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眸子里光华四溢,伸手拔下发间的金簪,颤抖地插在李翔的脑后,“小翔,我真的很想陪着你……”
他嘴角的浅笑如一朵浪花,当潮水退去时,那朵小浪花消逝了,而他的意识也消散了。
李翔泪流满面,抱着任杰痛苦地低泣,“小杰!任三!我错了,我不想离开你,可那时我太年轻好胜,我不该坚持回京,对不起……”
114.意难平(下)
茫茫中,仁杰感觉浑身酸软,一滴液体落在脸庞,烫得他的皮肤发痛。他睁开眼,“李翔……”
“小杰!你又活过来了!任三?”李翔紧抱着他,惊喜莫名。
仁杰心中不忍,缓缓地摇头,“他走了,对不起。”
李翔的面孔,经过泪水的冲洗,如金秋的桂花清丽孤高,他眼里的华彩渐渐黯淡,“小杰,我可以叫你小杰吗?”
“我是仁杰。”伴随一声轻叹。
“我知道……”他垂下眼帘,挡住迷离泪光,艰难地说,“小杰,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旧时春风少年游,鲜衣怒马,肆意挥洒青春,如今,就算想静静的相拥,也不能够了。
犹记得那一日,在湖畔纵马踏青,任杰身穿月白紫金绣锦衣,腰悬三尺青锋宝剑,耀眼如朝日,他回首翩然一笑,“小翔,如果一直往前跑,会不会到你家?”
李翔眼睛又湿润了,仔细地回想起来,那时,我怎么回答的?
“不会,京城在北,傻小杰!人称任三少聪明盖世,谁知,你连方向都分不清。”
我真的很自负,很粗心,还以为抓到了任少侠的一个短处。
而他不以为忤,一挥马鞭,朗声唤道,“小翔,快跟上来,你的动作总是慢半拍……”
是,每一次,我总是慢了半拍,追不上他的脚步,追不上他玲珑剔透的心思,我常在烦恼着,如何将他带到京城,置于我的羽翼下,好生保护。
任杰的笑容,象春风一般,淡淡的,温暖的,当我提出回京时,他大而深幽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将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没有言语。当被我逼迫得急了,他便放开我的手,站在湖边望着满眼的荷花,无声的叹息,他月白的衣摆在风中飘起,有种飘逸出尘的气息,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于是,我揪着心,时时在观察试探,他究竟是否付出真情,为了他无意间的疏离而纠结。
在轻狂的年纪,少年不识愁滋味,我眼高于顶,以为什么都可以重来,天下什么都尽在掌控之中,于是失去什么,也不会介意。
我陷在换得患失中,却没有留意,他一直在身边默默照顾我,纵容我,守护我。
而今识尽愁滋味,生死离别让人肝肠寸断,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细细一思量,李翔只觉得惆怅万分,心口的钝痛,就像潮水一点一点将他淹没,他捂着胸口,来到窗口查看那盆雏菊,被他掐去的那朵花瓣,居然重回枝头,开得饱满妖艳。他的手不禁抖起来,一把扯下花瓣,眼一热,泪水盈眶,“这里是幻境?任三真的不见了!”他的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语调。
仁杰唏嘘,温雅的面容有几分恻然,“唉,李翔。”
李翔踉跄地回身抱着仁杰,好像抓住一块逃生的浮木,对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迷懵地说,“我们一起走,小杰,你不要丢下我,好吗?”
仁杰声音低低的,答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小侯爷进屋时,看到仁杰正扶李翔躺下,便问,“怎么了?”
“小雪,他心灵受挫,需要休息一下,我拍了他的昏睡穴。”
仁杰跃起,将整个房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取过案头的蟠龙银丝错铜镜,对着桌角砸下,“哐当”镜面碎裂。
小侯爷依样画葫芦,摔碎了另一面铜镜,问,“小杰,为何要毁镜?”
仁杰感动地笑了笑,你不知缘故,却如此信任我?
他抚摸着小侯爷的手道,“这么好看的手,只适合做风雅之事。”
“小杰,又说傻话。”小侯爷嗔笑,如梨花初绽,却没有抽回手指。四目视线相接,情意绵绵,月下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
仁杰心中荡起柔软的欢喜,道,“我推想,这个空间,或许是真实世界的镜像反映,比如照镜子时,镜中人的笑容举止都和真人一般无二,夏邑王可能有能力,以镜子为媒介接收信息,投射到我们身上,让虚幻的影子,反过来影响我们的思维和行动。”
小侯爷心思急转,接口,“就像做梦一般?”
“差不多吧,只要能意识到或觉知到这是一个梦,不认同,不受梦境干扰,这个意识和觉知本身就能使人从梦中醒来,不过,我们还需要一点助力。”
小侯爷想起一件事,“夏邑王提过,他使用《严华经》坐禅观想,我已查过扬州城的寺庙,根本找不到此经,还有一本经文也不见踪影。”
仁杰问,“是什么经?”
“是《心经》,我少时明明背诵过。为何寺中和尚都不知晓?”
仁杰恍悟,喜道,“这两本经文,或许是一正一反,相互克制,所以夏邑王将其藏匿。小雪真太聪明了!你还记得经文的内容吗?”
“当然,小爷我过目不忘。”小侯爷面有一丝得色,“对了,我把管家和众仆从都唤来了,候在门外。”
仁杰会心一笑,不愧是小雪,深知吾意。他出门吩咐管家,“即刻将各个屋子里的镜子砸了,或者埋入土中。”
“遵命。”
仁杰问,“山庄的镜湖后,穿过桃花树林,是否有一幢独立原木小屋,门板上刻着一幅骏马奔云图?”
管家道,“不错,沿着镜湖一直往北走,过了独木桥,就是大公子的养经阁,但是,他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仁杰果断地作了决定,“带上火把,封锁镜湖,立刻焚烧养经阁。”
管家不安地说,“府外的刺客虽被击退,还有零星作乱,大公子出城,明日则返,小人以为,此刻不宜轻举妄动。”
仁杰道,“无妨,你找些火把来,我自己去。”
“那么,小人为您带领。”
“好。”
仁杰背起昏睡的李翔,跟在管家身后,往养经阁而去。
小侯爷仗剑相护,淡淡地问,“小杰,李翔怎么办?你和他……”
月光丝丝缕缕,如倾如泻,仁杰的眸子极真挚,含笑看着他,“小雪,我心里有了你,便容不下别人了。至于李翔,他有自己的缘分。”
镜湖里偶尔几声蛙鸣响起,万籁俱寂的时刻,什么样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小侯爷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感到莫名的喜悦与温暖。就这样与小杰携手共赴前程,纵有千难万险,我也能披荆斩棘,奋力闯过去。
仁杰和小侯爷在某一未知时空历险,为自己的命运而努力。
而千里外的京城,皇上驾崩,太子宪王等待吉日登基,局势平静得有些诡异。
仁杰等三人进入夏邑王的山庄,并未如期出来,就此凭空失踪,各派势力陷入了僵持。
很多人都在为仁杰奔走,关于夏邑王“杀弟夺权”的谣言,开始在城中酒肆茶馆悄悄流传。
被抹黑中伤的夏邑王,却老神在在,这两天闭门不见任何的访客,就连亲兄弟怀礼也被挡在庄外。
每天晨昏,他独自带着清水和食物,到山庄后园一个隐秘的木屋,坐上许久,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忙些什么,就连最亲近的随从,也只能隔着池塘遥望。
这天凌晨,他醒得比较早,心里有点空荡荡的。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再过些时日,就会大功告成,他最疼爱的幼弟将重回身边。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振奋不已,一刻也不想停留,迅速更衣出门。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夏邑王提着食盒,穿过蔷薇花海,前面就是桃花林,远处那幢原木小屋,掩映在绿茵丛中,比往常多了几分孤单。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奇怪的淡香,没有其他异样。他忽觉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移开丝巾,赫然发现几朵鲜血。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好!三弟一定出了什么事?
他身形如鹤极速飞掠,冲进小屋,三个床铺均空无一人,屋子的四角,密宗高僧们歪倒在蒲团上,人事不省。
昨夜,仁杰他们还躺在这里……
为了不暴露踪迹,他故意没有派重兵把守,谁知,仁杰等人摆脱密宗高手的观想引导,悄悄地逃离了。
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谋划,却功亏一篑!
他浑身冰凉,好像跌入了冰窖,腹中血腥味上涌,又呕出一口血。这是报应,施法者若不能如愿制服对方,就会受到可怕的反噬锥心之痛。
等候在池塘边的侍卫,忽听木屋里传来一声凄凉的厉啸,“啊!小三……”似失群的孤狼在呼唤伙伴。他们正要拔剑迎上去,就见一贯高贵优雅的夏邑王,垂头散发地走出,他遗世独立的风采不再,神色困苦疲倦,摇摇晃晃来到木桥边,缓缓地滑倒在地。
侍卫们纷围上来,将其抬回房。
夏邑王清醒时,已是下午,他脸色不佳,抑制不住吐了一口血,身边伺候的心腹中郎将谢锜,连忙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出了什么事?”夏邑王见对方目光犹豫,敏感地问。
谢锜道,“将军,铁甲军各营的高级校将,这些天接连失踪,以今日最多,居然有一十八名被武林高手劫走,小人打探下来,疑是仁杰公子的属下所为。”
夏邑王眼中莹光一闪,又黯淡下来,“知道了,我这位三弟真能干,来这里做客前,就已想好了对策。”
“将军,今晨,我们驻在皇城的部队,被羽林军及禁军突袭,伤亡惨重,小人建议先退出皇宫?”
“知道了,我有些累,传令铁甲军退出皇城待命。”他鬓发斜斜落下几缕,一件素白单衣,没有往日的雍容端庄,带着几分颓唐,即使是这样狼狈的他,仍然有一种说不出俊秀。
谢锜心里充满崇敬和爱戴,他少时起跟随这位上司,打赢过无数战役,深知没有人能摧毁夏邑王。
晚间,庄园外忽然出现了大队人马,将整个大园围得铁桶一般,其中有禁军神策营,兵部薛家卫府兵团,大理寺侍卫队和一批服色各异的武林人士。
谢锜奉命到门外查看,领头的几位公子,都是熟人:仁杰怀礼兄弟,薛侯爷和惠王爷。
当他将来人的拜帖递给夏邑王时,发现心中天神般强势的王,第一次露出属于凡人的心虚气躁,“怎么办?小三他一定生气了……”
夏邑王掀开被子跳下床,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着急地吩咐,“快来人,为本王更衣束发,让厨房准备夜宵,还有,摘些蔷薇香花来,房中药味太重了。”
谢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王,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双颊燃着病态的酡红,兴奋地在房中转来转去。
不久,仁杰等四人被引进房中,宾主客套请安过后,怀礼温和地说,“大哥身体欠安,我和三弟等人贸然来访,望请恕罪。”
“没事,我们兄弟应多亲近。”夏邑王眸光闪烁,凝注在仁杰身上,“小三,你,你感觉如何?”
仁杰豁然一笑,朗朗如明月,“多谢大哥挂心,我们三人被困几日,有些事不太明白,特来请教大哥。”
115.前世今生
夏邑王眼神一冷,不置可否,“哦?我也未必知晓。”
仁杰彬彬有礼地问,“请大哥明示,我们三人昏睡期间,是否灵魂出窍到了二年前的扬州城?”
“那是西藏密宗秘咒所辟出的意识界,身体沉睡,只有意识,空间和时间像被冻结,一切仿佛没有止境。”夏邑王漆黑的眼睛,隐隐泛着幽深的蓝光,那是一种极度浓厚的黑暗,神秘莫测,令人难以直视。
小侯爷并不受其影响,清亮的眸光湛湛,问,“你为何将我们困在其中?”
“没有原因,只是想试验一下。”夏邑王明显在敷衍。
李翔清了一下干涩的嗓音,面色冷漠,“夏邑王,你拘禁本王和朝廷大臣,肆意施行邪术,依照刑律,乃是杀头的重罪!”
夏邑王的声音变得毫无温度,“我既然这么做,早已不计生死,但凭王爷处罚。”
李翔眸子清醒而凌厉,仿佛可以看透对方每一寸肌肤,“那么,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本王曾与略影比赛过马球,他是个出色的天才少年,今后前程似锦,失去了你的庇护,你的妻儿下场会如何?”
夏邑王瞳仁更黑更深,溢不出哪怕一丝的光芒,神情孤傲不羁,“从前,我犯了大错,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小影已经托付给我的两位兄弟,我并不担心。”
怀礼有些动容地注视着他,“大哥,何必如此决绝?只要三弟好好的,没有人会怪罪于你。”
夏邑王冷冷地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准备送客,“各位,我已无话可说。”
仁杰忽然走到夏邑王面前,取下其手中的茶杯,目光温柔从容,灼灼地凝视着他,“大哥,房内没有外人,我们今天来,只是请求你告知真相。”
他的语气平缓,嘴角绽开一个笑容,恍若阳光普照大地,让人充满好感,无论多么强硬的抗拒,在他的目光下也会冰消雪融。
李翔深知仁杰的魅力,与任三惊人的相似,他们谦虚有礼的态度,比拙拙逼人地武器更有效,就像包裹着糖衣的迷药,顷刻之间就化解了你的敌意,令人不知不觉吐露心头的秘密。
仁杰担任大理寺少卿,问案无数,比任三多了一股无可比拟的官威,他沉稳内敛的气质,配合府外的强兵压境,就好象一边文雅地展示利剑,一般和煦地与你谈笑,当他诚恳地请求你时,远比厉声的命令或威胁有效。
李钺感受到这种压力,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弟,不觉心中一痛,蹙起眉头道,“小三,你想知道什么?”
李翔抢先一步,问,“我醒来后,记忆变得零星散乱,请问,两年前,任三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现在何处?”
“小三,不是好端端地在眼前吗?”夏邑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有几分讥讽的味道,“王爷,我三弟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怎么忘了?当时,你前往江南平叛,皇上密令父王暗中除掉你,我三弟却违抗父命圣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日夜严密保护你,使暗杀者无功而返,朝中那些奸臣揣摸圣意,诬告父王抗旨不遵……”
皇城派出大批刺客,不断袭击寒月山庄。任杰得不到父兄的支持,内外夹击,形势危急。
李翔自幼性情高傲,不屑在他人的羽翼下苟活,更不忍连累任杰,于是,他决定只带几个心腹侍卫,悄悄北上潜回京城,只要掌握了禁军,重返朝堂,皇上就不敢公然下手,届时他再去接任杰。
他专挑僻静的捷径疾行,却没有留意任杰一路上跟随,为其挡下无数暗杀陷阱。
一天清晨,他来到京都远郊,只需翻过西山,就能与自己的属下汇合进城。没想到,在林中遭到一群蒙面高手的阻击,奋力厮杀之后,他只身逃出,被追兵逼到悬崖。
夏邑王说到这里,玩味地看着李翔,问,“这茶可以提神醒脑,王爷可是想起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