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弓的手指一松,箭矢飞出,眼前只看见一道白色亮茫,眨眼间铁矢已经没入身体,肌肉绷裂的声音钝闷而又清晰,那一箭刺穿了他的左肩。
金枬颜终于变了脸色,他挺身挡在身中两箭的张焕面前,目眦欲裂的瞪着赵吟。
赵吟完全不为所动,又取出一箭搭弓上弦,箭头对着金枬颜,“无论谁想将你带走,我都会将他千刀万剐。”冰冷无情的声音伴随着离弦的箭矢刺破黑暗苍穹。
长箭擦过他的鬓角,射断了他几缕发丝,准确无误的射入掩在他身后的张焕右肩。他吃痛的闷哼一声,鲜血流尽了全身,可他也没有软弱半分,“殿下,您一定要逃出去。”他轻若蚊喃的声音传到金枬颜耳中。
他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已经不必回头了,他输了。
赵吟继续抽箭搭弓,金枬颜终于怒喝出声:“够了,我随你回去。”
赵吟垂下手中长弓,慢慢踱步至他身前,脚下的泥水“啪嗒啪嗒”的飞溅上他的王袍,污垢了他一身的尊贵,可他似乎完全不介意。
“欢迎你回来,太子殿下。”他站在他面前,以居高之态低眉望着他,眸中晶辉流转,语气却温柔多情,仿佛方才的杀戮对峙不过云烟过眼。
9.妥协
天色方堪初亮,赵吟休憩的府院内却可见侍女医官形色匆匆,各自奔忙来去。
三刻前,赵吟抱着浑身是血的金枬颜回来,两人浑身狼狈的样子吓到了一大票的人。赵吟无视众人惊觉的目光,抱着金枬颜就跨入内室,随后医官赶到,随之有耳尖的人听到府外大批整齐跑步而过的声音,这才想到,或许要出大事了。
赵吟坐在外间,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换过,唯有头发上的雨水未干,沿着发梢滴到绣纹的玄色长袍上。
他神色漠然的看着进出屋内的侍女,手上盆盏里的血水殷红刺目。
几名医官从屋内走出,朝座上的赵吟躬身作揖,赵吟点了点头,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取过桌上一碗香茶喝了口,这才发现那茶早就凉透了,苦涩的滋味漫延入心。
“怎么样了?”他抿了下唇,将茶杯信手搁在一旁。
一名医官上前作答:“太子没有大碍,身上的伤口已经重新敷过药,只是肩膀又遭风寒,恐怕不太好。”
他一言不发的起身走入内室,看着金枬颜昏睡榻上,苍白的容颜下透着灰白,那抹艳丽的红润悄然间消失无踪。一想到这朵芙蓉花差点从手中溜走,赵吟又没来由的火起。
侍女端进来一碗药汤,医官本想侍候金枬颜用药, 没想到赵吟却劈手将药碗夺了过去。
“将他弄醒。”他冷声吩咐。
医官愣住,面面相觑。
赵吟转头望着他们,冷冽的目光如刀锋刮在脸上,医官吓得忙抖手应是。
取了金针,在身上几处穴位落下,昏迷中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全部出去。”
赵吟的吩咐刚落,屋内已经走的干干净净了。
金枬颜睡在榻上,抬眸看向他,明明那目光应该是看着赵吟的,可赵吟却有种错觉,觉得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自己看向了他身后的某片虚无。
赵吟走到榻旁,弯腰,一手横过他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扶起。他并不反抗,任由他摆布。倚着他,靠着他,并非信赖而是无可奈何。
“你将他怎么样了?”他低声问着,眉目垂下,全无生气。
赵吟知道他问的是谁,依言回道:“放心,死不了。”
他“呵呵”轻笑两声,突然咳嗽起来,这一下止也止不住,直咳的他弯下腰来。赵吟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扣在身前。“伤都没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叹息的声音很淡,像烟,很快就散了。
他好不容易停下咳嗽,转头看他,一双凤眸中盈满水光,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我若不逃,岂不是辜负元帅一番巧妙安排。”
有些话并不用挑破,他是聪明人,而他同样心思澄明。
赵吟挑了下眉头,也没气恼,扶在他肩上的手突然滑到他的腰上,五指轻轻一拧,那个地方正有一朵芙蓉花。
金枬颜对他突如其来的挑动毫无准备,脸上瞬时染上红霞,面孔却绷的死死,嘴唇也被他咬紧,浑身微不可觉的颤抖,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感到很害怕。
“逗你一下,怕成这个样子。”赵吟笑了笑,放弃对他的逗弄,将碗递到他面前,“喝药吧。”
并非命令,也非胁迫,那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倒像是在哄人。
金枬颜捧过碗,蒙头喝了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你就这样逃了,我会拿抚州百姓出气呢?”赵吟轻声道,目光看着金枬颜俊美的侧颜,很好奇他会有的反应。
金枬颜停了下,也没抬头,只轻声吐出一句话,“元帅不是皇帝,您还不能为所欲为。”
金国是归降国,赵吟若是无辜屠杀平民,在惹的天怒人怨前,他自己国内的大臣就会先弹劾他,况且还有那位立志作圣明贤主的赵祈在呢,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可真不好骗。”赵吟并不介意自己的把戏被揭穿,反正他手上多的是抓住他的把柄,不怕他不乖乖就范,他俯身在他耳畔,轻咬他的耳垂,“无辜的老百姓我是不能动,但是金国王族么。”他顿了顿,在他耳廓上吹了口气:“金王,王后,或者你的弟妹,随便谁,如果突然病死了,也不会有人怪我的,你说是不是。”
“你只不过是想困住我,不必拿父王母后作为威胁。”金枬颜放下碗,声音淡淡的说,竟然没有暴跳如雷。
“那么,你被我威胁了吗?”赵吟双手一环,将他整个人抱在了怀中。
金枬颜看他,看他那双眼睛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惜他看不出,哪怕一丁点他的想法,他也看不出。
“我不会再离开,也不会试图寻死,你可以放心了。 ”他放下最后的尊严,彻底宣告自己的失败。
赵吟笑得开怀,嘴角旁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竟是分外漂亮。
“你不反悔?”他追问了一句。
他却只以一声苦笑来作答,在他心中,父母弟妹的生命远比自己的重要。而赵吟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一指挑起他的下巴,肃然的目光撞入他的眼中,“记着,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金枬颜有片刻怔忪于他的话语,可赵吟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余地,突然俯身吻下,不是掠夺,不是胁迫,他的唇温柔的辗转在他的唇角,缓缓舔舐掉残留的一点药汁,与他一同品尝着那份苦涩。
等金枬颜沉睡过去之后,赵吟这才走出了内室。萧泽在屋外侯了有些时候,这时才能见上赵吟一面。
“抓了多少人?”赵吟在椅上坐下,翘起腿。
萧泽抱拳回道:“约莫六十多个人。”
“才六十多个?”赵吟折了折广袖,口中喃喃道:“看来这次的网撒的可不够大。”
萧泽点头,“尉迟将军也说过,那些挑起城内事端的人远不止这些,大部分人应该已经藏匿,末将是否需要暗中再行清剿?”
赵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必了,领头羊已经逮到,那些小鱼小虾还能掀起风浪不成,随便他们去。”
“那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萧泽请示道,本来这些人被抓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该一并处死,这已经是种潜规则,并不需多问,不过萧泽还是有心的问了句。
“将今日带回来的那些人一起送去安洵。”赵吟漫不经心的吩咐。
萧泽怔愣了半刻这才反应过来,“元帅,这妥当吗?”
安洵是赵国北疆重地,与蒙古族毗邻,常年驻有重兵,他不明白赵吟把那些人送去安洵干什么?
“有什么不妥的?”赵吟懒懒的伸了下腰,从椅上站起“等会儿我写封信给你,你派几个得力的属下悄悄的把这封信连带那些人一同交给安洵的卓将军,他会知道怎么做的。”赵吟拍了拍萧泽的肩头。
萧泽顿如醍醐灌顶,若是没有记错,安洵守将卓橪是赵吟的亲舅舅。
“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萧泽抱拳应命,不过还是有点不太明白赵吟留着这些人的命到底有何意图。
赵吟了然于他目中一瞬间的惶惑,不过他却并不想解释,“几日几夜没好好睡一觉,真是累了,我睡二个时辰,午时左右你让尉迟等人去我书房。”说完后,他打了个哈欠,往内室走去。
萧泽琢磨了一下赵吟的意图,不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干脆也就放弃不去想了。
金国归降,所以不必大动干戈,赵国三十万大军更无需长驱直入金国首都,宁王赵吟奉祈王圣谕携五千精骑前往邯兆接受金国受降文书和王玺。天下一统,九州封授,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冬末春近,天也不再那么冷了,土地里已经开始抽出嫩芽。
入夜前,五千精骑到达渠城,赵吟老规矩的不入城,在城门一里外开始安营扎寨。
“小颜,你为什么不让我喂你吃药?”赵吟一双大眼闪闪,很不满的看着眼前神清气爽的金枬颜,大半个月的细心调养,他的身体基本上已经大好,倒是赵吟每天乐此不疲的事情就是一匙一匙的喂他进药,看他抿唇吞药的样子,赵吟都有狠扑上去的冲动,他想自己的定力是越来越好了。
金枬颜拧了下眉头,淡声道:“我没残废,自己可以喝。”倒不是一口口的喝嫌药苦,而是赵吟那种如狼般的眼神,盯的他如坐针毡,似乎冷不丁的下一刻他就会朝自己扑过来,这种感觉太过惊悚了。
“难道我喂的不好?”赵吟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哀怨。
这个两面三刀的男人,金枬颜在心中暗骂他,迫不得已,只能含了他送到嘴边的汤匙,将那苦的要人命的药汁吞入喉中。
正待赵吟吹凉第二口药,大帷突然被人掀开,然后传来一声咋呼:“哎呀,喂药这事儿还是小的来伺候吧,怎么能劳动元帅。”
赵吟顿下手中动作,眼神如刀的剜向一旁笑得谄媚的元宝,冷飕飕的寒笑道:“二十捆柴砍好了?”为了抢到喂药这个肥差,赵吟很无耻的利用职权在关键时刻把元宝打发去砍柴,不过看来他今天动作十分利索。
元宝低头哈腰的笑,“在元帅悉心的调教下,小的砍柴功夫越发精进了,连火灶军都夸小的手脚麻利呢。”马屁拍的很好,可惜。
“哦……。”赵吟拖出一声长音,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要不你干脆就到火灶营帮忙算了,也不枉费你砍柴的天分,如何?”
元宝瞅了眼正在低头看书的金枬颜,似乎他没有一点要为自己求情的意思,顿时垮下脸来,惨兮兮的说道:“元帅,小的错了。”
“错哪里了?”赵吟挑眉,唇畔扬笑。
“小的,小的……还有五捆柴没砍。”他低头,声音越啜嗫越小声。
“那你还不快去?”话中笑意满满。
“是。”元宝一溜烟的蹿出了大帐。
“你倒是挺会捉弄人。”金枬颜手中捧着一本书,看了眼赵吟,微微一笑,其实他本来想说:你真是一点将帅的样子也没有。
从刚进来就瞧见金枬颜在看书,所以赵吟看这本书很不顺眼,就手一抽的把书丢到了书案一角,继续他的喂药功课,“只不过侍候了你大半个月,你就对他上心了?”赵吟瘪了下嘴,口气听上去不大好。
金枬颜依旧无动于衷的含了药,也不回答赵吟的问题,只转头又去取了桌上另外一本书。
赵吟被他冷漠的态度勾得莫名火气,却又忍着不愿发作,顿时缄默起来。
两人间的气氛逐渐诡异,他一匙匙的喂,他一口口的喝,谁也没说话,金枬颜翻着手中的书,只在他递来调羹的时候才会从书上稍许移开点目光。
“为何你每次到了城下都不愿入城,宁愿在城外扎营?”还是金枬颜先开了口,这个问题压在他心中很久了,他真的很奇怪,金国既然已经归降,他大可堂而皇之的进入金国的都城,城内的各级官员都会以上宾之礼接待他,可他却没有,入夜后在城外扎营,第二天便穿城而过,走的比赶路时还要匆忙,他的一举一动让人摸不着头脑。
赵吟冷哼一声,估计还记着他刚才不理他的问题, 这次他也憋着不回答他。
金枬颜只是侧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眼神在赵吟绷紧的脸上一扫,又低头看起书来,竟然不再追问了。
赵吟气馁,心中懊恼,手上的瓷碗被他“砰”的一声丢在桌上。
“我还不是为了你!”他恨声留下几个字,愤怒甩帘而去,看样子气得不轻。
金枬颜怔了一下,抬手取过桌上那碗已经微凉的药,眼神有片刻恍惚。
为了他这个尊贵的皇太子不以现今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往昔臣服于他脚下的臣子面前么?赵吟……是真的对他慈悲么?
他昂首一口饮下腥苦的药,如同喝尽了曾经风光的人生。
10.定谋
赵吟刚跨出营帐,就见不远处有士兵朝自己疾步跑来。
“启禀元帅,渠城府台和督军正在营外等候元帅召见。”士兵单膝跪在赵吟身前传话。
赵吟看了下天色,天际最后一线残阳还未落入地平线,这渠城府台和督军动作倒是挺快。
“让萧泽将军去招呼。”说罢,他径自转身离开,脚下未曾迟疑。
这些年来的南征北战,攻城掠池,该怎么安抚降城,萧泽早已能熟稔处置,赵吟也就安心的放手,让这位年轻的少将有更多磨练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行帐,下官端来晚膳,赵吟看着那些饭菜香酒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坐在椅上暗自闭目凝神。桌上仅点了一盏油灯照明,光线浅弱,桌案的四周都隐没在晦暗中。
“王爷。”一声沉暗沙哑的低唤在静谧的空间内响起,躲在暗处的声音仿若鬼魅。
赵吟缓缓睁眸,目光锁定暗影中的某处,扬眉一笑,“牟仲,你来了。”
那人一步步踏入烛光中,黑色的风氅如暗夜,整张脸被一副獠牙青铜面具所覆盖,只有一双深亮的瞳眸可以让人瞧见,静如深水。
他从衣襟内掏出一封信函双手递给赵吟,随即垂首站在一侧。信封上没写只字片语,不过赵吟端看那火漆印纹也知道是谁突发急函给他了。
赵吟从容的将信展开,一目十行的扫过那行行力透纸背的字,渐渐笑出声来,“皇上消息可真灵通。”将信纸折起凑到油灯的火苗上,火焰渐渐舔舐上薄纸,将所有的字迹湮灭成灰烬。
“皇上甚是想念王爷,满朝文武都在盼着王爷凯旋归朝的那天。”他的声音静无波澜,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起伏。
“哦。”赵吟懒懒的应了声,身体歪在椅上,意态从容,“望请牟亲家转呈皇上,皇上的一番心意本王感激涕零。”
“是。”牟仲拱手应下。
“还有。”赵吟乐呵呵的双手交叠趴在桌上,笑道:“另外还请牟亲家转告皇兄 一声,赵吟不是笨蛋,金王如此明目张胆的动作我若还看不出来,那么就请皇兄替我准备块豆腐,我回郴都后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牟仲一僵,诧异的看着一脸嬉笑不正经的赵吟,不知该不该应下,宁王这话也太儿戏了吧。
见牟仲有片刻的犹豫,赵吟还好心好意的询问:“是不是我讲太快了,要不再重复一遍?”
牟仲垂眸拱手,“末将已经听清楚了,定一字不差的转呈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