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痕眨了眨眼,依然沈默,石大夫咬牙道:“罢,罢,你我倒来赌一场!”说著拂袖而去,他说得凶狠,神情寥寥却是极落寞,便是连一旁虎视眈眈的远离邪看著他扶风而去,也自觉得黯然。
“你记住,万万不可动情欲!”人已在数丈开外话音远远传来,与其说是告诫竹青痕倒不如说是对一旁虎视眈眈的远离邪警戒。
“知道了。”竹青痕冷冷淡淡的应一句,却听那边远远传来笑声,一声长骂:“痴人!”
痴人!竹青痕默默咀嚼著这两个字,神情有些微妙起来。
“他说的什麽意思?”远离邪却不容他多想,一把扯住他急急问道。
“什麽?”竹青痕茫然的看著他。
“什麽叫不可动情欲,你中的毒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乃情毒,自然不可妄动情念!”他冷冷淡淡的道,听得远离邪一脸煞白愣在原地。
“情毒?”
“是!”眼波微闪,竹青痕微笑应是,仿佛这是一件有趣的事般。
“走!”此时的远离邪哪管去追究石大夫究竟是什麽人,马上拉起竹青痕的手道,“我们马上回不二庄,去找圣手神医,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说著,语气笃定,其实心中已乱。
竹青痕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我还没活够呢!”
远离邪语塞,想起初见面时他面目全非气若游丝的模样,心中一阵阵揪紧,当时只是恻隐之心作祟,现今对他产生了不一般的感情,那些伤却比长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还要怕,可这个人虽然顽强,却是最不惜命的,捡了一条命回来,却还作九条命挥霍,难不成他真以为自己是九命怪猫。
想著摇头道:“我不相信你!你这毒也中的蹊跷。”
竹青痕闻言惊讶的看著他,他这毒不是中的蹊跷,而是中的明白,那人下毒手法也颇巧妙,每日一点,日积月累,待发现时毒已深种,端得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他太了解那个人了,所以,一开始便知道,因为知道,他喝得坦然,他想石大夫大底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如此说话。
“你多想了!”虽是故作不在意,但话音里的一丝不自在到底泄露了天机,远离邪一把抓住他,“怎麽样?”
远离邪的目光暗沈如同夜海暗礁般,他不由心惊肉跳,疼痛从两手交接处传来,远离邪的指尖仿佛携著火苗,只一接触便燎原,忙使劲挣脱。
竹青痕苍白了脸,疼痛似从手腕落入了心间,他一时无措,事情似乎失控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说的是真的?”手心失去温度,远离邪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失魂落魄。
“你指哪一桩?”竹青痕恢复冷漠,淡淡的问,他不在意身上的毒,仿佛中毒的是别人,与他无关。
哪一桩?
远离邪心中陡地升起一股怒气,无论是毒的本身还是如何中的毒,又或者那句“你一心求死”,每一桩皆大大出乎意料,竟然,竟然……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那个人冷冷淡淡的站在那里,不说也不笑,却仿佛也说尽了话,他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远离邪顿时泄气,胸口的怒火却有增无减,鼓胀胸间,撑得满颗心似要爆炸般疼痛,他发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将人救活了,供奉神灵般将人小心翼翼侍候著,临了,却发现那人其实一点也不稀罕,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了,然而,他更因此泥足深陷。
远离邪闷了半晌道:“你与石大夫是不是早已熟识?”他一向觉得石大夫来得奇怪,更兼得如此医术,彼时沈浸在竹青痕活过来的喜悦中未及深思,此番一遭际遇,又见二人如此熟稔,怎也不象初相识的,心中难免猜疑种种。
竹青痕见他神情黯然也知他心中为己担忧,心中不知怎的一软道:“你多虑了。石大夫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吗?我平生无朋友,见他性情旷达不羁甚为投契,何况他又是我救命恩人,难免亲近了些。”他平生从不向人解释,哪怕是他大哥,不喜时亦作色相待,何曾放软了语气低声下气的解释,是以,此番已是他为人之极限,远离邪虽不知,但得他温言软语解说,心下便也舒坦了些,倒是竹青痕暗暗生起闷气来,为什麽要跟他解释,这般一解释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辘转动扬起轻尘,两人一个车内一个车外,车内的神情淡漠,车外的愁结於心,一路辗转,一路沈默。
一路向南,这日终於到了姑苏,甫一进城不久,便见一骑白马迎面而来。马上人蓝衫翩翩,迎得路旁女子竞相瞩目,却见他一声叫:“离邪!”一边打滚下马大步流星跨过去。
“荫岚!”远离邪一望也大喜,忙停下马车相见。
“好小子,你终於舍得回来了!”林荫岚喜得一把抱住他,“大家算计著你早该要到家了,怎的现在才来?”
“路上耽搁了些。”远离邪抱了抱他松手,“大家都好吧?”
林荫岚亦放开手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看到他身後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你这大少爷怎麽做起驱马赶车的勾当了?”说著又一拳砸向他肩膀,“快说,马车里坐的是什麽人?”
远离邪哈哈一笑:“我朋友受了点伤不耐奔波之苦!”
林荫岚也哈哈一笑:“嗯,我倒要瞧瞧是什麽样的朋友让你这四肢不勤的大少爷纡尊降贵。”说著便来掀车帘,却被远离邪阻止。
“我来吧!”远离邪一边挑开车帘唤道,“青痕,青痕兄弟!”
竹青痕懒洋洋的看将过来,一双细长的眼欲睁未睁,睡意残存:“怎麽了?”
“青痕,跟你介绍个朋友,林荫岚!”一边扯了林荫岚的袖子道,“荫岚,这是竹青痕。”
林荫岚当初见他眉眼暧昧闪烁,话中亦颇多偏袒原以为会是个绝色女子,却不曾是个少年,一双丹凤眼斜斜上挑似睁非睁,长眉欲展不展,瘦骨娉婷,佣懒的倚著车门,神情倦倦,不知怎的想到那一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一时怔忡。
“荫岚!”远离邪在旁察觉他的失神忙紧著唤一声,一边将身子微微一倾挡住车门。
“哦。”林荫岚忙作了一揖以掩饰刚刚的失态道,“原来是竹公子,这厢有礼了。”一边又勾著远离邪的肩膀笑道,“你这三年潜心修练可想死我们了,走,去我家,一起把他们几个也叫上!”顿了会又道,“飞花也总念叨著你,这会看到你还不知会高兴成什麽样!”
他这一说远离邪也感触起来:“是啊,转眼都三年了。”
两人便牵著缰辔边行边聊,三年未见,两人素来交情甚好自有说不完的话,竹青痕倚著车门望过去,微垂著目,若有所思。
青阳江畔一双木,便是青阳江林家,在江湖上素有名望,近年来更有隐隐追平不二庄之势,而林荫岚在燕子矶一战後,洗血剑一名江湖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车!辘缓缓碾过青石板,潮湿的空气氤氲著草木的清香徐来,车驶进一座大庄院,高墙重檐,气派非凡,门前两座大石狮威风八面。
远离邪收缰,掀开车帘请竹青痕下车,林荫岚在旁看著。竹青痕缓步迈下马车,阳光投在他身上白衣泛金,熠熠其华,远离邪看得目不转睛,林荫岚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个人很危险。这种危险感似曾相识,好象是在悬崖上行走,越走越绝望却又欲停不能,他曾有一次有过这样的感觉,青萍山上青梗峰下。他不由全身僵硬,紧紧握住剑,剑似感觉到他的心思般在鞘中铮铮,欲脱鞘而出。
有匪君子 十一
十一
玉二已死於青梗峰下万丈深渊中,这个人是谁?
林荫岚手心已冒出细密的汗,目光紧紧逼向竹青痕,竹青痕却殊无感觉,垂著眼看面前的路,迈步却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大力袭来,抬头却是远离邪护在了前面。
“荫岚!”远离邪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迎面而来,当下也不及反应立即拉住竹青痕护在他面前,一边抬眼寻去,却是林荫岚,剑铮铮欲越鞘而出,满脸肃杀。
他这麽一叫,林荫岚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手中剑,强自定了定心神,杀气遁去,远离邪心中微微一松:“怎麽了?”眼中犹有警惕之意。
林荫岚勉强笑道:“啊,没什麽,适才看到你腰中剑忽然想起我俩往日比剑的情景,三年未见也不知你剑术精进如何,有点迫不及待了!”
虽然有点拙劣,但远离邪还是相信了,朗声笑道:“经你这一说,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对了,还未请教竹少侠师从何门何派?”林荫岚作了个揖询问道。
“无门无派。”
“荫岚,他跟我们不同。”远离邪道,“他不算江湖人!”
竹青痕有些意外的看了远离邪一眼,又看林荫岚一脸的怀疑,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戏谑,便挑了挑眉直直看著林荫岚,也不开口,似笑非笑。
林荫岚大为尴尬,忙又一抱拳道:“失言了!”竹青痕点了点头,又恢复那不言不语的淡漠模样,“请!”林荫岚远离邪的肩膀向里走,一边吩咐左右去请雷三爷,修四爷与五爷申屠。一面将人迎到房中坐下,一迭声的令人奉茶。
便有婢女捧著茶盘嫋嫋婷婷上来,裣了一礼又对著远离邪盈盈一笑唤了声:“二少庄主!”
远离邪便眉开眼笑站起来还礼一边道:“紫绡姑娘好久不见!”那丫鬟抿唇一笑,巧笑倩兮坦然的受了他的回礼。
竹青痕在旁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这麽一本正经的还礼的远离邪倒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人与其说混,倒不如说是滥好人一个。会倾尽所有救助一个陌生人;会不辞辛劳专门去拜祭一个生死对峙的敌人;会给下人还礼作揖……
远离邪,他默默的在心中念道,名门之後却无侠名,行事偏颇,表面人人捧背里人人骂,却原来不过……
不过什麽,他又说不出来了,想了半晌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只得放弃,不过自此倒真正留意起远离邪的言行举止来。
“青痕,今日可真巧了,我几位好友全聚齐了。”远离邪抬头朝他笑,露出白白的牙齿,不知何时开始他叫他青痕,而且一叫便上瘾了般,再也没改过口。。
竹青痕微微点头,接过紫绡斟来的茶,一股馥香随著热气扑鼻而来,水气嫋嫋茶香酽酽。
茶为当地名茶碧螺春,香馥甘醇,碧绿的茶水,青碧色的茶盏,盏上刻著亭亭出水荷叶,泼墨般的绿意,写意,酣畅,茶清盏润,相得益彰,林荫岚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著转儿,隐在了茶香氤氲後,明明灭灭。却见竹青痕看将过来,眸光似被茶水洗涤过般,清长而明亮。心中忽地一跳,有种被看穿的心虚,胸口一窒,那股危险之感又蠢蠢欲动,他想这真是一个完全不懂武功之人吗?他观察过竹青痕的举止行动,脚步虚浮确实不象有武功之人,然而,这种时时窜上来的警觉到底因为什麽?
心思正辗转间,却听得外面马蹄声疾来,不消一会儿,便有人在外一迭声的叫道:“恶少,恶少!”话音未落人已闯门而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身著身著蓝袍镶银边的青年风一样卷进来对著远离邪便是一拳,“恶少,你可回来了!”然後囫囵抱住他重重一拍,“好小子,就知道你只记得有大哥!” 此人长得浓眉大眼,粗犷豪迈正是奔雷剑雷啸。
这边厢两两相见起来,外面又有人不经通报径直闯入,此人一身青蓝色锦袍,袍角缀金线,高高瘦瘦,白面,唇上两撇一字小胡,江湖人称铁笔神判修平一。
竹青痕冷冷淡淡的坐在那,连身也未挪一下,呷著茶有一下没一下的看著眼前的相见欢场景。
“竹公子。”林荫岚不知何时已移座到他身边,竹青痕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却听他若有所思的道,“离邪看著洒脱不羁,他交朋友却是谨慎的很。”竹青痕望著他没有搭腔,“除了我们兄弟几个,你是第一个。”
竹青痕依然没有开腔只是望著他的眼光渐转恹恹,林荫岚也自觉无趣,竹青痕好似不明白他的话又或者并不感兴趣。
“荫岚,说什麽呢?”远离邪虽然与雷修二人谈得热络,眼却望向竹青痕处见状忙分开二人竹青痕身边一坐道,“他心眼儿多,你小心点别被他兜进去了。”
林荫岚听了手一抖,几将手中的茶倾盏而出泼在他脸上,待见他嘻皮笑脸的腻在竹青痕身边不由又连连冷笑:“倒有人不兜心眼也迷!”
“呀,还有贵客在啊!”修平一从未见过喜怒不形於色的林荫岚白了脸色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却也觉得不大妙,忙打岔道,“荫岚,原来你还藏著一位娇客啊!”
“不是我的。”林荫岚铁青了脸色道,修平一暗啐一声自己多嘴,却见远离邪大剌剌将胳膊一伸揽过竹青痕的肩膀。
“我的!”他说。
竹青痕冷冷瞥了他一眼,眼角微微一挑,眸光流睇难以言说的风情绝豔,远离邪看得心口发热,一路上诸多的辗转顿时丢在九霄云外,他想死便死,这个人却是怎麽也不想放手了,哪怕是捆绑著一起死去。
竹青痕不明白他倏地热灼起来的眼神,转开头看了看修平一冷冷的道:“竹青痕!”
修平一好一下子才反应过来他是自我介绍,忙揖了一礼:“在下修平一!”神情便有些讪讪,雷啸却是不看场面也施了一礼大咧咧的道:“奔雷剑雷啸!”说著进了一步,去抓竹青痕的手腕,竹青痕将手一缩兜回袖中道:“久仰久仰!”
雷啸一抓落空心中不由一惊,须知他几人当中他的身手虽不是最高动作却是最快的,竹青痕竟然能轻易闪开,且看不出他用的是什麽手法,当下不及思索用了几分真气重又朝他手腕抓去。却见眼前一花,手腕陡地一沈,抬眼却是远离邪抓住了他的手腕,眉眼凛然,风雷隐动。
“他不会武功!”远离邪沈声道,背上已惊出一身冷汗,倘若迟了一步……一阵後怕。
手腕被紧紧擒住动弹不得,一股几欲碎骨之痛沿著手臂上传,雷啸不由轻哼一声,额上已冒出涔涔冷汗。江湖中人见面竞技的事亦有之,他想不明白为何远离邪会如此紧张,看这动作竹青痕应该也是武林高手。
远离邪从未想到雷啸一言不发便偷袭,虽然是亲厚有加的兄弟,但一念及竹青痕一年之内不能妄动真气不由怒火攻心,手下便不知轻重起来。
“啊,恶少,快快放手!”雷啸终於受不住痛哼嗤道,他个性一向直来直往,便叫道,“你要动手,我奉陪便是,三年过去了,我倒真想见见你有多长进了!”
“哦,还没打起来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一个绿衣少年慢吞吞踱进来, 竹青痕但觉得眼前一亮,这个少年生得好相貌,冰肌雪光,眉如远山,鬓似刀裁,一双桃花眼闪烁间豔光四射,然,细看却是眸清如水,晶莹剔透,男生女相,嗔笑间天真率直,全不见矫揉造作之色。他对远离邪倒不象其他三人那般热情,只斜挑著眉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吐出两个字:“傻了!”
他一说出这两字,众人便哄笑起来,原来的僵局无形中便烟消云散,修平一松了口气冲他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