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小兵抬着肩舆走到金枬颜面前,半蹲了下来,青竹编制的椅靠上还被人贴心的垫了厚厚的绒毡,不但能驱寒,而且也不至于让硬邦邦的竹子膈应了。
可惜这番体贴心意人家压根不领情。
“多谢元帅照拂,我还没残废。”金枬颜恨恨瞪他一眼,抽手就走,大氅掠地,露出了里面绯色的锻袍,越发衬得他冰姿玉颜,芙蓉般的妖娆绝色。
赵吟也不恼,挥手让士兵退下,径自抬步跟了上去,脸上还挂着奸计得逞的可恶笑容,与美人同赏冬雪,妙极妙极呀。
登山的台阶要比一般的高上许多,走起来就比较费力,原本这些距离高度对一个军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晒,可金枬颜走了不到一半已经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他心中略微有些奇怪,虽然身上有伤,但他体力该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的。
身后脚步声紧紧相随,金枬颜知道赵吟一直跟在他身后一臂开外,他不能停下来,确切的说他不想自己的虚弱被赵吟看出来。
山涧溪水叮咚,青竹白雪,风景自有一番韵味美丽,只是金枬颜根本无心再去欣赏,胸口闷的想被压了块重砣,喘出的气更是一声沉过一声。
这下子他的脚步更是不能停了,这一停怕是再也迈不开一步了。赵吟跟在他身后分明瞧出他的步履维艰,却意外的没有上前搭把手,俊美的脸上笑容烈如朝日。
元宝人比较实诚,刚想走上前搀扶金枬颜,衣领子却徒然一紧,被赵吟拽着丢开了几步,方欲开口辩解,翕张到一半的双唇却在赵吟恶狠狠的目光下不得不又闭了起来。元宝眨了眨大眼,歉然的看着金枬颜略微弯曲的背脊,爱莫能助。
“吓……。”金枬颜脚下突然打了个趔趄,有一格台阶上的薄冰没有铲干净,覆在石台上的冰棱十分滑脚。
眼看着身体向前扑倒,他本能的伸手去撑地,也没仔细考虑自己那只受伤的胳膊使劲下去会伤上加伤。
“哟,殿下可得小心呢,这台阶挺滑的。”笑吟吟的声音回荡耳边,还有那双不规矩的手正箍在他的腰间,牢牢的将他扶住。
金枬颜倒抽了口冷气,回眸看他,赵吟那张笑得容光灿烂的脸与他近在咫尺,几乎鼻息相对,这一瞧又把他吓了一跳,他忙反手推他胸膛,口气恶劣的低吼:“放手!”
“不放。”赵吟无赖般的拥着他,手下更是多用了几分气力将他抱在怀中。
金枬颜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口中喘着粗气,只能用眼光瞪他。此时此刻,他宁愿面对那夜晚上狠厉无情的赵吟,也不想跟这个牛皮糖似的赵吟纠缠,这让他完全无力招架。
反而是赵吟似乎看穿了他的软肋,俊容凑近他,笑得像朵花儿,“你是要我抱你上去呢?还是让我扶你上去?”
他状似极其体贴,金枬颜却骤然僵了面孔,目光视他如鬼魅,“你说什么?”抱他?两个大男人?!
赵吟慎重的点了点,随即又丢出一句引得山河迸裂的话:“不相信我有这个臂力吗?要不试试看,我能不能抱你上去。”话落,他作势弯腰要将他打横抱起。
金枬颜却被他吓得脸色瞬间苍白,忙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不劳元帅费力,扶着就好。”素来清雅的语气已不复往日从容而带了点慌张。
“那好吧,就让我扶着殿下上去。”赵吟光明正大的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往高处蹬去,心中乐得颠颠。
赵吟刻意放缓了步子,而金枬颜也乘此调理内息,两人慢慢蹭到山腰的寺庙时日头已经正中,风和日丽的是个好天气。
院内寺僧皆已侯在庙门外,虽然战火荏苒,王旗易帜,但这些人间俗事并没有打搅到他们这些方外之人,各国兵戎也很有默契的不扰佛门清修地。
镜台寺的香火鼎盛不假,先不看这庙门光鲜,就瞧这七八十个僧众也能看出一二来。
为首的那位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见赵吟和金枬颜相携跨上最后一道长阶,施施然的举步上前,行了个佛礼,长眉半垂两颊,“老衲慧光,见过两位施主。”对于两人过于亲昵的举止他似乎视若无睹。
金枬颜挣脱开赵吟的搀扶,与大师见礼后便别开了脸,他原就不是信佛之人。
相比金枬颜的阑珊,赵吟就认真多了,他端端正正的同大师打了个佛礼,道:“在下听闻灵境寺的签奇准,特来求解一二。”
大师对于赵吟的高抬并没有自谦,只是侧了身,大袖一拂,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赵吟也不客气,颔首后先行跨步走入庙中,金枬颜随后,大师伴在一侧,元宝拉在最后。
沉肃而庄严的大雄宝殿内,双手捏诀的如来佛祖丈六金身盘坐莲花台上供奉于大殿中央,宝光庄重。
小沙弥抱过一只签筒递给赵吟,然后合掌退在一旁,赵吟摇了摇竹筒,里面上百支签“哗啦啦”的碰出声响。
跪地叩首三次,然后再摇竹筒得签,这才是求签的正法。也不知道是不是赵吟从来没求过,或是其他,他随手从竹签堆里挑出一根,回手递给旁边低眉不语的慧光,笑道:“烦请大师解签。”
一直站在后面的金枬颜,看着赵吟这番动作不禁眉头微微蹙起,虽然他不信佛也从来没求过签,但陪母后去过几次相国寺,见过正儿八经的求签,远不是赵吟此刻般的吊儿郎当。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缄默的站在一旁看。
慧光双手合掌,口中念了一声佛号,小沙弥声音稚嫩的对赵吟道:“公子,你求签的方式不对。”小小儿童,端出的架子倒是有模有样。
赵吟挑了下眉头,故作求解,道:“那该是怎么样的?”
“应该屈膝拜礼,叩头三响,以示对我佛的虔诚。”小沙弥说的有板有眼,腰杆挺的笔直。
赵吟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唇,又道:“我对佛祖虔诚了,佛祖会特别关照我吗?”说完,他眨了眨眼。
“佛祖必然是庇佑众生。”
赵吟恍然,口中喃喃道:“原来这天下战乱也是佛祖的庇佑呀,今儿个算是大开眼界了。也不知那些上了战场的军将家眷们有没有来这里求过什么签呢,佛祖应该庇佑不了每个人都升官发财,官运亨通吧?”
他好似自言自语,小沙弥听得面红耳赤,却不知该如何驳斥他。
慧光又念了声佛号,双手接过赵吟手中的竹签,转身走到解签台前,解读签文。赵吟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回视大殿,偶尔瞅一眼金枬颜,递给他一个笑靥,金枬颜总是送他个寒飕飕的冷眼,他也不介意,照单全收。
“公子,这是您的签文。”慧光将写了小纂的薄纸递给赵吟。
赵吟接过纸张,抖了抖,然后开始朗声读出纸上落字:“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一句短词,竟是签文落注。
“不知此签何解?”赵吟虚心求问。
慧光长眉略轩,从容而笑,“无解。”
赵吟冷下脸孔,眼中呼啸过风雪,“大师就这样给人解签的?无解?难道让我自己猜么。”
慧光合掌又念了句佛号,“公子有慧根,应能题解签文的含义。”
赵吟扬了扬手中绢纸,依旧不依不饶:“在下迟钝,还望大师详解。”
“阿弥陀佛。”慧光再次合掌念了佛号:“非不能解,而是解不得,不愿解,公子何必执拗老僧的解呢,真正的解是在公子心中的。”
慧光依旧不愿替赵吟解签,殿内气氛顿时僵冷起来,金枬颜仍旧只当自己是事外之人,缄默不出声,冷眼横看赵吟,看他会如何面对当下尴尬情景。
“肚子饿了,听说镜台寺的素斋不错,大师可愿招待我们?”满面霜冷顿时化为虚无,脸上真诚无伪的笑容犹如五月春风,疏朗爽达。
慧光对于赵吟三百六十度的态度大转弯一点不惊讶,合掌缓缓道:“还请两位公子在后殿厢房稍待片刻。”
寺庙内的素斋味道确实极好,用大豆香油炒出来的双菇竹笋油光水亮的,吃入口中却极为鲜嫩爽脆。
“多吃点,这菜真的不错,不比宫内御膳差。”赵吟提着一双筷子替金枬颜布菜,招呼的十分殷勤周全。
金枬颜手中端着一只翠羽酒觞,修长白皙的指夹着一抹绿分外好看。
“你为什么要来灵境寺。”沉默了许久后,他方才说出一句话,那个团绕心中的疑问。
“求签呗。”
“可你压根不信神佛。”
赵吟双手搁在桌上,目光盈然的望着他,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那么你说我来干什么?”
金枬颜试图从他眼中看出 破绽,可瞧了半天也只看到那双褐瞳中深深浅浅的笑。
“我不知道。”他瞥过脸,放弃刺探。
赵吟端了酒杯,缓缓啜饮,香酒入口醇绵,却也带着略微的清苦。
“其实吧,我就是来吃这里是素斋的,求签,幌子而已。”他笑嘻嘻的放下手中酒杯,咂了一下嘴。
金枬颜对于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若不是自己亲眼瞧过他的凌厉无情,金枬颜恐怕会错判他一个纨绔之名。现在的赵吟在他眼中哪里有元帅的半分威严持重。
他胸闷的吃不下东西,赵吟却吃的很开心,不时劝他要多吃点,这样身体才能好得快。
几个素菜一壶淡酒,桌边相对两人,就好像普通的家宴,不该有所顾忌。
金枬颜看他风卷残云掉了半桌子菜,也觉得肚子开始饿了,终于动了筷子。
房门被人叩响,进来的士兵附在赵吟耳畔说了几句话。
“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慢慢用着,不急下山。”赵吟抖袍站起,与士兵前后脚的出了屋子。
赵吟离开了,金枬颜顿觉满屋子的舒畅,他干脆慢慢嚼着菜肴喝着香酒,可脑中古怪的感觉一直萦绕不去。
赵吟会是这种专做无聊事情的人么?
7.出计
满屋子都是酒菜香浓的味道,他却敏锐的嗅到另外一股特别的馨香。
是安神香的味道,金国王宫内御用调香师研制的极品熏香,因为他有轻微的失眠症状所以他的副将总在他的内房点一些安神香以助睡眠。这股味道他绝不会错闻,难道……。
他倏然变了脸色,放下手中碗筷推门而出,屋子外是片竹林,四处都是幽静,并不闻人声。
“太子殿下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寒,您身体未愈可吹不得风。”立在屋前化成石雕守门的元宝见金枬颜穿着单袍就走出房门,惊道。
“没事,我随便出来看看。”金枬颜不动声色的看元宝身后的屋顶上翻下一个人,轻盈如羽的落地,手掌成刃,一刀劈下去,元宝便闷不吭声的晕了。
“太子殿下。”来人单膝跪在金枬颜的面前,语声哽咽,神色激动。
金枬颜见得来人,脸上终于绽出多日来的第一朵微笑,他忙上前将来人扶起,惊喜道,“张焕,真的是你?”
张焕是他的副将之一,当夜突袭赵军的那晚,金枬颜特别将他留下来协防抚州的。
“那晚殿下夜袭赵军失利,卑职本想率余部进行第二次突袭,可是镇国将军却挟制了殿下在抚州的余部。第二日,镇国将军大开城门,赵军先锋队入城,末将等知道决不能再坐以待毙,所以私自脱离了军队,隐入了城中,以待伺机而动。”他言简意赅的将事情择要诉来,其中艰辛并不足为外人道。
金枬颜苦笑出声,神色凄惶楚楚,“可怜我们金国大好河山白白的送到他人手上,亦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心中难免有些悲伤,张焕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又道:“我们辗转打听知道殿下仍在赵军之中,便一直在想法救殿下出来。”
金枬颜听出他话中蹊跷,“你说你们?这次一共有多少人?”
张焕正了正神色认真回道:“殿下留在抚州的亲卫原有一千人,可大多数被钳制,不能随意调动,而随末将潜伏在抚州城内的共有一百零八人。”
金枬颜听着他的话,低头沉思不语。
张焕却抱拳,神色慨然的说:“请殿下随末将离开,以图后计。”
“离开?”金枬颜抬头看他,目中霍然明亮,“如何离开?这寺院周围怕是早被守了个水泄不通吧。”
张焕垂首,“殿下放心,这灵境寺内有一条暗道可以直通到山外,不会轻易给人发现。”
但凡天下不稳的时候,总有人会早早为自己谋划一条退路。
“这暗道有多少人知道?”他问,神色并未由于这个消息而激动分毫。
张焕凝目想了片刻后,回道:“加之末将在内,应该不超出十人。”
金枬颜摇头失笑出声,十人,这暗道恐怕早已不是什么隐蔽之所了。
“真没想到,这灵境寺居然还有那么长一条暗道,元帅,您可真够狡猾的。”萧泽押了个衣衫朴素面目憨实的男子走到坐在榆树下翘腿喝茶的赵吟面前,手下一个推搡,男子跪倒在赵吟身前。
赵吟信手搁了茶杯,转眸瞪了萧泽一眼,萧泽自知失言,忙抿嘴老实的站在一旁。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中有几口人?种地的还是卖菜的?”赵吟连珠炮似的开口问。
男子略微一顿,忙诚惶诚恐的回道:“小的王三,住在抚州西郊柳榆胡同,家里只有小的一人,小的是给灵境寺送菜的。”
“哦?”赵吟歪靠在椅子上,朝萧泽挥了挥手,萧泽会意转身离去,赵吟整了整长袍从椅子上站起,负手走到男子身前,居高看他,“孤家寡人?卖菜的?”
男子点头如捣蒜,似害怕的跪缩在地。赵吟目光却不看他,只看着身前十丈开外那个一人多高的洞穴,要不是一早得知这灵境寺有古怪,他又怎会设下这出瓮中捉鳖呢?他冷声笑着,眼中阴霾层层,想这么简单的从他手中逃开?门也没有。
“元帅,人全部带到了。设伏在这周围的人共计有二十一个,悉数被末将等拿下。”萧泽身后压着一溜窜的人,都是一身庄稼汉的打扮,可瞧着那样子可不像是种地的。
“你是送菜的,你是送米的,你是送香烛的……。”赵吟目光如刀似的在这些人身上一个个掠过,漫声冷笑道,“看来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么,大家都凑一起了。”
他话音掷地有声,众人再无辩驳,等于默认事迹已然败露。
赵吟脸颊上一凉,像有冰凌触上肌肤,他抬头去看,原来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飘雪
“这雪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他缓缓吟喃,眼角旁突然掠过一道锋锐的银光,直刺他裸露在长袍外的脖颈处。跪伏在地的男子突然暴立而起,离开赵吟最近的士兵也在五步开外,面对这种猝然间的惊变都是始料不及,更是无暇援手。
广袖一拂,鲜血喷溅而出,将玄色的袍襟染上斑斑痕迹,赵吟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抦薄如蝉翼的短刀,刀锋见血不留痕,男子却已经轰然倒地,双目怒睁,犹死不甘。
“哗啦啦”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锐利的刀抵上那些俘虏的脖颈,只待赵吟一声令下便可手起刀落。
“元帅,您没事吧?”萧泽阔步上前,目光骇然的看着赵吟一手鲜血淋漓,他显然被刚才的突变吓掉了半条命,若是赵吟在他眼前出了半分差池……,他不敢想象,额上渐渐渗出汗水。
“没事。”赵吟全不在意的拭掉手中血迹,吩咐道:“将这里收拾干净,该是时候等他们的主人出来了。”
此时夕阳如血,余霞朔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