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流 上——玉树后庭花

作者:玉树后庭花  录入:10-09

三辆粪车从后山的小路缓缓沿道而下,虽桶上有盖,但一股味道仍旧“香”飘十里。驻守在此的士兵都捏着鼻子退后两步,眼看着三个小沙弥推着粪车从自己面前走过,竟也无人上前阻拦。

路才刚走到一半,就见山下有个男子阔步往上而来,看军阶应该不低,那人挡在车前阻止了他们下山,目光从三个小沙弥身上扫过,有礼却冷然的问道:“三位师傅怎的那么晚下山?”

其中一个沙弥放下车板,双手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后,垂首回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寺里的规矩,每日酉时三刻前定要将这些污秽清理出寺。”

“哦?是么?”男子点头,大手一挥,吩咐身后士兵:“上去检查一下。”然后他又客气的对沙弥说:“小师傅,恐怕要得罪了。”

“阿弥陀佛,将军请便。”沙弥十分澹定从容。

几名士兵走上前去掀开桶盖,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只看了这么一眼,便将盖子放了回去。

“回禀尉迟将军,确实是粪车。”

“既然如此,几位师傅请。”尉迟扶剑退在一旁,给三人三车让出了一条道。

“阿弥陀佛。”小沙弥又念了声佛号,架起板车慢慢从尉迟等人面前走过。

刚走过去方十步的距离,身后突然响起男子的一声高喝:“师傅请慢。”尉迟几步跟了上去,歉然笑道,“方才手下检查的不仔细,本将想再检查一遍,师傅可介意?”

沙弥再打佛号,脸上并不见羞怒神色,可见禅定已经有些功夫,“将军请便。”

“你们去附近捡几根竹枝,约莫这点长。”尉迟比划了一下长度,几个士兵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就找了三根过来。

这次尉迟并不假手他人,反而亲自揭了桶盖把三尺长的竹竿往粪水里插了进去,有没有隔板或者藏人,这样一试便知了。

“得罪了,几位师傅请。”确定无妨后,尉迟退在道旁,示意他们可以通行。

沙弥念了声佛号,提着车笃悠悠的往山下去。

赵吟在山洞口外等啊等,等得天都要暗了,可也不见有人出来,此时他才感到有点不对劲,这若换成是个乌龟都该爬出来了。

“萧泽,你带着几个人从这个洞穴上去,无论中途碰到谁都给本帅拿下。”他翻身跨上自己的胭脂马,留下一句吩咐后,扬鞭策马而去。

三个小沙弥推着粪车下了山后又走了半盏茶的路,找了个无人的偏僻小道这才停住脚步。

“两位施主,已经安全了。”方才与尉迟对答的小沙弥合掌站到一边,低声说道。

当先一人从车板底下翻身出来,动作矫健利落,正是张焕。而另一辆车下却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重物坠地。

张焕忙走到车旁将摔倒在地的金枬颜小心扶了出来,他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好,苍白的几乎褪尽血色,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多谢几位师傅相助,请替我回去谢过慧光大师。”金枬颜靠着张焕,朝那三个小沙弥合掌致礼。

小沙弥合掌回礼,道:“请公子一路保重。”说完后,三人推着粪车往另外一条道上走去。

张焕扶着金枬颜走了两步,而他脚下却如同踩着棉絮,一步一软。

“殿下,不如在此暂时歇息片刻?”张焕看他如此虚弱,不禁担忧道。

方才藏身于车板下,完全是靠着臂力一路强撑过来,先不说身上伤口差不多已经都重新裂开,就说自己的内力都已不足往日的十分之一,早已耗的精疲力竭,可他知道不能停,赵吟应该发现了他失踪,怕会掘地三尺的找他,所以他要走的越远越好。

他脱下身上绯色的锦袍随手一团就丢在旁边草垛中,“不用休息,我们走。”他走的果决,并不回头,一步一步的迈出都是坚定。

“该死的。”赵吟一拳打上红木桌面,顿时震得桌上杯盏“乒乓”乱跳,心中恨得都快要滴血了,自己步步策划,满以为可以运筹帷幄,没想到居然让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给溜走了。他气得又是一拳打上桌子,这一下力道十足,桌子承受不了,轰然倒塌在地,碎了满地的盆盏青瓷。

被反缚了双手丢在角落的元宝被人拍醒,目光还是迷离而模糊的,显然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他人去哪里了?”赵吟暗自磨牙,冷声问道。

元宝摸了摸脖子,脑袋转了圈,终于是想了起来,“有人,有人将小的打昏了!”他说的气恼,显然那人下手不轻,差点把他脖子都打断。

“可有看清来人样子?”赵吟转身看他,目中森寒杀意吓得元宝缩了缩脖子。

“没……没看清,那人是在背后偷袭小的。”他低着头不敢触上赵吟恐怖的目光。

“很好!”赵吟艰难的从口中迸出两个字,深深吸了两口气后,这才平复下满腔的怒火,“找,就算翻了天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他说的字字平静,可平静后却掩藏着无能人抗的暴风骤雨。

山下四周围错落有不少村民散户,赵军入城后并没有扰民,大多数老百姓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日子也没有大变。

暮色四合,天已将暗,身后的高山已经被掩映在一片树木林障间,再往前走也走不了多远,况且以金枬颜的体力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索性找了一户农家,借口说他们是来往金赵两国的商人,在路上碰到山贼被洗劫了一空,大哥被匪徒所伤,因此想找个地方歇息一晚

并不圆满的谎话,可那对老夫妇却没有怀疑,还特别腾出了朝南的一间屋子给他们。

“真是叨扰二位了,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就走。”张焕从袖中掏出一枚银币塞入老汉的手中,和善的笑道:“可惜我们身上也没有什么财物,这枚银币好歹值两钱,还请你们收下。”

老汉笑了笑,并没有接过,满是皱纹的脸上刻着沧桑,“我们这小村落里好久没有来过年轻人了,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去当了兵,至今音讯也无。在这乱世,大家能帮衬一点便是一点吧。”话落,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老婆婆像是被勾起了心中伤怀,独自抽泣起来。老汉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乱世中的儿女,或许早已化为尘土白骨,可怜他们的家中父老,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不起……。”金枬颜无力的靠在榻旁床栏上,眸中流露出戚色,除了那三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张焕紧张的看了他一眼,所幸那对老夫妇并不察觉出异样,只道:“两位休息一下,我们这就准备吃食去。”

张焕忙拱手道谢,送两人出门。

夜深了,窗外寂寂,偶尔才能听到几声犬吠,汪汪的两声。

金枬颜褪下身上衣物,最贴身的内衫早已被鲜血湿濡,几乎淋漓成了一件血衣。

“天,殿下,您怎么伤得那么重。”张焕看到金枬颜身上狰狞的伤口时,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没什么,暂时死不了。”他脱下最后一件衣衫,薄绸沾了血,黏在伤口上,脱离的时候就像撕掉了一层皮。

伤口道道翻裂开来,在豆火般烛光的映照下,白皙的肌肤上似开出了一朵朵妖冶的血色花。

“帮我打盆水来,我将伤口清洗一下。”他说的异常平静。

张焕忙点头,转身出门。

离开了么?真的离开了么?他的身子半隐在黑暗中,一手搭着床栏,血水从伤口处沿着背脊滴落到地上,他却无动于衷。

久久的,屋中响起一声轻笑,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8.追逐

尉迟站在赵吟座下右方,将今日巡守的经过一一禀来,赵吟冷着脸,认真的听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桌面。

“这么说来今日只有三个寺僧下过山了?”赵吟阴恻恻的开口问道。

尉迟眉目一凛,诚然禀道:“确实,不过末将已经按照元帅的吩咐仔细检查过了,太子殿下决不可能藏身车中。”

“你确定?”赵吟目光扫向他,再问。

尉迟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动摇,“末将用竹竿试过那几个桶,里面不可能藏有人,而那三个推车的都是小沙弥。”

“那板车有多高?”

尉迟略微思量了一下,道:“约莫一尺半寸高。那车子挺简陋,并不复杂。”只消一眼就能全部看光的破车,没理由藏了人他都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检查过车板底下?”赵吟又缓缓开口。

尉迟顿时一僵,脑中劈过一道惊雷,他的注意力只在那六个粪捅上,完全忽视了那三辆简陋的板车。

“末将该死,请元帅责罚。”他单膝跪地,并不辩解的领下罪责。

赵吟一手撑住额头,食指按住隐隐突跳的神经,语声平静的说,“起来吧,事已至此怪你还有什么用。”

尉迟满脸愧色的站起身,他追随赵吟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把任务搞砸,心中难免沮丧。

“元帅,要不要把那三个沙弥叫来问问?”

赵吟却摆了摆手,“若是有心庇护,再问也没用,到底他们也曾是金国子民,是我小看了。”他本能的想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却发现扳指早就被自己掰碎了,他的心神有片刻的恍惚,突然就想到那日他持剑立在血泊中,决绝赴死的神态。他想要离开他,生死不计的离开他,可他就是不成全他,“我不会让你那么轻易离开的!”他愤恨磨牙。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高声的传禀,被赵吟派出寻截金枬颜的一员将领手中拿着样东西走入屋中,单膝跪在赵吟身前,将手中一团红色衣物高递过头,“末将在后山的一处小道旁寻到这件衣物。”

赵吟霍然从椅上站起,劈手夺过那件绯色的袍子,再熟悉不过了,衣服上暗绣的芙蓉花是他特别为他寻来的。

“人找到了没?”他的双眸中有一簇幽火渐渐烧起来,攥住衣袍的五指不自觉的紧紧扣起。

“还未,只是若在天亮前没能找到,恐怕人就走远了。”

“走远?!”他怎么能让他飞出自己的五指山呢,“将从京里带来的二百条猎犬悉数调出,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夜凉如水,阴沉沉的天空飘起细雨,淅沥沥的打上屋檐瓦砾。

金枬颜卧榻在侧,虽然有厚实的棉被盖着,却仍旧抵挡不住寒意一波一波的袭上身。伤口已经被清理过,却没有伤药可敷,他只能忍着痛楚和寒冷熬着这漫漫长夜。

张焕守在门口,屋内冷寂,豆大点的油灯光亮将他的身影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闪。

隐约间,似乎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犬吠。

数百人的军队将这个不足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顷刻间包围的水泄不通,一丛丛的火把将半个天幕也照亮。

十几条狼狗同时吠叫的声音,把安睡中的老百姓 悉数吵醒,大家睡眼迷蒙的走出屋子,顿时被门前一群着甲正规的士兵给吓得睡意全部飞掉了,看那样子还不是金国的军队。

“把人全部集中起来。”赵吟站在火光下,目光如鹰,扫过这片不大的地方。

不消一会儿,村子内的老老小小都被集中在了村前,一眼看去几十个人居然都是老弱妇孺。大家依偎着缩在一起,害怕的低着头,闷不吭声。

赵吟也不开口问他们,只是大袖一拂,十几个士兵牵着狼狗往村内分散跑去,片刻后,从村落南边的一栋屋子里传来狼狗的高吠叫。

“那是谁的屋子?”赵吟终于出声。

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着从人群中走出来,老汉开口回道:“禀军爷,这是我们的屋子。”

赵吟走上前去,高大的身影将落在两人身上的火光全部挡去,老夫妇相携低头,浑身瑟瑟颤抖。

“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赵吟声音低沉,虽听不出什么好意,但似乎也没什么恶意。

老汉大着胆子抬起头来,面前是个俊美优雅的男子,虽看起来冷梆梆的,但并没有让人胆寒的杀意迸出来,这让老汉稍许安了下心,谨慎的开口问道:“不知军爷有何吩咐?”

赵吟嘴角勾出一丝笑,负手在身前继续和善的问:“不知你们有没有瞧见什么陌生人,或者身上有伤的人?”

老夫妇对视一眼,踯躅了片刻后,老汉才回:“有对做生意的兄弟,似乎是路上被盗匪打劫了,大哥的身上有伤。”

赵吟目光一动,脸上绽出亲和的笑容,“他们长什么样子的?”

老汉摇头,“这说不上来,只是那位受伤的大哥长得很俊。”

分散出去的犬队悉数归返,其中一人向赵吟回道:“人已经走了,不过走的时间应该不长,褥子上有些血迹未干。”

赵吟咬牙,恨声笑道,“追!”

一个逃的狼狈不堪,一个追的锲而不舍,看似力量悬殊的博弈,可谁也无法预料风云辗转的棋面中,结果究竟会是如何的一种境况,你胜我败,又或者两败俱伤。

雨仍旧在下,黑暗中的荒郊野林树木扶疏,连接成一片的暗影,地下泥泞不堪,行走十分艰难,虽然他们挑的地方能阻碍后面的追兵,可同样也拖延了他们自己的速度。

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体上,血水混合着雨水从衣衫上滴下,渐渐泅大的痕迹,让他看着像是刚从血池中走出来一样。

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那些鼻子灵敏的猎犬怕是早就嗅到了他身上血液的味道,他的一番期望只怕终究是要落空的。

金枬颜扶住一旁的高大杉树,突然停下了步子,无力的半倚着树身。张焕也知道后面情况紧迫,现在决不是休息的时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下心道:“殿下,让末将来背你吧。”

金枬颜摇了摇头,挣脱开他搀扶的手,惨然笑道:“你走吧,不要管我了。”这一路上他几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现在完全是凭借着一股毅力这才勉强撑着没有倒下。可他很累了,累得再也迈不开一步了。

“殿下!”张焕突然跪倒在金枬颜面前,语声悲伧,“您是金国唯一的希望,您不能落在赵军的手中,想想那浴血奋战的三千将士,想想苏旻琳小姐,想想远在京都的王后和王上,殿下!”张焕凄惨的声音萦绕在雨声中竟然是分外的刺耳。

金枬颜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如果连死都可以不怕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畏惧,可以让人胆怯的呢?

“走,即便是用爬的,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他直起身体,继续踉跄迈步,张焕忙跟上去扶起他的手环上肩膀,搀着他一起往浓林深处走去。

慢慢的,雨声越来越大,身后犬吠的声音逐渐消失听不见了,不过他们 依旧不敢懈怠,只要多迈出一步就多一分逃脱的希望。

风雨中响起轻微的铮裂声,金枬颜敏锐的觉察出异常,这分明是拉满弓的声音,他还来不及回头,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的反应,破风的嗡鸣声已迫至身后。张焕突然惨呼一声,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连带金枬颜也翻倒在泥水中,这一跌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张焕的膝盖上被一箭给贯穿,银亮的铁矢箭头上犹带血迹。

身后的树影暗处,慢慢走出来一个人,衣袍滴水,长发凌乱贴着脸颊,俊美的容颜映着惨白的月光平静无痕,唯有一双璨亮的瞳眸中闪过阴寒。

两人目光在暗夜中对峙,风雨飘摇中,杀机无声漫延。

赵吟提起手中乌金长弓,右手取出腰畔箭囊中的羽翎铁矢,搭上弓弦。金枬颜瞧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开口也不说话,等着那一箭洞穿咽喉,若赵吟真能如此,那么他甘愿承认自己输在他的手中。

推书 20234-10-10 :月下醉 六——北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