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随————乘加零

又是老古董教授的高级微积分，我又恍惚的过了一堂课。

　　教授一如往常的从头说到尾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停下来给人思考的机会，我开始觉得：其实教授也知道没人听的懂，所以只是不断碎念交差了事，充其量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发呆而已，或许他的寂寞孤独跟我差不了多少也说不定……

　　没有人可以抱怨所空出来的时间，我就这样胡思乱想。

　　终於，下课。

　　早在前几分钟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因此听到「下课」两个字，我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一秒也不想多待。

　　看到叶弘颖的那一刻，他正锁著眉头。

　　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我试探性的问：「不是说上完课以後心情会好一点吗？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喔？」

　　叶弘颖回神，给了我一个微笑，说：「没什麽，上完高等微积分都会这样。」

　　我惊讶的问：「什麽意思？你也听不懂吗？」

　　「也？」叶弘颖没多久就明白我话中有话，点头说：「我跟你一样……」

　　我苦笑说：「看来这门学分没人拿的到罗！小胖也是，他每堂课其实都在发呆，只是恰巧盯著黑板而已……我原本还挺看好你的，你看起来那麽认真。」

　　叶弘颖无奈的说：「认不认真和听不听的懂是两回事好不好？……没关系，尽量多学一点，能记多少是多少。」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说：「我没差啦，反正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上课了。下次要在这个教室见到我，应该要等到期末考吧！」

　　叶弘颖显得很吃惊，问我：「为什麽不来上课了？」

　　我坦白说：「要不是『那场赌局』的关系，我早就翘课了……哎呀！这说起来有点复杂。总之就是，现在目的达到啦，游戏也结束啦，我可不想继续受苦受难。」

　　叶弘颖听了，没有多说什麽。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五万元，说：「这……呵呵，原本早上要给你的，结果……害我多上了一堂课……」

　　叶弘颖笑了，接过的同时，轻声说：「对不起……喔，还有谢谢。」

　　我摇摇头表示没什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一看就知道，叶弘颖的笑才不是因为我说的话，而是，他又想到那个小妖精了……

　　回过神的时候，叶弘颖正在东翻西找的，我问：「怎麽了？」

　　叶弘颖回答：「没什麽，我在找印章。找到了！」

　　我明白叶弘颖的意思，说：「写借据？不用了啦！」

　　叶弘颖坚持说：「一定要，而且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你借来的，不是吗？」

　　我笑著说：「我相信你嘛！」

　　和我的嘻嘻哈哈相比，叶弘颖的态度认真，并且强硬的很，说：「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很好骗喔！我觉得你还不太了解我呢！凭什麽相信我？」

　　……

　　推拖了好一阵子以後，我拗不过叶弘颖，就顺著他，让他写了张像借据的东西。其实，真有一天要讨债的话，我觉得这样一张小纸条根本派不上用场，但看叶弘颖专注的模样，我没浇他一盆冷水。

　　叶弘颖把「借据」拿给我的时候，满是感激的说：「谢谢你，我一定会还的。」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不知道为什麽，有个强烈的直觉：「那笔钱……用不到……」

　　总觉得小妖经知道真相了……

　　因此，看叶弘颖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忍不住皱了眉头。

　　「掰，我先走了，小彬还在家里等我。」叶弘颖说：「期末考见。」

　　我问叶弘颖：「你还会继续上课吗？」

　　叶弘颖坚定的点头。

　　我不解的问：「为什麽？你不是说你和我一样，根本就听不懂？」

　　叶弘颖轻描淡写的回答：「因为小彬不喜欢我翘课。」

　　我突然觉得很羡慕很羡慕，小妖精在叶弘颖心里的份量占那麽重……

　　然後，我又忍不住在心里笑自己多管閒事：「小妖精跟叶弘颖的事，跟我有什麽关系？」

　　清脆的和弦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在骑楼下吃土司，不过这次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瞄一下手机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是阿飞。

　　「笨廷，你去哪里？」

　　我回说：「我在学校啊！」

　　阿飞一时还不敢相信似的问：「你去上老古董教授的课？」

　　我「嗯」了一声，然後知道阿飞意有所指。

　　果然，阿飞笑著说：「你不是很早以前就想挣脱牢笼飞出来看看吗？怎麽现在又自投罗网？」

　　我说：「我找叶弘颖啦！因为我要把钱拿给他。」

　　阿飞问：「那你接下来就不会去上老古董的课了？」

　　我想了一下，说：「应该吧！」

　　阿飞质疑说：「应该？还有什麽不确定因素吗？」

　　我自己也说不上来，随便给个答案说：「话不要说太绝，总要留个『万一』嘛……」

　　「可是……我想到说……」阿飞提出一个我没想到的观点：「这样的话，你和叶弘颖就要等到期末考才能见面了，是不是？」

　　「那又怎样？」

　　「你就那麽相信叶弘颖喔？不是一笔小钱耶！他有没有说什麽时候还？」看不到阿飞的样子，但是听他的声音，我猜他现在应该是急的跳脚。

　　我咽了一口口水，然後沉默。

　　我发现我答不出来。

　　阿飞开始哀嚎说：「里面有我和小美还有阿慧三个人的未来耶！」

　　我懒的理阿飞老掉牙的三角恋情故事，把电话挂断。

　　结果没三秒钟，手机又响了。

　　还是阿飞的声音，不过他懂得在接通时马上喊「暂停」，因此我决定大发慈悲的听他想说什麽。

　　「我先讲比较不重要的了……」阿飞说：「晚上大夥儿要去唱KTV，你要不要去？」

　　我简单俐落的回答：「没钱。」然後问说：「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什麽？」

　　阿飞马上换回苦旦的角色，哀求说：「你要确定那些钱你拿的回来喔！」

　　我安抚阿飞说：「放心啦！没问题。」

　　我原本还想告诉阿飞「借据」的事，可是转念一想，可能会让阿飞更加恐慌，因此作罢。

　　毕竟只是一张随时会飞走的计算纸而已……

　　至於为什麽我会对叶弘颖那麽放心……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阿飞来的及废话以前，我再次挂了电话。

　　结果，不到三秒钟，手机铃声第三度响起。

　　我很想赞美阿飞锲而不舍的恒心和毅力，不过，定睛一看，打来的不是他。

　　手机萤幕没有显示任何号码，我猜测：公共电话？

　　我一向不喜欢接来路不明的电话，这会让我有种我在明敌在暗的感觉，很不舒服。

　　然而，喜不喜欢接是一回事，会不会接又是另一回事。

　　我按下接听键。

「喂。」

　　没有人接我的话。

　　「喂？」

　　回应我的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我「体贴」的说：「讲手机很贵喔！如果你再不出声音，我数到五以後，会帮你把电话挂断。一……二……三……」

　　终於，我数到四的时候，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是我。」

　　我愣了一下，说：「芸芸吗？」

　　「嗯。」

　　我原本想先把打这通不出声电话的人痛骂一顿，不过现在我放弃这个冲动。

　　芸芸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虚弱。

　　我有点担心，问说：「你怎麽了？」

　　那一头沉默了好久，然後只飘来两个字：「没事。」

　　我更担心了，问说：「怎麽可能没事？你听起来……算了，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好了。」

　　芸芸今天真的很反常，竟然拒绝我，说：「不用了，我真的没事。」

　　虽然知道芸芸不会晓得，但我还是皱了眉头。

　　芸芸的声音虚无缥缈的说：「廷，我问你一件事喔……」

　　接下来又没声音了，我催促说：「我在听。」

　　芸芸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说『你不要再来找我』……可是我後悔了，我好希望能听到你的声音，能看到你的人，能陪在你身边……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

　　我安慰芸芸说：「昨天你哪有说什麽？我全都记不得了，不要胡思乱想。」

　　芸芸说了句「谢谢」，很轻很轻的说。

　　我问：「你打电话来只是要说这个吗？」

　　芸芸抽泣了一声，我这才发现，芸芸在哭？

　　我刚想问话，芸芸又自己强调了一遍：「我没事……明天晚上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我没空顾及已经乾瘪到不能再乾瘪的荷包，反射动作似的快速回答：「好。」

　　「原本想约今天的，不过社团有活动……没关系，反正不差这一天……明天晚上七点，我会在校门口等你……你一定要来喔，不然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然後，芸芸挂了电话。

　　我一头雾水，什麽都还没搞清楚，芸芸竟然就断线了。

　　我想回拨，这才发现，哪有回拨的号码？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小套房里，无聊的很。

　　我不可能找阿飞，他一定会拉我出去玩，而我一定会拒绝，因为我并没有替自己留下任何一毛钱作为「享乐基金」。

　　我也不可能找芸芸，一方面是我从来没有主动找她，另一方面是因为下午的那通电话──芸芸的意思很明白，让她静一静，明天再说。

　　除了这两个人，我还有哪些朋友呢？

　　我先是可悲的发现自己交友其实不广，然後脑袋里紧接著浮现一个名字……

　　叶弘颖。

　　已经在脑海里失踪半天的名字，现在想到，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担心起来。

　　我会担心叶弘颖和小妖精的情况，毕竟破坏叶弘颖计划的人，是我。

　　可是……我真的破坏叶弘颖计划了吗？

　　想到叶弘颖说的「小彬好不容易答应接受治疗的……」，我觉得诡异，完全无法提出合理的解释。

　　我只能猜测，有这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我把小妖精想的太聪明了，其实他根本从头到尾甚至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发生什麽事。这样的假设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小妖精看到的只是一条没吃完的廉价土司。

　　另一种可能是，小妖精自有打算……简单来讲，就是……「阴谋」！

　　我打了一个冷颤。虽然知道小妖精应该不至於做出对叶弘颖不利的事，但我……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或许，我应该坦白告诉叶弘颖，就说小妖精已经知道土司的事了。

　　叶弘颖那麽信任我，虽然我没能完成使命，但再怎麽说，应该要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才行。我不是最不喜欢我在明敌在暗的感觉吗？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

　　就此打住，现在并不是说教的时机。

　　可是，接著我又想到，万一叶弘颖真的拿刀要杀我……怎麽办？

　　不知哪来的豪气，我桌子一拍，大气一吐，对自己说了句：「真要杀，那就杀吧！」

　　然後，披了件外套，出门去了。

　　因为是冬夜，所以有点冷。

　　因为是阴天，所以看不见月亮。

　　总之，夜，很黑。

　　我再一次照著阿奇提供的线索找到这边来。

　　明明早上才来过一次，现在放眼望去，感觉却是百分之百的陌生。

　　清一色的纯住宅区，入夜後，在街上没有半个人再走动。透过窗户，映出一格一格的灯火通明，却让我的心情更显的灰暗。

　　我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那麽勇敢。

　　但已经走到这边了，我不允许自己退缩。

　　我这麽给自己打气：「很多时候，都是一咬牙就过了。」

　　硬著头皮，我走上楼梯。

　　叶弘颖住在四楼，我尽量放慢脚步，好让自己能多一些准备。

　　「为什麽要那麽害怕呢？叶弘颖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的。而且，你不是帮叶弘颖筹到四万多元吗？小妖精也答应接受治疗了，顶多被骂一骂而已，哪有什麽……」

　　我反覆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或许是自知理亏的缘故，我怎麽样也放不下心来。

　　楼梯不是无限长，尽管心里还在忐忑，四楼却已经到了。

　　像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好似的，楼梯间架设的昏黄微晕，亮度刚好够我看到那个钥匙孔右下角的黑色门铃。

　　我犹豫著，竟然不敢去按。

　　「没什麽大不了的，叶弘颖不会真的拿刀弄枪，最坏的打算，只是……」

　　脑中闪过「绝交」这个字眼的时候，我终於明白我在害怕什麽。

　　我不想和叶弘颖绝交，一点都不想，所以任何可能会让我和叶弘颖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我害怕……

　　大多数的害怕是不用解释的，我也没那个心情去细想「为什麽」。

　　深吸了一口气以後，我做出选择：当一只鸵鸟。

　　虽然自己也对这样的决定感到不齿，但从小妖精的态度和行动研判，只要我不说，叶弘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是的，叶弘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突然，「喀啦」一声，门开了。

　　我非常确定我没有按门铃，更别说是像早上那样大声拍打铁门。

　　但是，门真的开了。

　　我愣住，来不及跑，只能眼睁睁看著眼前冒出一个挺眼熟的人影。

那个人影抬头看到我的时候，也愣住了。

　　下一秒，我喊出声：「小妖精？」

　　小妖精皱眉头不满的问：「你刚才叫我什麽？」

　　「没什麽。」我敷衍了一声，疑惑的问：「你这身打扮……要出远门喔？」

　　小妖精右手提著的行李箱没有放下来，听了我的问题以後，沉默了很久，然後神色极不自然的说：「算是吧……」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直到听小妖精说：「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脑袋「轰」的一声突然开窍，不敢置信的问：「你要离开叶弘颖？」

　　小妖精点头。

　　我的嘴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眼睛瞪的老大，问说：「那叶弘颖要怎麽办？」

　　小妖精不解的问：「什麽怎麽办？」

　　我承认我对小妖精没什麽好感，但想到叶弘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焦急的问：「叶弘颖不是一直都很在乎你吗？你的离开，对他不是一大打击？」

　　小妖精凄凉的笑说：「你知道我得了什麽病吗？」

　　我咽了一口口水……第三期的脑癌……

　　小妖精继续说：「打击是迟早都会降临的，与其继续拖累小颖，不如……唉！你知道的，就是我现在的选择。」

　　我想说的安慰的话全哽在喉咙。小妖精说的没错，叶弘颖已经开始借钱了。

　　小妖精眼里慢慢泛起泪光，说：「小颖或许一开始会很难过，但是我觉得这样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

　　或许一开始会很难过？我思考这句话的涵义，然後惊讶的问：「叶弘颖还不知道吗？你不是跟叶弘颖商量过，而是擅自出走的？」

　　小妖精「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叶弘颖怎麽可能就这样放小妖精走？除非……」

　　有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不断从心底涌出。我一把撞开小妖精，直接往公寓里冲。公寓不大，只有两个房间，我在其中一个比较像卧室的地方发现叶弘颖。

　　叶弘颖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但就是因为太安稳了，反而让人觉得不自然。

　　笔直的身躯，拉的正正方方的棉被，与其说叶弘颖是自己躺上去的，还不如说是……

　　被人迷昏，然後「摆」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