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吟万没想到一个小兵嘎子居然敢来质疑他的能力,先是一怔后又磨牙,阴恻恻的笑,“怎么?本帅难道还比不上你细心周道?”
小兵嘎子诚惶诚恐低头,声音挺淡定:“小的不敢。”
“那还不滚边儿去!”赵吟想吼,不过顾忌到身旁的人,还是尽量克制压低声音。
小兵嘎子“哦”了声,脚下一滑溜出了大帐。
这下是真正清静了,赵吟按了下额角,然后掀被上床。金枬颜的身体烫的要命,脸都有点烧红了。大概是由于赵吟身体比较凉靠着舒服,他不由自主的往赵吟身旁挪了挪。
他千年难得那么温驯的靠在他的怀中,虽然是意识模糊下的行为,不过也够赵吟乐的了,他手一把横过金枬颜的腰身,手指轻抚着他的背脊,而金枬颜滚烫的额头正抵着赵吟的锁骨,蜷缩着的身体如同一个孩子。
梦中的修罗场骤然消失,有一双无形的手拽着他的双臂将他拖离那片血池。是谁的手如此坚定不移而又刚强有力,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能靠着本能去攀附,探索。
赵吟本来抱着他就睡不着,现在金枬颜自个儿展臂回抱住了他,整个人窝在他身前,几乎差点逼死了赵吟。
“哎,我可不是什么君子。”赵吟叹息,本想与他隔开一点距离的,没料到刚挪了一点,怀中的人居然不安的动了动,没办法的赵吟只能继续将这团烧在自己身上的火拥在怀中,空闲的一只手掖着被衾把他唔得密不透风。心中悲哀的想,明明看得到摸得着,却吃不到嘴里,这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寒冬腊月里,城郊外的风凌厉如刀,刮在皮肤上生疼。小兵嘎子蹲坐在帐子外,手中拿着一粒石子借着月光在沙地上画井字格玩,比起手持枪戟笔挺站在门口守卫的两名士兵,他委实有点蔫。
“咦,你不是尉迟将军麾下那个小兵么,怎么蹲在帐子外?不用侍候太子吗?不怕元帅责怪下来?”年轻男子清扬爽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夹带着一串问句。
小兵嘎子抬起头,就着一点月光看清那个仗剑而来,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抱拳,嘴角微不可觉的撇了一下:“小的见过萧将军。”
萧泽右手抱着一坛酒,走上前来,继续问:“你怎么不在里面侍候?”也不待他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道:“莫不是被太子赶了出来?”
小兵嘎子继续抱拳,无精打采的说:“萧将军英明,不过赶小的出来的不是太子而是元帅,小的不敢擅离,怕半夜元帅找人侍候,唤不到人。”
萧泽意味深长的“哦”了声,眼光往帐幕上一飘,然后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辛苦你了。”
“这是小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他回的本份。
萧泽点了点,转身走了,可怜的小兵嘎子继续蹲地画圆圈和叉叉,过了小半会儿,身前的月光被骤然挡去大半,他抬起头来,却看不清那个背月站着的人。
“夜晚风大,喝碗酒去去寒。”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去而复返的萧泽。
小兵嘎子愣了半晌,这才犹豫的抬手接过那只盛满酒的瓷碗,清冽的酒味馨香扑鼻。
萧泽再次转身离去,修长健朗的身形在月光下直挺的像棵压不倒的松竹,踏着潋滟月色越走越远。
小兵嘎子低头嗅了嗅酒香,小心翼翼的抿了口,顿时犹如吞了一簇火下肚,沿着喉咙直烧遍全身。
5.入城
晨上初醒,脑袋却还昏昏沉沉的,眼前似乎有人影来回,却瞧不清楚样子。
军医们正在替他伤口上换药,听到金枬颜薄唇间轻喃的叹出一声:“是谁……?”
三人忙毕恭毕敬的在榻旁作揖,“卑职在为殿下伤口换药,殿下昨夜高烧,现在温度已经退下去不少,殿下觉得身体如何?”
他嘴角微微一勾,心中讪笑,怎么这把火没将自己烧死,就算烧傻了也好,总比现在那么清醒要强。
“没事,好的很。”他撇过头,闭眼,再不多话。
帐子内人都走空了,顿时安静下来。地下的火龙烧得旺炽,烘得金枬颜口中干渴,捱着捱着,实在捱不动了,他索性推被起身,赤足走到一张矮几旁倒了碗凉水来喝。昨夜间也有好几次这样的感觉,喉中灼火难受,可不消一会儿总有温热的水送入口中,以解他火焚之苦。会是谁?他并不屑去深想,反正总脱不开那位大元帅,他不想让自己那么轻易挂掉,肯定会派人来照顾他。
他刚放下碗,身后有人悄无声息的贴了上来,冰凉的铠甲触到肌肤,让他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手中茶碗滑落桌上,滴溜溜的打了个圈。
“昨夜高烧刚退,可别再着凉了。”赵吟的声音低醇而又温柔,完全不似前几日的冷酷残戾。
金枬颜撇开头,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赵吟仍旧是乐呵呵的脱下身上罩着的狐裘风氅将他赤膊的身体裹住。
虽然昨晚夜不能寐的照顾了他一宿,不过赵吟觉得这一晚上太值得了,美人在怀,虽然吃不到吧,但就这么看着也是一种享受。只是这代价也未免有点高,他并不希望金枬颜又病过去,豆腐固然是要吃的,当然健康的美人吃起来才爽快。
赵吟的双臂似铁钳,拥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而金枬颜一点没有反抗,木讷的犹如提线木偶。
“元帅,药煎好了。”小兵嘎子手拿托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瓷碗走了进来。
赵吟拿过托盘上的药碗,小兵嘎子不识相的开口:“让小的来服侍太子用药吧。”
话落,赵吟一记死光杀过去,小兵嘎子抖了个激灵,三两步的退到帐帘前,“小的在门口守着,元帅有事请吩咐。”转身,一溜烟的蹿了出去。
赵吟心中暗骂尉迟将军调教出来的士兵一个赛似一个的傻,手中调羹则不急不缓的搅着汤药,待略微凉了点,这才勺了一匙送到他的唇边。
金枬颜不领情,眉目依旧低垂,双唇紧阖,显然没有打算吃药的意思。
“是不是嫌本帅侍候的不好,太子殿下?”他话语半讪半嘲,却没有一点生气。其实他一点不介意昨晚那种喂药的方式,虽过程不免激烈,但是……赵吟看着显然精气已在慢慢回复的金枬颜,恐怕这种机会是没了。
沉默中的金枬颜压根没想到一旁赵吟脑子里尽想着些有的没的,只是抬手接过赵吟手中的药碗,淡淡说道:“不劳元帅费心。”他的嗓子由于多日伤病外加一夜高烧而显得暗哑,使得赵吟不免又有点心疼,那如金玉般的好音色呀。
他吹也不吹的直接仰首一口喝掉整碗药,然后略微抿了下唇,舌尖不自觉的舔舐掉了嘴角的药汁,看在有心人眼里,这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薄醉的风情。
“午时左右,我们就进入抚州城。”赵吟往他身旁挪了挪。
金枬颜眉头轻锁,默不吭声,那个自己日夜守护的城市,不过几日的错别,再回返时竟然是以另一种屈辱的身份,情何以堪,这让他情何以堪……。
“放心,没人会瞧见你的。”他在他耳旁说道。
抚州是直面这场战火的大城,因着这三年的兵戎操戈,所以抚州变得非常敏感,城内军民混杂,即便是金王称降,城内数万军队也已全部缴械,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赵吟还是派了先锋大将先一步入城治理打点,待危险基本剪除后,这才带着金枬颜及随行将领进入城内,如此战战兢兢本非计划之中的,按行程他们得在一月之内赶到金国王都,所以并不能在抚州盘桓那么久,可赵吟宁愿耽搁这几日无非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已。赵吟的性子是万事皆随意,怎么方便怎么来,可金枬颜对他而言是决不能有失的,所以他才那么婆婆妈妈。
雕梁的画栋,展雀的风屏,优雅别致的屋子内纤尘不染,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衾放在软床里侧,绣着芙蓉仙鹤的床单上还有熏香后留下的淡淡残余清味,仿佛这间屋子的主人方才离去不久,片刻便能回来。
金枬颜坐在床边,四目环顾,这屋子是他的,可从前他也并不怎么住,大多数时候都是休憩在城防上的,偶然得空才能回到这座府邸,舒服的枕软褥被香睡一个晚上,所以屋内的一切都是熟悉却又陌生的。
他探手摸到玉枕下,指尖触到光滑的玉蒂丝恵,他没有将那个东西拿出来,只是慢慢的摩挲勾画着那枚金丝玉环的轮廓,说起来金丝玉并非绝世珍罕的玉器,但他二十岁生辰时父王亲赐的这枚金丝玉环却与众不同。金丝玉因其翠玉中镶嵌有天然的金丝线而闻名天下,价格与血玉相抵,但如果玉中的金线能绞成图案的话,便是价值连城了,普通的鱼鸟走兽已被大家视若珍宝。何况他这枚玉环上有一条金爪的飞龙。
龙驭九天,帝临天下。凡王者总有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庸碌如他父王者不也将期许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殿下,用膳了。”房门外传来声音。
金枬颜不动声色的抽手从床榻上站起,踱步走到屋中八角桌前,淡声道:“进来吧,门没关。”
小兵嘎子推门而入,顿时一阵肉骨汤香扑鼻而来。
“这是元帅特别吩咐厨房炖的八味珍汤,可是我们赵国的国汤咧,对强身健体最有效。”小兵嘎子口中一边叨叨,手中倒是没闲,将一大碗汤盅放在桌子中央,周围还圈了四碟热炒,却都是金国的名菜:芙蓉鸭,贵妃鸡,十八锦绣和春色满园,两荤两素搭配均匀。
金枬颜靠在红木圈椅上,意兴阑珊,只看了看满桌子的菜,并没有胃口:“赵国穷兵黩武,是该多喝点补身的汤。”
他的话挺刻薄,不过小兵嘎子也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压根没听懂,反正还是笑得一脸灿烂,殷勤的勺了一碗汤送到金枬颜面前,“八味珍汤的材料在我们赵国很普通,可有一味在金国却不常见,元帅为了这味素材,可是掘地三尺呢。”
丹参在赵国是寻常药引,可在其他三国却是金贵。说赵吟掘地三尺并不为过,金国土壤不适合培育参种,他便派人去两国交界的乌诺山挖人参,三尺已经算是含蓄的说法了,要是挖不到赵吟很可能移山,结果在朝着赵国方向的那面山上总算被挖到了几根。挖参也是个技巧活,不是力气大就成的,其中过程坎坷难以细表。
不过金枬颜却不领情,一双勾魂的凤眸只是凛出了些许寒意,讪笑道:“在元帅麾下做事,还真够辛苦的。”不旦要打仗还要去挖人参。
小兵嘎子依旧傻愣愣的笑,真诚无伪,“我家元帅少年封王,英烈气华冠盖满京,能在元帅麾下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金枬颜压下胸腔中的一声冷哼,取过面前碗中的调羹浅尝了口香汤,闻着味道虽浓烈, 吃入口中时方才觉得清淡却鲜香。他素来不好油腻荤腥,这碗汤却颇合他胃口,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两口。
旁边的小兵嘎子见这位冷冰冰的太子爷总算肯吃东西了,心情也不禁大好,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元帅吩咐了,往后殿下的起居都有小的来侍候。”
“你叫什么名字?”金枬颜只喝了半碗汤就放下调羹不再动了。
小兵嘎子非常实心的回道:“小的名叫元宝,赵国人士,家中本有爹娘和两个姊妹,可惜有一年乡里发了瘟疫,都死掉了。”他轻巧的说着自己的身世,平淡的语气下掩藏着不是刻骨的伤痛便是全然的无情。
金枬颜这才仔细将他打量,这个小兵嘎子长得算是眉清目秀,不像一般赵国士兵来的粗犷。
“你会读书写字么?”
小兵嘎子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小的在乡里的时候学过几年字,所以尉迟将军才让小的来侍候殿下。”
金枬颜哼笑了一声,心中明白,他们不过是派了个反应伶俐的人来盯住自己而已。
他笑得虽然无奈样子却是十分好看的,元宝不禁有点看傻了。
“太子殿下,您长的真好看。”元宝眯着眼笑。
金枬颜一愣,继而眼中闪过愠怒神色,冷然道:“男人长的好有什么用,徒惹麻烦。”若非这张脸,他哪至于落到如今生死不能的地步。
这次不等元宝反驳,已有男子的笑声传入了屋中:“谁说没用,这不是很赏心悦目嘛,本帅瞧着是极喜欢的。”
金枬颜眼睛都不抬就知道如此轻佻的话出自谁口,扶在椅把上的五指骤然收拢,绛红色的缎袖更映出了指骨间的苍白。
元宝这些日子一直侍候金枬颜,脑子越见活络,看到赵吟阔步走入屋中很机灵的退出了屋子,顺手带上了门。
“怎么菜都没动过?不好吃?没胃口?”依旧是赵吟独有的三段式问法。
金枬颜目光直勾勾的看他,脸上神色喜怒难测,语声幽幽:“确实是没口,但并非菜色不佳。”一看到赵吟,他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照理说赵吟也是一表人才,风神俊秀,翩翩的王孙公子,样貌是顶好的,可金枬颜看到他就讨厌,甚至有恨,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赵吟忽略过他话中暗锋冷对,笑得容光灿烂,一手搁在桌上撑着脸颊,眨了下眼就开始和他四目相对。
两人赌气似的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谁也不肯退一步,只可惜赵吟是抱着看美人的心态瞧着金枬颜的,所以越看越是欢喜;反倒是金枬颜在他肆无忌惮的目光下渐渐招架不住,半盏茶的功夫他就率先撇开脸,败下阵来。
“我们去灵境寺如何?听说那里的大师解签奇准。”赵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他的面前,半俯了身子与他目光相对。
金枬颜睨了他一眼,口气不咸不淡的说道:“灵境寺是求姻缘的,元帅也有兴趣?”
“有,当然有兴趣了。”他莞尔笑道,堂堂王爷之尊,这爱好竟然跟女子相似。
金枬颜暗嗤了一声,继而别过脸,拿着侧面对他,兴味索然的回道:“可惜我没兴趣,元帅自个儿去吧。”
赵吟对于他的拒绝本不意外,脸上还是笑容未减,璨亮的眼瞳中锐茫一闪而逝。他一手环上金枬颜的肩膀,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本帅就是想要你作陪。”扣着他肩膀的五指微微用力,带着他不容别人拒绝的坚持。
6.求签
灵境寺建在抚州城郊,因上山求签祈福的善男信女特别多,所以香火一直非常鼎盛。只是金枬颜在抚州三年却一次也没来过这座声名在外的寺庙。
昨夜下过一场雪,上山的石道已经被洒扫清理过,甚至还铺了层细细的黄土,只是沿道两旁郁郁的修竹上却压着积雪,眺目望去,一片菁翠中点缀着柳絮般的沁白色,分外好看。
金枬颜扶着元宝的手臂从车辇中下来,冰寒料峭的空气吸入肺腑中让他忍不住喉咙一阵发痒,咳嗽了起来,这一动又牵扯到了身上未愈的伤口,可他却神色如常,安之若素。
赵吟是何等心思的人,一早窥得他眼中的隐忍,扬手招来两个士兵,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
“没想到金国的冬天竟是这般寒冷。”赵吟走到金枬颜身前,很自然的替他系紧身上的狐氅。
“恐怕越往北行,这天会越冷。”他呵出的一口气在空中结成了朵白色的霜花,话语中不辨喜怒。
“天再冷,只要有本帅在,总委屈不了殿下的。”赵吟笑得乐陶陶,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
元宝兄站在一旁看两人你来我往的争锋相对,一个冷言冷语,一个状似调情,本来就都是天之骄子,同样的仪华出色,身高又恰巧相仿,这站在一起恁的是对风流人物,让人瞧着移不开眼,如此美景真真赏心悦目。
“让肩舆抬你上去吧,这一路上山颇有些距离。”赵吟靠在金枬颜身旁,一只手不着痕迹的伸到他的裘氅内握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