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真的成功了,使他可以轻易铲除少帅军,避免许多惨烈的大战役,使很多人免于惨死战场,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来看,也不能不算功德。毕竟,道义,仁善,对和错,正和邪,都只是相对的。在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想法和看法。不能因我一人之事,而将他设想得如此不堪。"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正冷血地计划杀死一千个无辜的人,这个是杀人狂,可如果他杀一千个人,是为了避免十万个人的惨死,那么他的正和邪,对和错,就不是简单可以说明的了,对吗?"跋锋寒哈哈一笑"天下间,也只有你子陵,身为被害人,还能如此洒脱不以仇恨之心待人。不过,如果寇仲真的不择手段对付李世民,你会责怪他吗?"
徐子陵低叹一声:"我即然可以公正地看待李世民,又怎能苛求于他。战场确实是个谁狠谁就能活下去的地方,李世民即能出尽奇谋来打击他。他为求自保,为求胜利,自然也应该歇尽全力去对付他。我不能强求他放弃可以克敌的妙计,而任李世民伤害他。"
跋锋寒眸光奇异望向徐子陵:"子陵,你好象变了,我记得以前,你对于寇仲争天下的手段是不肯妥协的,如果他做出不当的事,你会立刻拉下脸来斥他。为此,以前他暗中对我诉过不少苦,如今,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徐子陵悠悠道:"那是因为这两年来,我已认清了自己的真心。"
"什么真心?"
"你说,为什么我以前一直不赞同寇仲争霸天下,成就万世霸业呢?一般来说,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有所做为,青史留名。为什么我一再劝他放弃,不要参于争霸,甚至要求他将手中实力转赠李世民呢?"徐子陵抬眸望向跋锋寒。
跋锋寒更觉惊讶:"大家一直都知道,你向来随性自在,不喜人间权利斗争的丑恶。而历来争霸之途,难免会有太多的死伤和丑陋的一面出现,更何况李世民确实也是不错的领袖人物,你有这种想法看法,并没有什么奇怪,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徐子陵苦笑摇头,眸中忽现出深深的悲哀,令得跋锋寒心中震动。依徐子陵淡漠的性子,极少表现太强烈的感情,更何况,如此深沉的痛苦和悲哀,连一向冷漠的他也为之震撼。
"不,那些大义凛然,厌恶争斗,超尘脱俗的理由全都是假的。我一再阻止寇仲,令得一心成就大业的他痛苦不止的原因,只不过是我本人的一点私心而已。"
第十二章
"我和他性情虽不相同,但从小相依为命,彼此视对方为生命里最珍贵的人。再有没有人能比我们彼此更了解对方,再也没有人能比我们彼此更在意对方。因缘际会,我们离开扬州,遇上娘,修成长生诀,在江湖上一点点闯荡起来。那时,我们也都是过怕了苦日子,希望有所改善,希望成为许多传说中的英雄一样的人物。我们同心同意地做所有的事,直到他告诉我,他想当皇帝。我一直知道,他胸怀大志,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志愿竟大到了要将整个江山置于他的手中。皇帝,是太过至高无上的人,太过高不可攀的人。当他说明他的心愿时,当他眼中闪着我从未见过的炽热之光时,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我将失去他。皇帝只可以高高在上,何尝真正拥有朋友,又何尝真的需要一个朋友。即使历史上有那么多不轻布衣的帝王,细想起来,又有哪一个是真心相待朋友的?即使帝王哀叹没有朋友,可如果真正面对朋友,他心中又要不快了。做朋友最基本的要求是平等相待,但这世界上,什么人可以和帝王平等相待,帝王也绝不会容忍别人与他平等相待。一两次或许有趣或许新鲜或许可以得来史书上的美名,时日一长,他将无法忍受。一旦他成为帝王,他将再不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
跋锋寒一直不知道徐子陵心中竟有这样的相法,闻言惊异之极:"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寇仲待你之情义,天下什么人不知道,难道你竟认为他也会变?"
徐子陵目光沉重望向他:"人本来就是会变的,天下又有何人不会变。还记得当年初与我们见面的你吗?当日你还一心想要杀我们呢,如今却已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变的人。我知道寇仲功名心虽重,但对我确是一片情义。但,如果他真的成为帝王,所有的一切必须以他的国家他的大业为重。身在帝王之位,就是你不想变,也必须变。你看古来明君英主,他们的权谋运用,政略手段,以及必要时的冷酷无情,有什么不同?如果不这样做,就不是成功的帝王。帝王不可多情,不可心软,帝王在必要的时候必须狠下心肠,无论对象是敌人还是朋友。人在其位,岂能不变。现在他辛苦打江山,手下重将俱如骨肉一般,将来天下大定。众将俱有大功,有时难免会恃功自傲,到时他该如何?如果他生下儿女,却非英才,担心自己一旦死去,儿子难以服重压服一干开国大将,他又该如何?一个真正的帝王,为了国家的安定,帝业的延续,有时不得不做一些事情,不但要杀戮臣子,有时甚至必须杀死儿女骨肉,以平乱祸。站在帝王的角度难以责怪他。可是,在世人眼中看来,这一切都太过无情。如果他成为帝王,最基本的帝王礼仪就必须遵守,人们见到他就应该叩拜,可是我却无法想象我如何向他下拜。当然,他视我至重,待我至诚,不会以礼仪约束我。可是如果他不可避免得做一些历来帝王都非做不可的事,我将不得不与他暴发冲突。一次两次无妨,可次数一多呢。再深厚的感情总会在现实中淡薄,终有一日,他将再也不耐烦我的存在,他将认定我不知进退,过份干涉于他。到那时,我与他终将反目成仇。我不敢想象那样的事,可我清楚的知道,历代帝王的路都是一样的,无论他性情如何,一旦成为帝王,就由不得他不变。就象李世民,何等英雄才略,令人相敬,可他若要成为帝王,第一件事就是要杀兄诛弟,对亲父逼宫。他现在重用李世绩,可是,如果他真正得了天下,一定会小心地防范这个最心爱的大将,只为了李世绩拥有的军事才能足以威胁国家的安定。可是,我可以支持李世民这样做,也可以原谅他这样做。因为国家需要一个可以为百姓带来安定的君王。只要他能做到这一点,许多的手段都可以不再计较。因为他虽是我的朋友,但我不会一直心中牵念他,所以我不会苛责他。可是寇仲不同,如果寇仲做出这样的事我永不会原谅他。如果寇仲成为帝王,极有可能会变得冷酷无情,而我为防与他反目,只得永世不与他相见。因为寇仲不是李世民,寇仲对我来说不是任何人,所以我才会对他苛求,所以我才会如此耿耿于怀。"
跋锋寒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同样的事情,别的人做来无妨,你却无法忍受由寇仲来做。因为他对你太特别了。就象我,一生独行其事,任世人敌意误解,我也不以为意,可是如果你们两个这样待我,我就会永不原谅你们。因为你们是特别的。"
徐子陵心头的苦痛从不曾对人提起过,即使是对寇仲也一直守口,此刻一旦对好友倾诉,竟觉不可抑止:"还记得那年我们三人初入洛阳吗?那时寇仲去见王世充,我与你在一起,竟茫然不知该干什么好?我竟然不知道离开了他之后应该做什么样,应该怎么生活。对于我来说,他已然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部份。可是当他意气风发地说想要当皇帝,并且不顾艰难险阻地拼搏奋斗时,我只感到害怕。每到他一步步取得成功时,我心中却是空落落一阵茫然。我看着一个在乱世中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霸主渐渐成长,却只感到厌恶和痛苦。并且不加掩饰得表达了出来。因为他心中重我,所以给他凭添了无比烦恼。只为了我一的点私心害怕终有一日要永远得失去他,所以我自私得让他在他自己的理想和对我的感情间倍受折磨。而我却还振振有词说是为了国家安定,苍生苦难不赞同他在这乱世争霸中凭添不可测的变数。所有人都相信了我的说法,就连我自己都真的认为自己无私。只是这两年来,远离中土的纷争,也远离了他。独自一人度过孤寂的日日夜夜,才渐渐看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原来亦是如此卑劣。"
跋锋寒失笑:"子陵,你何苦自责若此。你生来孤苦,至亲之人便是寇仲,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想要不再分离,原是常情,算得了什么。老实说,你以前真的是太高贵太完美了,原来心中也有这么一点私心,倒是让象我和他这样相比之下自私自利的人心头舒服不少。哈哈,你明明心中不欲他追寻帝业,但仍然尽全力帮他助他,从来没有正面反对过他,打击过他。已尽了待兄弟至友之情,就算是他,也断然不会对你有半句责备之语。你又何必自苦?"
徐子陵苦笑一声:"那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虽然害怕失去他,可我更害怕他死。偏偏当初他的实力弱得可怜,又想争天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象是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害得我不得不全力帮他。直至他势力大成,不再动则有丧命之险,我方能抽身而去。"
跋锋寒听他语音苦涩心中暗笑,徐子陵平日何等洒脱自然的一个人,遇上关情之事,亦只能自愁自苦:"即然你这两年你认清心中所思所想,那么现在,如果寇仲与李家正面交战,你还会离开吗?"
徐子陵目中隐露痛苦之意:"我没有寇仲那样坚定的意志力。我不想承受伤痛。李世民是我尊敬的朋友,李靖秦叔宝程咬金等人和我都有交情,我实在无法面对和他们对战沙场,每日里担心他们被杀,又更怕自家军败的痛苦。一旦两军开战,我除了再次远离中原,逃至听不到任何中土消息的地方外再无他法。"
跋锋寒皱眉良久,方才问:"寇仲知道你的想法吗?"
徐子陵轻叹一声:"天下,还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我吗?只是他自有他的事业,他的追求,他没有理由为我放弃。我也没有权利要求他放弃。就算是当年只有他一人一身想追求天下霸业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他已手拥半壁江山。少帅军所有将士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杜伏威为他反出李唐,宋家将全部的实力交给他。他若放弃,置少帅军众将于何地,更害得杜伏威难逃李唐追究的毒手。宋家更不会放过他。天下间,谁敢惹天刀不快?"
跋锋寒默然无言,两年来,寇仲的痛苦孤单他看在眼里,不知寇仲如何还能再次忍受失去徐子陵。但徐子陵又自有他做人做事的原则,不可更改。徐子陵平日虽是最好性情的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天下间,却是无任何人可以令他改变决定。
徐子陵看他神情,心中亦是伤感:"锋寒,你是否也认为我是一个性情软弱,永远不肯为自己去认真争取,稍遇挫折,就绝然退走的人呢?"
跋锋寒目光奇特,静静凝望他半晌,方才悠然笑道:"子陵,你可知这正是你最令人倾心之处呢?当年以东溟公主的孤芳自赏,尚且为你所动。她曾对我说过。你看起来随和,但眉稍眼角自有一种淡淡的高傲,天下间好象没有什么事值得你去动容,值得你去追寻,人世间的一切权利争执情爱纠葛皆似于你无关。偏偏你自己却又不自觉。而这种不自觉的目下无尘,蕴于随和温柔中的清贵高华对人具有无比的吸引力,才令得当世正邪两道顶尖的女子师仙子与绾妖女都对你动心,就是那身兼正邪两家之长的当世奇女石才女亦为你倾心,子陵啊子陵,还不知有多少女子被你这般对尘世一切都不经意的心给害苦了。"
徐子陵万万料不到在说这样沉重的话题时他竟有兴致打趣自己,忍不住笑骂:"你怎么也变得和寇仲一样,嘴里蹦不出好话了?"
跋锋寒大笑:"难得竟能引你生气,可见你从来不是什么超尘脱俗的世外之人,那些多情女儿都被你的外表骗了。"
二人说说笑笑,但笑容却难掩心中的沉重。
一旦少帅军与李唐开战,徐子陵是非走不可的,深知这一切却已不得不发动的寇仲身在议事厅到底会怎么策划对付李世民的大计?他是否还能安下心来,歇尽心智来应付生平最可怕的敌人。
议事厅中,随着虚行之报告李唐详情的声音,众将的心理越来越沉重,议事厅内的气氛也是越来越低沉了。
李世民确是不世的兵法大家,洛阳数城的兵力调派,将领调遣,已见其大家风范。整个唐军控制范围内的城池彼此呼应,相互连接,牵一发而动全身,少帅军稍有动作,都会遇到最强大最可怕的迎头痛击。
在场众将都是精于兵法之人,可是穷尽胸中所知所能,尚且想不到可以奏效的攻击方法,稍一不慎,少帅军即受唐兵重创。
寇仲环顾众将,悠然笑道:"李唐大军确实精良,李家众将无不是身经百战的强将,再加上李世民的居中指挥。李阀大军之强,确实胜过我们少帅军。可是,唐军有一个最重大的弱点,只这一点,就可以令我军占尽上风,让李世民万劫不复了。"
这淡淡一句话,立将众将被来被李世民连绵不绝精妙的兵员调派用兵手法而压制的情绪调动起来,眼中的沮丧一闪而过,都露出兴奋的光芒来。只等主帅一针见血,道出李唐的死穴来。
寇仲却是悠然一笑,话题调转:"各位,当日宋阀主与宁道奇交战后受内伤回转山城休养,从此再不理战场杀戮,大家是否都大受打击,认为我军失去了这等绝世兵法大家和绝顶宗师的帮助,对我少帅军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呢?"
众将大奇,又知主帅从不出虚言,这样说法必有深意,全都屏息待他说下去。
"不但少帅军内部如此看法,就是李唐方面何尝不自以为得计,认为这是对我少帅军最大的打击,使我失去了最强的助力。却不知,宋阀主的退去,实际对我少帅军有利无害。宋阀主是一阀之主,本身又是绝代大宗师,盖世的兵法家。如此风范,如此人物。我得到他的支撑大家当然高兴,但另一方面,大家当时心中仍然忐忑,心内竟隐隐惧怕阀主,可是?"
虚行之听得此言,心中一动,隐隐把握到寇仲之意,忙接过话头:"宋阀主声威太高,实力太强,天下无不敬仰,总让人担心他不肯居于少帅之下,一旦他与少帅有所冲突,一旦他有争夺天下的意图,对少帅军非福反祸了。"
寇仲一笑点头:"正是,虽然我那岳父大人,一再宣称宋家军即少帅军,我的命令是绝对的唯一的至高的命令,但在宋家军心中,难免心还是向着他的。而且有他在,大家心里都不安定,宋家军与少帅军长时间相处,共同作战,也未必没有磨擦。同时,我也不敢擅专,总会事事向他争取意见,本身有时反而难以发挥。宋阀主何等人物,一眼就看穿问题所在,他也喜欢我天马行空不拘成法的用兵方略,不愿拘束了我。所以借与宁道奇一战,名正言顺都回宋家山城去,把整个宋家军交我掌控,所有大权集于我一人之手,使军令统一,上下一心,将帅一体。我少帅军隐忧尽去。可笑,李唐和静斋还自以为得计,认为已去我一大臂膀。"
此时宣永也明白了过来,兴奋地说:"我少帅军将帅一心,军令统一,而李唐大军最大的问题就是军有二帅,将令难行,再精良的部队也会束手束脚。"
寇仲大笑点头:"不错。李世民虽有绝世之才,可惜他偏偏不是太子,偏偏不得父亲宠爱。李渊父子一向深忌于他。只要一有机会就想夺他的兵权,把他投闲置散,他的兄弟更一心想要害死他。而我们的强大压力却使得他们不得不起用李世民,由此可知我们其实是李世民的救命恩人,可恨他偏要恩将仇报,处处于我们为难。"
最后一句话把众将逗得大笑,本来沉重的气氛一扫而光。
寇仲悠悠然说:"李渊被逼用李世民,又怕他拥兵自立另有二心,所以派了李元吉为监军。李元吉身有密旨,拥有极大的权利可以处处干涉李世民的行事。李元吉此人,除了勇武之外,并无所长,更加不懂谋略,鼠目寸光,又一向与李世民不和,一心想置李世民于死地。更不愿李世民立下大功,为人又好勇斗狠,容易冲动,想把所有的功劳都挣到身上。只要稍施手段,就可以让急于抢功的他落入我的谋算之中。有这么多缺点,偏有那么大的权利,李家大军有这么一个人监军,想不败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