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微微叹道:“真是作孽啊!”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吧,单薄而纤细的少年,估计是手无缚鸡之力却因为一息尚存而苦苦支撑著。
门吱呀一声,远离邪一阵风般卷进来,身後跟著一个青年,青年面如冠玉,眉眼温润,嘴角噙笑。
“这位是石大夫。”远离邪对著老大夫一揖道。
无需再说老大夫也明白他言下之意,叹一口气朝著青年一揖,青年忙还礼,老大夫摇头离开,不置一词。
“你来看看?”远离邪将青年引到床旁,青年看到床上的人瞳孔倏地一敛眼中闪过一丝阴沈,倏忽即逝,远离邪抬头时,他已恢复那副云淡风轻模样。
“这伤还真重哪!”他伸手轻轻抚过床上人的眉眼,指如玉,隐有光华闪过,更显得指下人的苍白死寂。
“你出去吧!”
远离邪一怔:“嗯?”
青年已自顾自从怀里抱出针药包:“我要为他疗伤,你在门外看著。”青年仍是脸带微笑的温润模样,远离邪却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萧索,声音冰冷砭骨。
“能治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青年的话中有三分赌气之意,想了想遂朝他一揖道:
“如此,拜托了!”
“笨蛋啊!”青年待他一出门,脸上淡定的表情便支离破碎,明眸中满溢哀伤,“真是笨蛋啊!”说著手下却不停,取出一颗药塞在少年的嘴里,一边十指运行如飞,银针漫天飞扬,一一落在少年身上,密密麻麻……
远离邪抱剑守在门前,他今早写信回不二庄求援,当今江湖,医术之最应属有活死人医白骨的圣手之称的罗烈英,只是此人行踪不定,素难寻觅,因此他回庄求救,希望动用不二庄的情报网与不二庄跟罗烈英的交情能尽快的请他来青云镇一趟。然後在镇上挨个寻医问药,却不料途中竟遇到一悬壶行医者自荐,此人却是极其年轻,眉眼带笑让人如沐春风,他的幌子打的十分响,更是将自己医术吹得天花乱坠。也许是病急乱投医,远离邪竟然将他带回来了。
三天三夜,远离邪抱剑守在门外整整三天三夜,里面悄无声息,只是偶尔有轻微的响动,那青年时不时会递出药方让人准备药材或汤药。
自古多情空余恨!
青年看著床上插满银针毫无知觉的人轻轻一叹,伸掌按在他头顶的百会穴上,那些针忽然如同有了生命般转动起来,越来越快,只见眼前光白光点点连成一条银线,线越转越快终於似不胜力般箍断,大珠小珠落玉盘,银针飞射而出,落入那人身旁,青年收掌:“醒来!”
床上的少年眼皮转动几下,却毫无动静,青年等待了会,床上的人仍无动静,不由黯然道:“也罢,你既然不想见我,我亦不能勉强,他日,你若想见我,只消托人於竹苑捎个信便是!”说著怅立一会便转身开门。
“怎麽样?”远离邪有些急切的看向他,青年淡淡一笑:“你是谁?”
“在下远离邪!”
“原来是不二庄的二少庄主。”青年道,“他算是捡回一条命了,不过,这一个月内必须卧床休养,一年内不得动武,否则将前功尽弃!”
“这……”远离邪有些许的迟疑,再过一个月是他与玉二约定的比武之日,他此次出山便是赴约而来,若在此耽搁一个月,岂不失信於人?
“有什麽疑难吗?”青年忽然冷落了眉眼问道。
“没有。”远离邪抱拳道,“石大夫妙手回春,在下感激不尽。”
青年从袖中取出两张药方:“按方上抓药给他服用。”
“是!”
青年又转身指著桌上一堆药瓶,一一指点用处後便拂袖而去,远离邪见他形容憔悴,不过三天倒是遭了一重病般,不由担心的问:“你没事吧?”
青年回眸一笑,虽然脸上黯然无神采这一笑却仍是明媚,顿时显得人神采熠熠:“你要好好待他!”
远离邪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攥紧手中药方,重重的点头。
有匪君子 三
三
那少年却没有醒来,老大夫一日看三回,次次皆言无事了,他对那青年的医术佩服的五体投地,一直缠著远离邪打听石大夫是什麽人。远离邪亦对他一无所知只得拿话搪塞过去,他觉得不应该让石大夫那麽早便走的,至少在人醒来前。
如此过了三五日,远离邪屈指一算与玉二决战的日子近在眉睫,实在不宜再耽误,便想将少年托在医馆,自己先去玉阙山赴约,那老大夫忙不迭答应,他心中早就想著留下这少年好好研究一番,看那石大夫的医术有何奥妙之处。远离邪又留下一锭金子嘱咐一番方才出了医馆,哪知道这边厢刚出了医馆不半日,便听闻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玉二之死。
远离邪当即怔忡,玉二死了!
那个睥睨天下傲视群伦的红衣少年竟然死了!
远离邪不敢置信,他为了这一战整整准备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他抱剑苦练两耳不闻窗外事,踌躇满志出关,听闻的却是玉二的死讯。茫然的在人群中行走,他怅然若失,久久不能自已,待回到医馆已是半夜,披一身* 霜露。
“怎麽又是你?”来开门的那个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畏惧,远离邪依稀认出就是当日为他开门的人也不加理会,径自拔腿向那少年的房间行去。
一灯如豆,少年安静的躺在床上,青丝铺了一枕,苍白嬴弱,他关了门,拨暗灯火,坐在了床头,低著头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灯光在他身上拉一道黯淡的投影。
“玉二死了!”良久,他开口了,却是莫名其妙的话,“他曾说这天下他也未必会放在眼里……”他顿了顿似乎在理清混沌的思绪,然而却发觉怎麽也理不清楚,越想越乱就象一团乱麻般。
“我有时也觉得他的心中未必有天下,他心中只有一个人,可惜……”
“可惜,三年过去了,我以为我能成为他的对手,现在,倒真是再给我三十年也枉然。”他的声音渐显苦涩,当初玉二曾狂傲的道:“这天下我也未必会放在眼里,所以,远离邪,我便是再给你三年,那又何妨?成不了我对手的话,给三十年也是枉然。”悬崖的风很大,卷起他豔红的衣裳如血,发黑如夜,他的脸便隐进红衣黑发中,只看得到一截刀削般尖锐的下颌。
“玉二,你终於,还是死了!”情深不寿,你甚至许不了一个三年!
床上的少年倏地张开眼睛,那眸子清如水黑如夜,他看著帐顶,目无表情,灯影绰约,他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如同落了夜的黑般,沈沈。
远离邪恍然未觉,他仍在想著玉二,想著他临死前纵声大笑,震慑群雄,青山亦为之俯首,那样的一个人啊,上天入地皆是唯我一人独尊。
“死便死了!”床上人忽然接口道,声音因为多日来未开口而显得有些滞涩沙哑,所以,他说得很慢,“有什麽好遗憾的?”
“你醒了!”远离邪一惊抬头,继而大喜,“醒了便好!”
少年转眸看他,冷冷淡淡:“是你救了我?”
灯火从身後斜投过来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细长上挑,有些妩媚,但他的眸很深很寂很冷,远离邪看了无端觉得心中发冷,遂摇摇头。道:“大夫说你伤势很重,是你自己撑了一口气才活下来的。”
少年目光闪了下微微点头:“我知道,但还是要谢谢你!”
远离邪苦笑著站起来:“你现在觉得怎麽样,我去叫老大夫来瞧瞧。”
“不用。”少年说著动了动身子想起身,远离邪眼疾手快一把按下:“石大夫说你虽然性命无虞,但这一个月内只许卧床休息,一年内禁止动武,否则将前功尽弃,你还是好好躺著吧。”
“石大夫!”少年挑起唇角有丝苦涩,身子却没有再动弹,“我知道了。”
“我姓远名离邪,还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竹青痕。”少年重阖上眼,似有些倦怠,长长密密的睫毛覆下来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一道弧形的阴影,“远大侠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原来是竹兄弟!”远离邪笑道,“救命什麽的话还是请不要再提了,人在江湖总有个危急时候,拔刀相助也是寻常更何况我只是举手之劳。”
竹青痕闻得他这般说便又倦倦的睁眼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不二庄的二少庄主,果然端得名门正派的侠义风范。”
他的话似褒实贬,听得远离邪暗暗苦笑,看来这个竹青痕的来路倒有些值得推敲,倒也不问他如何受伤,又是怎麽逃脱的只是为了按了按被角,低头时看到他脸上的伤疤这几日已褪去痂皮,只余浅浅的一抹肉色,应该过几日便可恢复吧,这个石大夫的药倒果真神奇非凡,去腐生肌,端得神效,直羡得老大夫日日看著口水纵流。
竹青痕不爱说话,自他清醒後,他总是冷著一张脸,眉眼浅淡,看不出在想些什麽,亦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他好象是泥雕石塑般,便是偶尔开口,清冷的声线也毫无平仄起伏。远离邪偶尔也会猜测他的过去,是否也是这般冷漠无情,亦或是到底有著怎样的过去才造成他今日这般冷漠。
有时他会想起玉二,那抹红衣如雪,他的苍白,他的尖锐还有他的傲气纵横,想著便有些恍惚了,这样的人到底是否真的在这世上活过,如此鲜豔绝丽的活过又轰轰烈烈的死去。
他尽心照顾著竹青痕,他原也是不二庄的二少庄主,衣食住行有下人精心打理著,如今倒是精心的替一个素昧平生的打理著,笨拙却又小心翼翼。竹青痕不难侍候,便是在喝药时他也眉不皱的一口灌下,那些难闻的药味闻著便觉得胃内翻腾不已,他却毫不介意,以药当膳。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至少,现在的远离邪服侍起竹青痕来已是象模象样,而且,两人间的关系无形中也亲密了一大步,尽管竹青痕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过了一个月,竹青痕便起床,他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呆在床上,活动了下筋骨後,眉心微蹙,远离邪道:“石大夫说你一年内禁止动武,你内创过重,若要痊愈还需时日,莫心急!”不知怎的,他不过一蹙眉,他便知道他担忧的是什麽。
竹青痕眼光闪烁了几下,微叹道:“也罢,这身武功如今也没甚用处了,废了便废了吧!”
远离邪有些不忍见他黯然,便道:“你今後有何打算?”
“打算?”竹青痕慢慢的咀嚼著这两个字,然後茫然的摇头。
“如此,你便随我上路吧!”远离邪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一个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他说的诚挚,任是竹青痕一向要强竟也没有一口拒绝,略沈吟一下反而应下了。
远离邪要去的是青萍山,青云镇与青萍山相邻,不过半天的路程,他怕竹青痕劳累,特意雇了辆马车。竹青痕也不过问他的事,有车便大剌剌的坐,路中又见他停下买了酒,香烛纸钱之类的物什,心中微微一动,果然,马车行到了青萍山。
青萍山山势巍峨,高耸入云,山顶终日云遮雾缭,最是险峻不过。竹青痕抬望眼,目光深邃不可测,缓缓掠过重峦叠嶂,浓翠浅绿烟树绵延,他的目光明明灭灭,终於沈沈静寂下来。
远离邪一手提了香烛纸钱,一手提了酒对他道:“我去祭奠一位故人,山路上去,车辕难行,你不如在山下等我。”
竹青痕缓缓摇头:“我与你一起去。”
他说得平平淡淡,远离邪却明白不可拒绝,於是将酒往腋下一挟,牵了他的手道:“那麽,随我慢慢上去吧!”
山路蜿蜒曲回,崎岖难行,渐行渐陡峭,孤峰突兀,绝壁衔断崖,或有飞瀑鸣声如雷,两人往那最险的青梗峰行去。
青梗峰是处断崖,崖深万丈,终日迷雾缭绕,自从玉二跳崖後曾有武林人士循著山路寻向断崖深处,却发现无路可进,那个深渊象是凭空消失般,有人不信邪,千方百计下仍是无以得路。纵使玉二死了,然而,百晓生的帛书亦无法夺得,便有人恼羞成怒道,玉二横尸崖底也便算了,为何带著整个武林陪葬。
亦有人摇头叹气:玉二此番也算是天谴,可见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上了青梗峰,见那孤峰突兀而起凌然於群峰之上如同遗世独立,沈默而孤独,远离邪放开竹青痕的手,提著手中的祭奠之物上前,他神情凝重,目含悲怆,石峰上有陈旧的血渍,斑斑点点也不知是谁的血,或许,一个人的血是不是能染成漫坡红?
他临渊而拜,风从悬崖下刮过来,卷起他的衣发如同风中残烛般,纸钱漫天飞扬,他恍若未觉,拜了三拜,又取了酒,两只杯,倒满,自饮一杯,一杯洒落悬崖,不敬天不敬地,只敬崖下飘泊的灵魂。
连饮了三杯,连洒了三杯水酒後,又将剩余的酒的尽倾洒而下。
他做得郑重肃穆,好象这是个郑重无比的祭奠仪式而不是他一个人之祭,竹青痕静静的看著他,忽然开口吟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远离邪回头,风吹起他的发丝丝缕缕攀在了脸上,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双眼倏地精芒大放:“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他击节而歌,歌完又长啸一声身子凌空而起,“今生已无缘与你一战,今一剑相酬。”说著拔剑而起击空而舞,此时暮色昏暝,山上雾岚渐浓,极目望去一片烟树,白云绕石,落日余晖洒金,浮金涌波,云层波澜起伏,煞是壮观。
远离邪身随剑意,翻、转、腾、挪,身姿矫矫当得疾如脱兔静若处子。剑气纵横间惊散了云岚。剑光灼灼如日当空,驱散暮色黄昏,一时惊疑乾坤倒置,旭日重现。
竹青痕的目光闪烁不定,远离邪的剑法竟精进如斯,想来不出几年必定无敌於天下,却见他高高一跃如同冲天,身如大鹏展翼,一剑击空,寒光割破厚重的云层扶摇直上,这一跃如同凌云而起这一剑如日曜空,身在九空,天地俱伏。
竹青痕嘬唇一声长啸,层林簌簌,云层震啸,啸声中远离邪在空中一转身剑锋突转,白衣兜风高高扬起如同肋下生翼,剑光流转,一道绯红突长,山峦层林,云海雾岚皆笼在那道绯红下,熠熠生晕。一时间,天地便只有那样一个人那道剑光,一剑擎天。
天地静寂,云岚无声辗转,远离邪收剑,微仰著头看层岚漫过眉睫,湿意沁肤,日已落到石峰後,天地重又晦晦。
“好剑!”一声清喝,竹青痕打破了这一天一地的寂静无声。
远离邪回头,看他目光朗朗望过来,云雾在他身边缭绕如同在云深处,飘飘欲仙,心中不由一悸。
“竹兄弟!”走过去扶住他,“抱歉,天黑了,恐怕要在山上过夜了!”
“无妨!”竹青痕笑道,“这个地方,应该不错。”他虽然笑著,可眉宇隐在薄暮中隐隐可见不展眉,远离邪不知怎的只觉得心中亦隐隐打了个揪结,微微作痛。
有匪君子 四
四
火堆烧得旺,白烟缕缕升起氤氲入周围的雾气中,竹青痕与远离邪围著火堆而坐。青梗峰在背後高高矗立著,风到这边便绕道,给了两人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远离邪看著崖後云雾变幻,月冉冉升起如同行在天空之外云雾之中,时不时坠入山峦後面,时隐时现。他想起见到玉二的那个晚上,夜黑风急,也是一处断崖如削,突兀的如同天外飞石,他的脚步仓促的顿住,前无去路,回首,夜色苍茫,群峰如同猛兽蜇伏,危机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