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乍然生变的情景令他有刹那的晕眩,玉二便这麽放过他?
“我给你三年时间,远离邪,但愿你会是个好对手!”
空中一片沈默,树又缓缓摇晃起来,起风了。远离邪才深深吸了口气,谨慎的问道:“你倒这麽有把握胜我?”
“胜你?胜了你又怎麽样?”他的话在风中散开如同吹开满地的落叶般,寥落而萧索。
远离邪心中一窒,不知怎的,他竟觉得玉二其实很寂寞,寂寞的让他在那一瞬间心生恻隐。但马上便敛了心神,铿然答道:“是不怎麽样,不过你我之间,胜者生败者亡。”
“胜者生败者亡啊!”玉二竟笑起来,“是这个理,胜者为王,这天下原也是如此。”
“哼!”远离邪冷哼道,“你的心倒很大。”
“这话倒说的不错,便是这天下我也未必会放在眼里,所以,远离邪,我便是再给你三年,那又何妨?成不了我对手的话,给三十年也是枉然!”
“玉二,你太猖狂了!”
玉二一直是猖狂的,傲慢的,即使在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之际,他亦折剑昂然笑对,那一声长笑,风云变幻,那自诩正义的一群侠士亦色变心惊,俯伏不敢进。
那样的一个人啊,远离邪从未见过,以前的日子不曾见过,日後的日子想必也未必会遇到,心中有些辗转,开口道:“那年,玉阙宫灭青城派,全武林为之震惊,有志士来不二庄请示父亲出面斩妖除魔,当时,我自动请缨,父亲便派我率领群雄上玉阙山,我从小就是父亲眼中的麻烦,跟大哥不同,他是天才,无论是练武还是习文,都一点就通,让人忘尘莫及,更生得好性情,父亲夸他沈稳自持,进退得度有大将之风,而我,则是惫懒货,只要我不惹事,父亲便是别无所求了,说起来就是个不学无事打著不二庄与父兄名号混日子的江湖闲人。”火光落在他的眼中,他嘴角依稀有笑意,带著自嘲,“我便是在那次遇到玉二的,他不过略施小计,我们便一举入彀……後来,我与他约定三年後再战,生死决!”
“他说:远离邪,我便是再给你三年,那又何妨?成不了我对手的话,给三十年也枉然!”远离邪的笑容有些落索,“这三年我一心潜研剑术不闻世事,只为与他的一战,他却死了,果然,他便是给我三十年也枉然!”
他仰头望空长叹,三年的时光细思来不过弹指一隙,他清楚的记得当年与玉二的那一战,一败涂地,却也酣畅淋漓,这样的对手,日後的日子不会再有。
“始终,他还算不太悲哀,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来这悬崖祭奠他!”竹青痕开口了,声音徐缓如同风掠过,带著夜的凉薄。
远离邪却摇头道:“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若在乎这个也不会宁坠崖而亡也不愿折辱於人前。”
竹青痕闻言身子一震,猛地睁大眼睛看他,继而笑道:“远二少这番话倒是端得起玉二故人一说。”
这一笑如同光风霁月,竹青痕一向笼在眉眼间的迷雾也似乎随著这一笑尽拨去,照著他晶亮的眼甚是皎皎,远离邪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终於看到他展眉了。
“那些个乌合之众,玉二若真折於他们之手,纵使倾滔天江水亦难洗这耻辱!”他又低了眉眼,低婉迷离的语气听不出是叹还是惜。
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命正义表率的群雄称为乌合之众,远离邪往日纵使放荡不羁却未必敢想,此时听了却忽然觉得痛快。竹青痕外表纤细瘦弱如同女子,然而,他骨子里有份常人难以企及的孤傲,他未必是世人所谓的正义侠道,但是他有他们所没有的清高与傲骨,虽然相处短短,远离邪却觉得已将他看了千百年那般熟悉。
“其实!”远离邪道,“我只想成为他的对手!”
竹青痕缓缓站起来步到悬崖边站定:“棋逢对手堪比知音那般难求!”风吹起他的雪衣猎猎,发抛空,远离邪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当日悬崖上的那抹飞红绝豔。竹青痕与玉二有同样孤傲寂寞的背影,只是眼前的人更多了分萧瑟。
“崖边风大,你身子未愈,莫站这边吹风了!”他跨步上前劝道。
竹青痕侧目看他,雾气在他们之间穿绕,他的眉目浮在雾色中模糊一片,远离邪伸出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凉薄的雾气划过,指尖一片冰冷,心却急遽的收缩起来,一阵揪痛。
“玉二死了,玉阙宫额手称庆,天下武林大快人心。”竹青痕冷冷一哼,“真是一个笨蛋,这天底下,我还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笨蛋!”
笨蛋?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说玉二,那个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玉阙宫无冕之主,短短三年坐收武林大半壁河山的玉二,远离邪却笑了,颇是赞同的点头:“他若不是笨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普天之下谁还能伤玉二,除了他心甘情愿的犯傻外。
笑著便觉得有些凄凉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番,竹青痕忽地挥袖大笑,笑声中风起云涌,在两人周身掀起一个漩涡。
“传言成就了他的传奇,却也加速了他的毁灭!”
“百年之内无人能出其右者!”
有匪君子 六
六
重又围坐於火堆前,竹青痕看著窜升的火苗有些许的失神,继而道:“远二少,我这辈子最怕的是欠人情,你救了我一命又照顾了我月余,这样吧,我为你做三件事!”
“我不需要,只要你好好的!”
“我没有欠人恩惠的习惯,”他伸出三指道,“日後不管我竹青痕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只要你一句话我便马上为你赶过来!”
“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事!”拨了拨火堆,火花哧哧乱蹦,远离邪将身子移远了些却无意间更靠近竹青痕。
一直懒洋洋斜靠著石碑的竹青痕忽地肃了神色,正襟危坐:“你这是瞧不起我了?”他勃然作色,“还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远离邪被他这般一逼倒也不好再推拒便也肃然道:“我要你为自己活一次,竹兄弟。”他柔软了神色叫他,竹青痕怔忡的望著他,这算是什麽事?
“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远离邪并不给他发难的机会接著道,“当然,做不做在於你。”
竹青痕暗暗咬牙,这算什麽要求?这个人是故意的,只是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半晌才悠悠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
远离邪苦笑,施恩不望报,可是,看到他这麽坚持的活下来时却未必是因为自己时,他心疼,所以,只企盼死里逃生的他能待自己好一些。
“睡吧!”他道,“你身子不好,山上夜寒露重,靠著我会不那麽冷了!”说著伸臂揽住他的肩,不著痕迹的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
竹青痕身子一僵,远离邪的气息扑面而来,和山上的草木雾露的湿润气息混合一起,有些清冷与凛冽,他不由瑟缩一下,这种气息跟平日的不同似带著秋意的肃杀。遂避开身子道:“不必了,这点寒气我还受得住!”
“我担心!”本是夏末秋初,山上的温差又大,远离邪也不放手,“我可不想再照顾你一个月,虽然现在我好象得心应手了!”
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竹青痕却殊无笑意,他素来不爱与人亲近,而且,这样的怀抱让他想起以往的一些不愉快。
“我小的时候身子骨不好,大夫说要养,这养可就名堂多了,这第一啊就是不能受寒……”
竹青痕抬眸看了眼他,高大俊朗,腰圆膀粗,怎麽也不象体弱之人,不由接口道:“我怎麽都没听人说过?”
“没吗?”远离邪睁大眼作吃惊状,继而又作恍然状,“因为大夫都嘱咐我了,他说我们是一夥的,当然是要嘱咐我这照顾人的人了!”
灯火在他眉眼流过泛著一抹活泼泼的金色,竹青痕心中无端的一松,便睇了他一眼不开口,身子反斜斜的往石壁上一靠,脑袋倦倦的耷拉著,发簌簌垂下,在脸上投一道阴影。
远离邪也随著他的样子往石壁上一靠道:“我小的时候三不五时就得病,我爹娘四处延医求药,取名离邪也不过希望我能驱邪避魔远离顽疾健健康康成长。不过,我身子虽弱,性子却顽劣,没让家人少操心,闯的祸事数不胜数,我爹一向严厉对我却也睁只眼闭只眼,直到罗圣手这我去除痼疾後方变本加厉的严肃起来,我想他是将这些年荒废的教育一股脑儿加在我身上,恨不能一夕间教出个第二个大哥来。可惜,我始终不成器!”原来远离邪在母体中曾出过意外几乎小产,出生时又折腾得母亲辛苦,几乎一尸两命,所以出生後一家人自然是万分小心十分珍爱,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可惜越是小心这孩子的身子骨越是弱。远离邪在这种溺爱下成长,身子渐渐调养好了,可随之而来个性也越顽劣,远简望自小宠爱他惯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他年幼无知,想他长大後再教育不迟。
那远简望乃武林泰斗,一代宗师,德高望重,御人驭下亦十分严谨,对小儿子的一时溺爱造成今日这般放纵自是愧疚不已,所以,远离邪身子骨一好,他便紧抓著教育,恨不能一朝一夕间让他脱胎换骨成为第二个远明浩,有口皆碑,然而,却不料,远离邪的混世魔王的诨名已在江湖上远扬,远简望亦无奈,只得长叹一声孽子。
“你爹娘疼你,自当好好珍惜!”
“天下父母心啊!”远离邪点头道,“以前是我不懂事了。”
“天下父母并不一般心!”竹青痕冷冷淡淡的道,“我从小在大户人家长大,我娘却出身寒门。她的父亲用十两银子将她卖到镇上的大户,说是为妾实是连婢女也不如。大户爱好二八芳华正茂的女子,娘生下我後被弃。大娘善妒,娘日日受折磨,在我五岁那年便含恨而去。从此,我成了府上的小厮。後来,我遇到一个人,他为我报了仇,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答应了,不过,我要求他放过大户一家性命,寻常人以为我心存孝念,却不知我是存心报复。”
“如我所愿,大户一家落魄潦倒,互相指责谩骂,不过几天功夫,他那两个至孝儿子就对他大打出手,更别说他往日坏事做绝,一朝失势自然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後来大户横死街头,大娘被儿子所杀,那两个儿子沦为小偷,惨死在乱棒下,死後被曝尸荒野!”竹青痕嘴角冷冷勾起,眼角生戾,“我不过要他们偿还当年我娘所受屈苦之万一分而已,可惜,他们娇生惯养受不了多久便一命呜呼!”
“竹兄弟!”远离邪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却见他挑眉浅浅淡淡的一笑,灯火氤氲在眉间有些恍惚的温柔,远离邪却看得心口发凉只听他继续道:“那个人说有些事其实不必一个人扛著,我还有他!我便认了他做大哥,我对自己说除了他,谁也没有资格夺去我这条命,哪怕是我自己!”
恍然,原来当初支撑他活下去的是这个原因,远离邪不知是释然还是怅然,半晌才道:“他可真幸福!”
“为什麽这麽说?”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救你一次,你一生为报,又何止是涌泉相报?”
“我喜欢他。”竹青痕笑道,“他帮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了他,虽然我从未说过。”
远离邪身躯猛地一震,脑中混沌一片只怔怔的看著竹青痕,说不出一句话来,竹青痕便又笑:“我跟你不同,远二少即使觉得自己再混也是江湖正道的表率,便是偶有出格行为,人们也要赞一声真性情。我却是真正异类,罔顾人伦道德,只求一朝欢娱……”
“你不是!”远离邪发现自己开始嫉妒那个“大哥”,心中隐隐觉得不妥,然而,妒意来得如此强烈,情绪开始失控,他抓住竹青痕的胳膊道,“不许妄自菲薄!”
竹青痕哈哈笑道:“远离邪,你果然与寻常的正道人物不同,我现在倒有些可惜了你为什麽是不二庄的二少?”
“有什麽不对吗?”远离邪不知他为何这麽说,呐呐问道。
“当然。”他板了脸道,“你若是有一天同他们一般,我会很遗憾!”那还不如一开始便不曾有过不同。
“我成不了他们!”远离邪指了指胸口,“这里已经不一样了!”不管是玉二还是竹青痕,无论是前者的惊鸿一瞥还是後者的短暂相处皆大大颠覆了他二十多年来所受的正邪是非观念。
竹青痕淡淡瞥了他一眼,缓缓阖上眼,神情倦怠。
远离邪便也不再开口,倚著石壁望天,月正当空,风清,月白,云雾在山峰林间环绕,如同笼著一层流水轻纱般,无端的温柔,安谧而宁静。他将身子侧过去,露出整个背部挨著竹青痕。
竹青痕鼻息浅淡,似已倦极入眠,那浅淡的呼吸响在耳侧如同林间云雾般,远离邪的心也禁不住一再的柔软下来,继而迷迷糊糊的想那个所谓的大哥也许就是让竹青痕受重创的人吧?他是否会想念竹青痕?然後又想起玉二,他的心中应该也有这麽一个人,可以为之出生入死的人……
想一会儿玉二又想一会儿竹青痕,思绪渐渐有些混乱起来,不知为何,脑中竟将玉二与竹青痕混淆起来,两个人的身影亦渐渐重叠一处,心中不由大惊,一点朦胧的睡意顿消,忍不住回头去看竹青痕,见他低垂著头,火光在他身上拉下一道金色的光晕,细致的眉眼氤氲其间,苍白的脸似乎也活色生香起来,几缕发丝散在了他鬓角掠过几道细细的阴影,随著风微微晃动,如同涟漪般,却沈沈的落在远离邪的心上,掀起巨澜狂滔。
风在林梢簌簌,竹青痕的鼻息近在耳侧,夜,很静,静得让他心跳失序,远离邪著魔一般的看著竹青痕,却见他瑟缩了下象某种小动物般将身子蜷缩起来,慢慢的挪过来,直到背上一沈,才知道他已靠向自己的背,想来是本能的寻找温暖处。
远离邪心中颇有些感触,这个人还是睡著了比较诚实,想著将身子尽量摊开让他靠著舒服些,然後迷迷糊糊的觉得睡意袭来,火光在眼前幻化成一片金色的云霞,便也偎依著睡去。
柴火劈啪一声溅起几朵火星,倏忽即逝,夜又恢复安静,万籁俱寂。
第二日醒来正是云破日出之际,天地生辉,层林尽染。
远离邪临渊拜了三拜算是与玉二告别,竹青痕在旁双手拢袖懒懒的看著。
“下山吧!”
有匪君子 七
七
马车停在原地,车!辘上结了一层白露,照著阳光一层毛茸茸的白。
竹青痕却不上车,反朝他一兜手揖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你我後会有期!”
“你要走?”远离邪忙跨前一步,走得急几乎将脸撞到他鼻子上。
竹青痕退後一步看他,眼神仍是初见时那种冰冷寂灭:“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可你身子未复原,在江湖上行走岂不危险?”
“我非逞强好勇之辈,远二少你多虑了!”
远离邪想但愿只是我的多虑,可你之前弄得遍体鳞伤险险丢了一命又让我怎能放心的下?嘴上却问道:“你要去找你大哥?”话一出口便见他猛然黯然了神色,心中便有几分了然,“不管怎麽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