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上----十九章

作者:  录入:02-28

“远二少,这是我的事!”竹青痕怫然不悦,一揖手,“告辞!”拂袖离去。

“跟我回不二庄,一年後你可自由离去,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
竹青痕猛地顿住脚步,半晌才僵硬的转过身子:“你这又何必呢?”
“你,应不应?”远离邪咄咄逼视著他。
竹青痕负手望天,尖尖的下颌如削,苍白如岩,蓝天白云在眼中浮过,明明灭灭,终於甩袖,弯身钻入马车中。远离邪忙跃上车架一拉缰辔:“驾!”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疾驰。

“你会後悔的,这麽随随便便就用了两件事。”半晌,竹青痕从车内抛出一句话。
“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我又何须悔?”
竹青痕眉头跳了下,心下忍不住有些发恚:“好,你最好一下子用完三件事,这样,你我好互不相欠!”
“我会让你欠著最後一件事的,我跟你啊,”远离邪大笑起来,一鞭甩向马身,马蹄如飞,“我们是死也不休!”
朗朗的笑声随著山风扑进车帘,盈满了整个车厢。竹青痕有些恍惚,纵是能掐会算也未必知道自己与远离邪还有这麽一节纠缠,可惜,此番他重创之下已万念俱灰,想著微微叹息,不二庄就不二庄吧。武林正道圣地与他何干,远离邪自己都不在乎。

远离邪确实不在乎竹青痕是邪道中人,即使他未言明亦从言谈举止中观出蛛丝马迹,略一推敲便知道他绝非正道中人。事实上正道若有此人物,不二庄又怎麽会毫无知晓,可那又怎麽样,只要他认定了可倾心相交便是了。
马车行的飞快,山峦青峰一闪而过,风从车帘中灌入呼呼作响,竹青痕兀自闭著眼斜倚著车壁休憩。


不二庄在清风明月的静湖畔距此何止千里之遥,远离邪不急著赶路,竹青痕更不急,两人一路上晓行夜宿,遇著热闹的地处还会停下来搁上一搁,更别提在风景优美处了,倒也自在,就这样走走停停赶了大半个月才到了江南,此时已是九月中,秋风煞,百花杀。
一路上两人纵使不闻江湖事,亦时不时有消息钻入耳中,玉二一死,江湖正是多事之秋,岂又能平静的了?
然而,渐近江南,武林的争纷倒渐淡薄,似乎江南的好山好水也温柔了人天性中的肃杀之气,一派和谐。

玉二死後,卧龙堡曾率北武林攻上三十六水路却大败而归,三十六水路原来早有准备,更没有随著江湖传说般人心浮动如一盘散沙。
南武林去攻打浮屠门亦占不到一丝便宜。雪半空一身雪衣风流潇洒如散仙,舌战群雄,兵不血刃。
人们期待以久的三十六水路与浮屠门非但没有分崩离析,反而更强势的雄立於南北武林中,玉阙宫稳如泰山。
便有人恍然,难怪当年挥袖间搏得半壁江山的玉二会在朝夕间亡命天涯,玉阙宫应天阙果然雄才大略,深谋远虑,真是不简单!
大悟!
自此,玉二之死渐渐淡出江湖,应天阙时隔三年重挟旧日余威汹涌而来,声势滔天。
正邪对峙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亦慢慢松懈下来,一如以往般,各行其事,互相戒备。

远离邪闻言连连冷笑:“倒是便宜了应天阙!”
竹青痕依然沈默,慢慢的呷著茶,神情寂寥。
“他原是将後事算计得如此清楚,果然深谋远虑!”只是为何不为自己谋得方寸之地?

竹青痕专注的喝茶,握著青色茶杯的手指修长,干净,苍白,有些淡淡倦倦的疲。
远离邪说完话便沈默下来,显得周身越发嘈杂起来,他们此时正处一家酒楼中,酒楼茶舍向来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众说纷纭,他们便是放声说话声音亦一会儿便消失在店堂中人头攒动,正午的阳光投进来,被分割成斑驳的碎影。
竹青痕的目光渐渐悠长起来,然後放下茶杯,缓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十六水路与浮屠门危难之际谨遵玉二遗训,齐心协力抱成团共度难关。一俟危机度过,松懈下来,人心各异,只要稍一挑拨便无宁日。
那三十六水路原是玉二先前勇挫翻江龙後取得的,人心自然不齐,更何况时日尚短。而浮屠门,原是玉二收服了乌衣教、玉楼门等所得,这些门派原来不过江湖二三流门派,用竹青痕的话就是乌合之众,玉二纵使能化腐朽为神奇,但在他死後未必依然能管束得了,即使是他一向颇为倚重的雪上加霜雪半空。
三十六水路,浮屠门一乱,玉阙宫必受其乱,到时不攻自破。

“一庄一堡在坐等时机!”竹青痕轻描淡写的道,远离邪心头微微一震,他在不二庄长大,父兄的心计智谋自然清楚,便是卧龙堡也是素日来往亲厚的,怎不明白分寸?
发了一会怔,心头辗转起来,似乎想尽了所有的事又似乎什麽都没想,茫然若失。

忽听得“啪”一声醒木拍案震天响,远离邪抬头却是一说书先生,青布褂子,年约五旬,三缕长须青衣瘦骨颇有些道骨仙风之飘逸。却见他拉了个腔调,说的是施毒计,玉二杀翻江龙;丧心狂,水路成血海。

玉二收服北方三十六水路一事是半年前之事,武林中已人尽皆知,此时,说书先生说起仍是义愤填膺,将醒木拍得震天响,胡子亦颤颤然,显然激动至极。

北方乃卧龙堡的地盘,三十六水路是唯一一支可与卧龙堡势力相抗衡的组织,那总瓢子翻江龙更是武功卓绝,当属水上第一英雄,江湖上能称龙的自然是有三把刷子,一双流星锤威风八面,便是卧龙堡堡主龙啸宇也忌惮三分。便是这样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被玉二公子轻轻松松给做了,三十六水路顿成一盘散沙,逃的逃,降的降,一夕之间血染江面,江成血海,而江湖上已无三十六水路,取而代之的是玉阙宫御龙分坛。

御龙,御龙。
北方只有一条龙,卧龙堡,玉阙宫的目的昭然若揭。其实,只要稍有江湖经验的人便可以从玉阙宫收取三十六水路的事中窥出玉阙宫吞并北方武林的野心,只是这御龙名字一取,无异於在天下武林面前打了卧龙堡一记耳光。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卧龙堡百年来不曾遇著一桩,玉阙宫,玉二公子竟如此嚣张得近乎狂妄。

卧龙堡固然颜面大失,江湖中人亦觉无趣,那御龙分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叫的,因此,仍是三十六水路的叫,如今玉二一亡,那御龙坛在初建伊始,三十六水路旧部若有心脱离重建昔日水上霸主的雄姿,自然正是好机会。
是以,卧龙堡率众攻打虽失利,若此隔岸观火未必无获?这也是竹青痕与远离邪刚刚的感叹之处。

却说这说书先生声气十足,话铿然有金石之声,更兼得感情充沛,说到激动处,在座的食客亦已纷纷叫嚷出来,好象玉二那血手恶魔便在眼前般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一时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隔著人潮与骂声,竹青痕素来素来淡漠的神情亦变得微妙起来,嘴角斜斜勾起,三分嘲弄三分讥诮三分冷漠还有一分未明的犀利。
远离邪以为他会说些什麽,他却什麽也没有说,只是冷冷看著,仿佛立於喧嚣的凡尘外,却又不是卓然脱俗,慢慢的嘴角又倦倦的垂下,敛眸,脸上无风也无雨,但远离邪觉得他身上充满了张狂的讥诮,尖锐的呼之欲出,明明是那麽平静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说书先生不简单,在这看似平静的江湖中三言两语便挑起千重浪,三十六水路便被推到了浪巅峰口。接下去,应该会是浮屠门吧,虽然雪上加霜雪半空在江湖上名声甚隆管束著浮屠门看似绰绰有余,只是玉二一死,他的地位也变得微妙起来,浮屠门的问题也颇多。只是,这背後操纵的人是谁?应天阙虽然三年未出现江湖但依他当年的雄风应该不是如此容易挑拨之人,然而那人可以挑拨应天阙与玉二的关系,更能引动整个江湖的追杀趋势,可见手段极其高深,莫测。
这人到底是谁,其目的何在?
玉阙宫纵使死了玉二,其势亦可与一庄一堡相抗衡,若是交锋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
远离邪心中悚然一惊,莫不是这才是那个人的目的,待正邪两道两败俱伤之际举而攻之,正好可以一举霸占武林,正是好毒的计策,好大的野心!

远离邪顿时冷汗涔涔,却听得竹青痕忽地问道:“听说江湖上除了琅琊公子便唯有远二少见过玉二?你,真见过玉二?”
“见过。”远离邪沈默了会答道,“也没见过。”
“何解?”
“那夜月黑风高,他背著我坐在悬崖上,看不清人,只见其背,後来,他转过身了,我却在悬崖下殊死拼搏,待我抬眼,却发现他是背光而立迎著风只看到发如夜,看不到脸。”
“这样。”竹青痕慢慢的应道,“那便只有琅琊公子了!”
“琅琊公子?”远离邪也慢慢的应道,“听说是玉二唯一的朋友?”
“是的!”
远离邪沈默了,玉二唯一的朋友在他死後毫无表示,人情冷暖当真凉薄如是。
“他不是这样的人!”呷了一口茶,竹青痕象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般开口道。
远离邪正要问谁,心下猛然反省过来他说的是琅琊,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他?”
竹青痕便不说话了,目光浅浅淡淡的掠过仍是激愤中的众人,看向说书先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玉二是这样的人,他能谈得上的朋友自然也差不多。”
两人自顾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却发觉周围的喧哗声忽地静落下来,竹青痕没在意,远离邪却看到了,目光一闪,惊喜交加。

 


有匪君子 八


门外进来的是个青年,宽衣缓带,乌木般的发斜插著一根素色发簪,脸如润玉,色若春晓之花,体态修长,举止优雅,他缓步进来,衣带掠过隐有苦香盈鼻,闻之却是如沐春风,众人不由痴然,唯远离邪心中大喜,猛地站起来,拉著竹青痕的手。
“竹兄弟,这是救你命的石大夫。”一面朝那青年举手抱拳叫道,“石大夫!”
石大夫看到他们眼睛也一亮,笑吟吟走过来施礼相见,远离邪热情的请他坐下,一边又对著他行了一礼:“上次匆忙未来得及谢过大夫救命之恩,小子这番谢过!”又拉著竹青痕道,“竹兄弟,你也来行礼。”

竹青痕懒洋洋的起来懒懒的施一个礼,石大夫忙还礼,他一直看著竹青痕从进来开始便看著他,一双琉璃般的黑眼珠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如今身子可好?”
“望闻问切,大夫不是一看便知的吗?”
石大夫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你身上的毒未解,这一个多月来我仍不得其解,实在惭愧。”
竹青痕淡淡一笑:“我知道,此毒无解!”用在他身上的毒若不是无解之毒,那人又岂能放心的下?
他语气平平淡淡好象毒下在别人身上般,倒是远离邪倏地紧张起来,对著石大夫一揖到地。
“还望大夫高义,妙手回春。”
石大夫微微闪开身子受了半礼道:“我必定尽心尽力,只是,还需假以时日,现我身上有一瓶药虽不能解此毒但可抑制此毒发作。”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青花瓷瓶,瓶身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半挂蓝天,山石,绿草,流水,端得悠远宁静。

竹青痕的眼便落在这瓶身上,目光渐转柔软,这边厢远离邪已替他取过药瓶,一边致谢,竹青痕便不再开腔,其实,这毒真的无解,这药他也用不著,於他,毒发之际便是亡命之时,可看著远离邪的殷勤话到嘴边,忽然不忍说出来。
远离邪已叫来小二让他撤去残局,重沏了好茶,再令人上一桌好酒好菜,他这边一忙活,这气氛无形间也热络起来,竹青痕看著石大夫的眼中便带了些似笑非笑的调侃之意,他神情一变,石大夫似松了口气,嘴微微抿了抿却是将声音凝成一条线送入他耳中。
“这回倒正眼瞧我了?”
“谢谢!”他说著手指在桌子上画著,手画得飞快,但石大夫看得清楚,那是焚心无解四字,不由有些失望,焚心无解,只因为解药未曾出世而已,他从不信世上有不能解的毒。遂也放开声音道:“你不相信我?”
“不要勉强!”
“我既救了你又岂能半途而废。”
“随你!”竹青痕手下又飞快的写著著,石大夫竟看得一清二楚,那是“除了这事,别的你都不要管,事情了结了我去竹轩找你!”
“我……”石大夫正要说什麽,却见远离邪已嘱咐好小二转身坐下便将话吞回腹中,远离邪见他二人交谈还算融洽心下也高兴起来,便道:“不如石大夫随我二人回不二庄,也好方便为竹兄弟解毒!”
石大夫见他三句不离竹青痕的身体健康不由莞尔一笑:“远二少与竹公子的交情还真深厚,令人羡慕!”

远离邪哈哈一笑,正要开口,却听得那边厢的醒木又拍得震天响,那说书先生歇了会喝了口茶後又开讲起来,这次讲的是“穷途末路,玉二命丧青梗峰;豪气冲天,大少威震青萍山”。
“却说玉二那恶贼身长丈八,青面獠牙,此时身受重创穷途末路之际更显得狰狞可怖如同困兽,发狂之下竟连伤三大高手,群雄无奈之下只得将他围困於青梗峰,那青梗峰一面是悬崖,深万丈,玉二便被困於那悬崖之上。俗话说强弩之末尤有余勇,困兽之斗尤有利爪伤人,为免伤及无辜,群雄更腾出丈余空地,围而不攻,只把了兵器严阵以等,一俟他力竭便一哄而上一举擒获。那厮却也逞强,整整三日三夜未阖眼硬是撑著一口气兀自不倒,身上的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层层的血染成血衣,深深浅浅,他鬓发散乱,一脸血污如同地狱恶魔临世,令人不寒而栗。群雄虽然胜券在握,但面对如此穷凶极恶之徒亦不禁胆寒,此时,从群雄中走出一人,此人身披青缎子英雄氅,腰悬七尺斩魔剑,身高八尺有余,熊背蜂腰,两道长眉入鬓端得英气勃发,一双虎目不怒自威,他一站天地尽仆伏,此人正是江南清风明月静湖畔独一无二的不二庄人称名剑风流的少庄主远明浩,那不二庄天下武林第一家,此子尽得乃父衣钵又生得侠骨仁心,十三岁即扬名江湖,天下震惊……”

远离邪的眼睁得如铜铃般,怎麽也想不到这说书先生形容的那个青面獠牙的人是玉二,那个虎虎生威的人是名剑风流的远大少,他的大哥什麽时候变得连他也不认得了?
能得风流之名的长相必定脱俗流,远明浩生得唇红齿白甚是俊俏,倒是从小体弱的远离邪倒比他粗壮些,浓眉大眼,五官深刻如刀凿斧刻极是俊逸,充满阳刚之气,举手投足间便引得姑娘竞目相望。
石大夫却是望著竹青痕微微笑,只是那微眯的眼中时有寒光闪过,笑容渐显得森冷肃杀。
竹青痕慢悠悠的呷著茶,有一下没一下的聆听著说书先生铿锵有力的评说。

说书先生显然是大肆渲染邪不胜正,正义长存的千古真理,他将远明浩技惊四座说得壮烈而惊险,跌宕起伏听得人们的心也高高悬著,惊出一身冷汗,仿佛听到断悬的风猎猎吹著,远大少剑起光寒长空,天地颤抖,玉二伏诛……

“那玉二不堪一击,当即剑折数段,堪堪落在悬崖边,仆伏不起,呕出几口黑血,远大少却也真英雄非但没有乘胜追击,反倒退一步道:‘玉二,你可伏诛?’,那玉二料定此番断无生机,无力的抬头望,长日悬空,天理昭昭,坏事做绝,终有报应,他狰狞一声笑:罢,罢,棋差一著,功亏一篑,此番能死在远大少之手亦是我玉二之幸!说著转身纵向悬崖,粉身碎骨以偿生平欠下的累累血债,森森白骨!”说到此处,说书先生重重一拍醒木,仰头慨叹,激动难以自已。群雄亦在刹那间兴奋起来,果然邪不胜正,千古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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