想到要安抚芸芸说：「你不要想太多了，没那回事。」

　　无助的感觉已经把芸芸完全笼罩，她灰心的说：「我怎麽可能什麽都不想？从坐下来到现在，你对我一直都是爱理不理的，我不断改变话题，你都没有兴趣。我想，应该勇敢面对现实，你没有兴趣的，是我……」

　　「我没有对你爱理不理的。」我急忙解释说：「我……我只是心里有牵挂的事。」

　　五万元……

　　突然，我灵光一闪，顿时兴奋起来，用高八度的亢奋问坐在小圆桌对面的人说：「芸芸，可不可以借我钱？尽量愈多愈好……」

　　芸芸呆了。

　　我追问：「你最多可以借我多少？」

　　芸芸心不在焉的回答：「一万。」

　　「好！那就一万。」我开心的很，一想到离五万的目标近了一步……

　　芸芸打断我的思绪说：「为什麽突然要跟我借那麽多钱？」

　　没有说谎的必要，我诚实说：「叶弘颖的朋友住院了，我要帮忙筹医药费。」

　　芸芸漂亮的五官慢慢的皱在一起，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我刚想开口问「怎麽了」，只见芸芸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背包的隐藏口袋里拿出十张千元钞，扔在桌上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一直到芸芸掩面冲出咖啡厅，我都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回到和阿飞合租的小套房，我累坏了，倒进床里，拉起棉被就要呼呼大睡。

　　不过是一个下午发生的事，感觉却像过了一个月、过了一年，有种莫名的人事全非的沧桑。

　　可是真要提出有什麽改变，却又说不上来。

　　不过就是认识叶弘颖而已嘛……

　　躺下去没多久，棉被都还没温热，突然，「喀啦」一声，门被打开，接著，阿飞的声音传了进来：「笨廷，恭喜你脱离苦海了啊！咦……怎麽这麽早就睡了？」

　　阿飞窝到我身边，说：「有那麽累吗？下午跟谁出去？」

　　我简单回了声：「芸芸。」

　　阿飞「喔──」了好长一声，接著我听到他不断压抑却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来的笑声。

　　毕竟有好几年的交情了，阿飞在想什麽，我心里一清二楚。

　　我有点恼怒，抓了阿飞的枕头砸过去说：「下流胚子！别把我跟你归为同一类。」

　　阿飞笑著说：「好好好，情圣你自己说，你跟芸芸做了什麽好事，搞的这麽累？」

　　我「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一旦提起阿飞的兴致，肯定会没完没了，这个我很清楚。

　　然而，我不去招惹阿飞，不代表他不会来招惹我。阿飞好像故意要扰人清梦似的，直说：「不要睡啦！晚上还有节目呢！」

　　「嗯，什麽节目？」我问。

　　阿飞笑著说：「颁奖典礼啊！笨廷你真是深藏不漏耶，其实你早就知道叶弘颖的底细了对不对？这下好啦，大家亏大了，你赚翻了！」

　　我把头用力晃一晃，清醒了一些，知道阿飞说的是那场赌局的事，想到我有赌金可以拿，连忙问说：「我可以拿多少奖金？」

　　阿飞说：「一个人三百，乘以十六，你自己算吧！」

　　接著，阿飞抱不平说：「你把我的钱也赢走了啦！不管，晚餐你要请客。」

　　「四千八百元，还是不够啊……」我算了一下，转头跟阿飞说：「不行啦！我要筹五万元，叶弘颖的朋友住院了，我要帮他筹医药费。」

　　阿飞猛然间听到那麽大笔的数目，一开始吓了一跳。

　　然候，阿飞沉思了一下，带著诡异的笑，问我说：「帮『她』筹医药费……哪个她？叶弘颖的朋友，对不对？……她比芸芸还要漂亮？」

　　一听就知道阿飞又想歪了，我骂了句「猪哥」，然後再次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