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你来迟了。”
少年慢慢踱到林荫岚身边坐下一边扯过他袖子道:“借我靠靠。”说著身子一歪斜靠在他身上,半眯著眼,神情慵懒而满足,如同餍足的猫儿般。
林荫岚脸色稍霁,低头看了他一眼,颇无奈的道:“五弟,你多大了,怎麽骨头越长越懒,都快懒成一条虫了……”
少年伸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打断了林荫岚的念叨,然後伸手抓住远离邪的袖子:“恶少,你来!”说著移身靠向远离邪,却被林荫岚沈著脸按住,於是心满意足的倚在他身上。
“咦,有新人。”少年在静默下来时眼光瞄到竹青痕不由惊奇的咦了声,“大哥什麽时候交了新朋友?”
竹青痕看他眉目灵秀甚是玲珑剔透,心下不由一动,这孩子倒与众不同,心中便有了些好感,只是脸上依然冷冷淡淡。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大哥,你哪寻得这般美人?”少年笑笑起来的眉眼弓成一弯弦月儿使得这般略嫌轻薄的话倒显得真诚无比,倒让众人有些哭笑不得。
远离邪只作不看他,径直对竹青痕介绍道:“青痕,这是我们家老五叶飞花,人称江湖第一美男子,你跟我们一样称他老五就是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看著他如画的眉眼,竹青痕微微一笑:“果然人如其名。”
叶飞花闻言越发笑靥如花:“你在夸我好看吧?”
男子被夸好看不是什麽荣耀的事,但他目光晶亮神色坦然,竹青痕不由微一怔,继而释然,好象自己在这方面有些小气了。
“是啊,你很好看!”
话音一落刚刚还慵懒的靠在林荫岚身上的人便敏捷的跃起伸手攀上他衣襟圈上了他的脖子:“谢谢,我叫你青痕吧,你可以叫我飞花!”
竹青痕身子一僵,还未见反应,远离邪已手疾眼快的捞起叶飞花塞回林荫岚怀中,一边道:“老五,青痕比你大,你应该叫他竹大哥或竹兄。”
叶飞花朝撇了撇嘴哼一声转向青痕满脸堆笑:“青痕,我这麽叫你不介意吧?”
“啊,不!”
叶飞花闻言甚是得意,回头朝远离邪作了个鬼脸嗤道:“二哥,青痕说他没意见!”
他一向恶少恶少叫得欢,众兄弟中也唯有他最爱跟远离邪唱反调,打口舌仗,这一声二哥当真叫得极其稀罕,然而,远离邪却听得暗暗咬牙。
“我兄长那麽多,少一个又不少,青痕,你说是不是?”
“无所谓!”
比起他的热情竹青痕堪称冷面孔这让远离邪心里平衡了些,五兄弟毕竟久未逢面,不一会儿场面重又热络起来。
竹青痕陪著坐了会,便神思倦怠起来,正待阖了眼养神,却被远离邪看到,便道:“青痕身子骨薄不耐久坐,荫岚,你令人收拾间雅室让他歇息!”
林荫岚应一声,便有下人去收拾房间,远离邪又道:“就猗兰园吧。”一面亲自离座带著竹青痕过去,那呵护的模样看得修平一直呲牙,叶飞花却笑不拢嘴,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啊啊,好羡慕哪!”
林荫岚面色阴沈欲滴,重重哼了声,惊得雷啸抬头问:“大哥,你怎麽了?”
看著他一脸懵懂样,叶飞花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笑毕方道:“哪来的春风,不相识,恁可恼,吹皱一池春水!”
他这话含讥带诮,又暗含玄机,说得林荫岚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下恼怒,却发作不得。偏生雷啸不知趣,闻得认真的看向窗外:“老五,哪里来的春风,都快要入冬了。”
他这一嚷,连一直小心察言观色的修平一也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林荫岚一脸铁青,叶飞花倒不笑了,叹了一口气道:“是啊,要入冬了,偏有人当它春来报!”
“五弟!”林荫岚一声叱喝,面黑如墨染,叶飞花却也不惧,瞅著他悠悠叹道:“恐怕,冬雷阵阵了,三哥啊。”
雷啸一双大眼左瞧瞧右瞅瞅,终於识趣的闭嘴,不敢再答话,这气氛怎麽这般诡异,他就说老五花花肠子多,却总是轻易的上当受骗,耿直的汉子为难的皱起眉,半晌憋出一句话:“恶少,怎的还不来!”
修平一想一掌劈过去打死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夥,却听得叶飞花叹道:“愚蠢啊愚蠢!”
有匪君子 十二
十二
却说竹青痕躺下後思绪倒越发清明起来,重创後身体虽虚弱却也没有那麽弱不禁风,只是看著别人家的热闹,虚陪著也不是他的作为,索性便闭了目神游物外,却不防远离邪时时注意著他,这样也好,可以让他从那种旁人的热闹中脱身而出。
他其实是不耐那种热闹的,兄友弟恭,高朋满座,一派和气融融的宾主尽欢景象。因为他没有朋友,他只有一个大哥,大哥救了他便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人生,石头曾悄悄问过他毒非一日所积,他又非粗心之人,为何?他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明知道是毒药却日日含笑饮下,只为了让他放心。
他没变,大哥却变了,不,也许大哥本性如此,他的心中有天下,而竹青痕心中却没有。
他想,这一次若是就这麽死了,大哥也会彻底忘了他,不再记得曾有这麽一个人,有那麽一段生死与共的艰苦时日。原本想忘了便忘得彻底吧,可是,竹青痕可以偿命给大哥,却不会给他人做嫁衣裳。背後的黑手,他能猜到几分,那个人非但将了他一把还将大哥作了棋子使,世上哪有这麽便宜的事?他想,既然如此迫不及待的要他死,他倒不想死了。他伸出手,雾岚如截断的云层在周身随著疾风狂舞,漫过眉睫湿了衣发,眼前一片混沌,他伸出的手却准确的抓住了石壁上凸出的石头锋棱,紧紧抓住,指比石冷。
风呼啸著戾叫灌满了两耳,他听到崖上有人在欢呼,话语被风吹散,支离破碎,依稀听得有谁在笑。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许久未用尘封已久的名字,那个赋予他姓氏的人他冷冷的看著他死去,给他取名字的娘亲也早已亡去,他在世上已无亲人,他忽然觉得茫然,浮云若有名字未必会是无根之物,他有名字,却无家可依。
忽然觉得悲哀,哀极生恸,恸极生戾,他不想死,他张口呼啸,啸声出口即散,被漫天的风声掩盖,他却重聚了生力。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活转过来了,上苍也许还是眷顾著他的,在他绝望之际。六岁那年,他遇到一个十岁的男孩,眉眼青涩未开,眼中却已有踌躇之意,他将他从竹府带走,教他武功,让他习字,彼时,他怯生生的如同惊弓之鸟。他叫他大哥,他其实应该师兄们一起唤他三师兄的,可他不要跟大家一样叫唤。
“其实,我也不要你跟他们一样叫。”他说,“唤我大哥吧,我只作你一个人的大哥!”
他便很乖巧的点头唤一声大哥,大哥便握住他的手郑重的道:“你也只能做我一个人的兄弟!”
他使劲的点点头。
日子过的飞快,他年龄虽小,却是练武的好苗子,又勤勉刻苦,很快便从众师兄弟中脱颖而出,非但武功一日千里便是文采亦斐然。喜得大哥什麽似的,抱住他抛空转了三圈:“咱们镖局要出文武状元罗!”师兄弟们一哄而上跟著闹,原以为日子便会这麽快乐的过下去,大哥会继承镖局,然後会娶武林中最漂亮温柔的女子,生一堆聪明活泼的孩子,他在旁边陪著他看著他幸福的生活。灾难却突如其来,那麽快,猝不及防,摧朽拉枯。
竹青痕恍恍惚惚中似乎又看到漫天血光、火光交织成一片疯狂的吞噬著静夜的天幕,如同火龙狂舞,天地化成一片火海……
竹青痕喘息著坐起来,原本欲睡非睡间被那漫空的红灼伤了眼,忙睁眼,却是一灯如豆,残烛摇红照云屏。伸手抹了一手的冷汗,好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稳定了心绪。他呆呆的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忙重闭了眼躺下装作睡著。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跨了进来,是远离邪,他似乎喝了很多酒,身子有些微的晃,脸上亦有薄晕,眼如笼了层水般格外清亮,他看著床上的人,醉意便慢慢渗进周围的空气,房中酒气氤氲,慢慢的渗进三分愁,悠悠浸入心底,渐显得缠绵忧伤起来。他看到床上的人忽地睁开眼掀被起来,忙三两步并作一步迈过去按住他的手:你别起来。
他还是起来了,他便顺势坐在了床上顺势握住了那只手,也没有说什麽只是这麽执手望著。
竹青痕斜靠著床头,脸微微仰著眼却垂著,偷偷瞟过来,许是睡了一会儿又许是别的什麽缘故他的脸有些红,如同脂染般慢慢红晕慢慢的从雪白肌肤里渗出,晕开,如开春的桃花枝头最嫩的一点嫣红,万种风情。他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充胸臆,情难自已伸手将人拥进怀中,紧紧搂在胸口,喜欢啊,他是如此喜欢他,仿佛每一下的心跳皆是因为他而跳动。
他低下头,含住那两片垂诞已久的唇瓣,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插入他发中紧紧扣住他的脑袋听他乱了呼吸连同自己失序的心跳,灯火迷离仿佛开出漫天的烟火,金钩摇晃,红绡帐暖……
远离邪扶住脑袋踉跄著退了一步,身体摇摇欲坠,当下也顾不得是否吵醒床上安睡的人,慌忙离去。刚刚不过是放心不下想在临睡前看他一眼便离开,却不想房中极静,静极生幻,他竟未曾入眠便先做起绮梦,欲望如潮水般突如其来,狼狈而无措。
远离邪!
竹青痕睫羽颤了颤正要张开眼却听得风敲窗响,心里一动,忙又紧紧闭了眼,窗外有人,巨大的阴影投在窗纸上,一时风停云住,屋内残存的酒气暧昧却如同风卷残云般顿时支离破碎,杀气四溢,窗无风自动,!当作响。
竹青痕恍如不觉,鼻息绵长,睡意正酣。
杀气来如潮水去的也快,那道黑影终於转身无声离去,窗白风清月高,灯影照出一室的冷清。竹青痕慢慢睁开眼,嘴角缓缓勾起,冰冷如刀。
“青痕,你不是武林中人吗?”叶飞花似乎极喜欢缠著竹青痕玩,倒是远离邪自那晚後便不见踪影,听说他同几个兄弟轮流著切磋武功,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叶飞花一向讨厌舞刀弄剑,他只有在不得已时才出手。叶飞花擅长的是暗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传说他的暗器很美也很惆怅,只是,江湖中真正见到的人都已死了。
“可看你的模样根本就是绝世高手!”叶飞花道。
“绝世高手是什麽样的?”竹青痕眼光澹澹犹带笑意。
“就象你这样,深藏不露,不动声色间杀人於无形中。”叶飞花睁大一双桃花眼眼角眉梢似要显出煞意,只是仍是眼波潋滟的妩媚。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听说你的暗器很美,绯红如霞,轻柔如梦,却又带著丝丝的惆怅,让人不忍躲避,哪怕是死亡。因此,死於你暗器下之人个个皆是含笑而去,是不是这样?”
“不错!”叶飞花眉飞色舞,暗器又何来美丽,那要看暗器执於何人之手了,而他是唯一一人。
“杀人於无形未必高於让人甘心赴死!”竹青痕勾唇笑道,他的声音却冰冷如雪。
叶飞花一怔,继而笑,美丽的唇角如同花儿徐绽般轻轻缓缓勾起,眼也亮了起来,他将唇角扬到固定的弧度正好是一朵花开的时间。
“那麽,你可愿意死在我的暗器下?”笑靥如花,他问。
“不!”
“你还是惜命!”
“未必少你一分。”竹青痕亦笑道,“却也未必多你一分!”
笑渐深,眼却渐显冰冷,叶飞花道:“难怪有人放心不下你!”
“然後呢?”漫不经心的问。
一棵树横斜出水面,树无叶,花灼灼如火,叶飞花伸手摘了一朵,剥著花瓣一朵一朵撕下扔进了水里,一缕异香随之散开,空气中芬芳暗涌。水面荡起一圈细碎的涟漪,来不及散开便消失,花入水中逐流水。
又一瓣花落入水中,一瓣一瓣,涟漪未来得泛开便又引起一圈,圈圈相融轻波微漾,竹青痕看著那圈圈碎波,深秋的阳光碎在其间,碎波溶金,花红如血,在他的眼前却绽出大片大片空白,脑中也似被洗空般充斥著一片白茫茫,他无声倒下,一头载到了石桌上。
指间轻弹,最後一片花瓣便飘飘荡荡落在水中央,叶飞花仍屈著手指,仿佛手中还有一朵花般,手拈花,手比花娇。
风从兰亭外微微吹来他便蔼蔼一叹,转眸看石桌上毫无知觉的竹青痕:“不要怪我,谁叫你惹了恶少!”他说到恶少又咬牙切齿起来,仿佛遭了暗算的是他自己一般,然後收回手,撑在石桌上细细看竹青痕。看了半晌,又伸出手抬起他的脸,看他安静的敛著的眉眼,一边自语道:“虽然比我差了那麽一截,却也是个美人!”说著手也不安份起来,从他的脸颊摩挲著往上,停在了他微飞入鬓的眉梢,竹青痕的眉很黑,很秀气,青眉如黛说的便是他这样吧,叶飞花漫不经心的想著,眼光逡巡。眉心微拧似有无限郁结难展,苍白的皮肤微微透著青色,叶飞花眼光一沈脸色大变,忽然骈指擒向他的手腕,原本闭著眼睛的人倏地睁开眼,将身一闪,手腕一缩。叶飞花嗤笑一声,化指为爪一探一抓一扭,竹青痕只觉得手臂一麻已落入他掌控,再也动弹不得。
叶飞花一手扣向他脉门,触扣一会才松开,吁道:“原来如此!”
竹青痕冷冷看著他,叶飞花又笑:“不解释吗?”
“这不是你的事吗?”竹青痕反唇相讥。
叶飞花呵呵一笑,一撩衣袍座下,坦荡荡的模样好象不是他方才下药迷晕人般,甚至优哉游哉的呷了一盏茶才开口道:“我听说玉阙宫有一种毒叫焚心,最是霸道,有人言,此毒一出,万毒遁世,我自诩研究遍天下至毒却从未见过,不可谓不遗憾!”说著悠悠叹了口气,似不胜遗憾。
竹青痕依然冷冷的看著他,然後也悠悠叹了口气:“见著了,你也会遗憾的!”他的语气似不胜惋惜。
“是啊!”叶飞花附和道,“可不巧它今日就叫我见著了!”
竹青痕闻言脸又白了三分,眼光一沈,倒是叶飞花象孩子般笑起来,眸光流睇,几分狡黠几分天真:“你身上的毒我也从未见过,除了焚心还能是什麽?”一副我聪明吧的自得模样。
“你倒聪明!”竹青痕微微挑起眉,含讥带诮。
“你与玉阙宫有仇?”
“不!”
“那你为什麽会中毒?”
“我若知道也不会落得如斯地步。”竹青痕苦笑,“还是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听说焚心是玉阙宫用来惩罚门中叛徒的,你……”他欲言又止,吊高的眉梢张扬放肆。
有匪君子 十三
十三
竹青痕却眼也懒得抬,只冷著面孔淡漠的看著他一副你说什麽我都没兴趣的样子。
两两对视,暗潮汹涌,终於,叶飞花移开目光,有些索然无趣,竹青痕的脸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算了,我不管你与玉阙宫有何恩怨。”轻弹著桌面,叶飞花又恢复一脸的轻松与无谓,“这样吧,既然你已知道我暗算你,那便明人不说暗话,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是要让我引诱你,还是你情我愿来一场?”
竹青痕惊讶的看著他,脑中颇有转不过来的怔忡:“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