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很。”说话间就摸了几片金叶子赏给小童。小童忙收了,道:“一会儿师傅卸了妆就来给您老人家敬酒。”说完
就一溜烟跑了。
容华满心思都是谢曼儒与何问声的逼问,听到紫相要过来敬酒,面上挤出了个笑脸,心中却一片漠然。
也幸好小童过来打了个岔,片刻之间,容华心里已经清明许多,不待谢曼儒再问,容华便抢先道:“我并非是有意
欺瞒老师,只是当中事情说了只怕污了老师与王爷的耳朵。”
谢曼儒道:“迂腐之调。快说。”
容华无奈道:“是走了如乐公公的门路。”他心里想得清楚,此时再编一个高官出来,谢曼儒只消一问便知有假。
再者此事,本来就是如乐为他一手办妥的。
谢曼儒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将容华又仔细看上一眼。
容华并不知道如乐是什么人,谢曼儒却十分清楚——如乐是太上皇衡光的人,放在长宁身边是当作父子两人的传声
筒,也是帮衡光看着长宁,不可与一般太监总管相提并论。
谢曼儒没想到会牵扯到这个人物身上来,慢慢道:“如乐是皇上身边人……我一向以为他还本分,怎么也插手起这
些事情来了。”
容华不再多言,他说了个如乐的名字之后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谢曼儒自去以为他是说破了秘事,怕得罪
如乐。
谢曼儒心里也被搅乱了,但仍和颜悦色道:“你再去吃两杯吧,不用陪着我了。”
容华忙应了是,立刻就退了下去,匆匆到刘文致席前,道:“我先回去了。”刘文致讶然:“等会儿紫相要过来啊
,你不等着瞧一瞧?”
容华装做不闻,径自去了,心道再慢走一刻就要被人吞了。
一回到家中,容华立刻就写了封信,唤过家中的粗使婆子,道:“你快去把这信送给如乐公公,越快越好。”
第三章
一
天光微亮时候,长宁就醒了。他难得一夜安眠,这一觉虽然时间不长,但将身体上的困乏全解了,长宁睁了眼只觉
得心中一阵轻松。
听得皇帝起身的动静,小太监赶忙上前服侍。长宁刚穿好衣服,如乐就进来了,跪道:“小人有事向皇上禀报。”
长宁点点头。如乐便将容华写给自己的信呈上,又道:“如今这事情被理郡王知晓,是小人处理不慎。请陛下责罚
。”
长宁将那信看了,不禁好笑——容华的字还真练出了些贺霜庭的影子,又见如乐仍跪于地下,便道:“你起来,关
你什么事,是容华不懂事——他以为抬出你就可糊弄过谢曼儒,岂不知惹下的麻烦更大。”
如乐忙起身,又道:“那理郡王那边该怎么办,请陛下示下。”
长宁道:“你不用再为此事烦恼,谢曼儒这人是认真,但他不敢绕过朕直接惩处你……朕想的是另一件事情,你说
,容华为何不肯向理郡王抬出朕的名头?”他正心头轻松,连话也多一些。
如乐与长宁日夜相伴,听出这句问话里长宁并无疑惑之意,揣测一番,便趁机道:“容华不但不是坦荡君子,还心
性险恶,他靠着取悦皇上获益,又擅长在人前伪装,陛下恐怕早已识别此人心性,不如趁此机会将他逐出京中,以
免再玷污圣听。”
长宁又将容华那封信拿起来看了看,道:“朕倒不觉得他像你说得那么不堪。其实他种种行为也就是趋利而避害,
本能而已。再者,他确有才能——年纪轻轻就以全甲成绩毕业,若非如此,朕仅凭一己喜好调动他,也是昏君作为
。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虽然严厉,面上仍是和颜悦色。如乐立刻听出皇帝是在劝戒自己不可为难容华,不禁悚然,忙连连称是。
长宁同如乐说了这半天话,早起时候的愉悦劲头已经过了,只觉得心中又慢慢沉重下去,便不再言语,默默想着朝
中各种事务。如乐不敢扰他,只将折子捧来放在案上。
等过了早朝,就有宫人来报,理郡王谢曼儒进宫求见。长宁听了,只呆着脸看了如乐一眼,道:“让他进来吧。”
谢曼儒昨夜听了容华的话,心里就极不舒服,一晚上都没睡好。本朝自开国以来就以前朝为鉴,严防宦官之祸。谢
曼儒翻来覆去就想,平时一向谨慎的如乐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呢,可容华不过是个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无钱无权
,如乐与他勾结有何好处……除非是有皇帝的授意。可说到皇帝的授意就更不通了。皇帝又怎会管到这微末小事。
反复思量之后,谢曼儒终究决定要将此事向皇帝挑明——若宦官真有勾结外臣之举,任他是谁都不可轻饶。
进了内殿,谢曼儒先向皇帝谢了赏赐,前日是他二十岁生日,长宁的赏赐早几日就下去了,当日谢曼儒已经谢过恩
。此刻见了长宁,又提起来再谢一次。
长宁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不免又说到太子年幼,要谢曼儒尽心陪伴的话。因这些年来长宁一直痼疾缠身,情况时
好时坏,已不止一次在人前流露过若自己盛年而去,太子年幼的担忧。
谢曼儒本就有心事,再听到长宁的殷殷嘱咐,心中登时又酸又烫,立身行礼道:“陛下,臣有一事,还请陛下裁断
。”
如乐立于一旁,眼皮不禁一跳。
果然谢曼儒将容华之事一一说来,十分详细,末了道:“如今只凭容华一人之言,也不可断定如乐有罪,还请陛下
向如乐问询,确认是否真有此事。”
长宁听他说完,并不说话。室内只听到钟摆之声,谢曼儒与如乐均是屏息凝神。
又发了半晌呆,长宁才对谢曼儒道:“你错怪如乐了,也错怪容华了。如乐的人,不过是跑了个腿。这事情是朕亲
自交代了吏部尚书秦绪雍要他办的。”
此话一出,谢曼儒与如乐都吃了一惊。
谢曼儒是没想到容华真是得了长宁的帮助。如乐本还在担忧长宁怎么打发理郡王,没想到长宁竟然大方说了实话。
长宁又道:“如乐,你出去。”
如乐唯唯诺诺应声而出。
室内只剩下舅甥两人相对而坐。谢曼儒见皇帝仍是一副木头塑像似的表情,心下不安。
长宁忽然问道:“你知道如乐的来历么?”
谢曼儒忙道:“臣知道。如乐是衡光初年就跟在衡光帝身边,后来被派到平王府去服侍平王。皇上就是那时候与如
乐结识的。”
长宁的眼睛弯了起来,露了点笑意:“知道还跟他过不去?他老了,经不起折腾了……”
谢曼儒听了这话,又怀疑长宁是否有意袒护如乐,但不敢打断长宁的话,只能默默听着。
长宁又道:“然而你并没有做错。纤纤不伐,必成妖孽啊,你懂得要防微杜渐,很好。你尚明白的道理,朕怎会不
明白……倘若如乐真有不法之举,朕也是绝饶不了他的,你放心,朕身边的人,一举一动,朕都看着呢……”他声
音渐渐低下去,也冷下去,跟覆在枯草上的秋霜似的。
谢曼儒一时生出长宁是在敲打自己的错觉,不由轻轻叫了声:“舅舅!”
长宁微微一笑,握住谢曼儒的手,道:“容华是朕赏识他,提拔一下。何问声再到你面前念叨你就把朕的话告诉他
,叫他安分些……”
谢曼儒忙应了一声是。长宁又道:“既然进了宫,就去陪陪太子吧。”
谢曼儒连忙告退,他觉出长宁已经露了倦意,又感到长宁的手又冷又湿,忽然想到“天不假年”四个字,不由一阵
难过。
待得谢曼儒离开,如乐才复又入内。长宁招手让他到自己面前,道:“你去安排一下,让容华今晚过来。朕要见他
。”
二
容华到的时候,皇帝正在用晚膳。
一张束腰黄花梨木炕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约莫二十来个白瓷碗碟,容华也不敢细瞧里面都是些什么,向皇帝行了礼之
后便立在一边。
长宁捧着碗问:“吃过了吗?”
容华满脑子想着理郡王的事情,一点没提防皇帝居然会问这么一句,张口就道:“还没。”
长宁露了点笑意,指了指自己对面:“坐。”又对如乐道:“再添副碗筷。”
如乐一怔。宫里样样事情都有规矩和说法,将御膳赏给大臣或后宫,叫赐席;与皇帝同食,叫陪膳,从来就没有“
再添副碗筷”这说法。赐席也好,陪膳也好,都是不能与皇帝同桌的,如今宫中能破例的只有太子而已。
容华对宫中礼仪不熟悉,只隐隐觉得与皇帝同桌而食十分难得,但到底有多难得,他却不清楚,向皇帝道了谢,便
侧身坐在炕上。
长宁有胃疾,膳房奉上的都是清淡绵软的食物。容华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口重,爱吃咸辣。御膳调理得虽
好,但不合他的偏爱,再加之吃的时候提心吊胆,更不会觉得有多美味了。
长宁一向少食,晚饭也只吃几口就搁下了。容华一见皇帝放下碗筷,连忙也放下碗筷。
长宁见容华也停了箸,似笑非笑道:“你一个年轻人,怎么跟我吃得一样多?”容华忙道:“君前不敢失仪。”
如乐站在一边心道:“已经失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长宁转头吩咐道:“叫膳房做几道野味来,口调重点;再拿一壶秋露白过来。”容华没想到皇帝居然这般有心,忐
忑之余,转瞬间想到的竟然是贺霜庭的冬雪图和卷轴。
吃完了饭,皇帝又跟容华玩了一盘棋。两个人的棋艺都平常,倒也不相上下,厮杀得津津有味。
最后一算,皇帝持黑勉强胜了一目半,几乎不能说是胜了。
长宁收拾棋子的时候仍然兴致勃勃,道:“从前我有个朋友,总是不乐意与我对弈。你猜为何。”
容华想当然道:“是不是因为他慑于陛下威势,不敢尽力对局?”
长宁笑了起来。夜晚时候的灯火朦胧了他的面孔,再如此一笑,竟然有几分天真。
“他说,因为棋逢对手才能尽兴。”
长宁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他的对手……”又像叹息又像自嘲。
他无意中拿棋子扣着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容华一瞬间被这样的氛围蛊惑,涌起一股让自己都陌生的酸楚。他张口道:“是贺霜庭?”
话一出口,容华就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心中只觉得要槽糕。
但长宁毫不在意地点头,道:“是贺霜庭。”想了想,又补充道:“霜庭是他的字。他的名字叫做贺容予——你很
应该记得这个名字。”
容华应了声是,他是聪明人,已经全明了了。
等到床帷落下,身体交缠,分不清两个人的味道,容华一边吻着皇帝的颈下锁骨,一边问:“有……那么像吗?我
跟他……”
“像……一眼就……”
容华抬起头,看着皇帝的眼睛:“那他这样过吗?”说完就分开皇帝两股,把头埋在皇帝的股间。
第四章
一
那日容华自宫中回去,就决心把练字的事情全丢开。
说到底,皇帝就是看着他想着另外一个人罢了。既然皇帝是爱他一副面皮,那这字练不练,练到什么程度也就无所
谓了。
贺容予,字霜庭。
现在容华想到贺霜庭三个字,免不了带了酸意。人就是这么怪,不跟某个人比的时候,可能还会喜欢,会敬佩这个
人,一旦觉得自己被比较了,难免犯酸。
容华十六岁考上秀才,十七岁考上水师学堂,这份成绩摆到哪儿都是顶刮刮的。可贺霜庭当年是殿试探花,若不是
贺家要避嫌,就是中得状元也不奇怪。
容华从小字练得好,也懂点乐器,在学堂的时候常常被夸全才,从前他为此自得过,可是跟贺霜庭一比,就成了笑
话。贺霜庭的书画,堂而皇之地挂在宫中,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也许他还可以扳回一城。贺霜庭已经归隐了,他才刚刚入仕,将来官做得未必会比贺霜庭小。
但是容华心里清楚,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他已经丢失了。
不管将来他的官做到多大,他心里永远会记得自己是官府小吏的儿子,家住寻常巷陌,为了能出人投地,欺骗亲友
,背叛老师,爬上了男人的床……
而贺霜庭呢?父亲是丞相,姑母是衡光的皇后,清贵世家,朱门子弟。
天下人都知道的故事——十岁的贺霜庭见到衡光帝,仪态不俗,衡光喜爱,笑而指之,云:“他日可着仙鹤纹章。
”
仙鹤是一品官员的官服上才有的。贺霜庭面前摆着的是无量前程,但是衡光退位后,他没有留下来辅佐长宁,而是
远走南方,去照顾被流放的废太子。
出身显贵却不沉迷权势,因此贺霜庭的磊落更显得磊落,潇洒更显得潇洒。
容华觉得自己正好是贺霜庭的反面——因为拼命想甩掉卑微,结果被衬托得更加卑微。
皇帝就是看着他这样一个人,去想念天下闻名的风流人物。
他可怜皇帝可怜得简直要笑出来了。
这天夜里容华梦到了他过世不少年的亲妈。对着亲妈他忽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没人瞧得起我……没人瞧得
起我……”
眼泪一掉下来,容华就惊醒了。
眨了眨眼睛,果然有点湿。
他翻了两个身又睡不着,干脆就起来,摸到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慢慢研了墨,提了笔,略定了定神,开始书写
王右军的兰亭序。
他只觉得心中沉着一股气,让他的笔好象有了自己的生命,在纸上梦游一样游走。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写到末尾这句的时候,他顿了顿,好象有一些不愿意想,刻意去忘记的感觉在心中回响。
他摇摇头,把这幅字写完,然后盖上自己的私章。
月光和微弱的烛光一起,铺在纸上。容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墨干。
次日早晨,容华出门之前,嘱咐老管家:“我桌上拿镇纸压着一幅新字,你去找一家店裱起来,手艺一定要好,我
要拿去送人用的。”
二
十一月初二的时候是万寿圣节,这一年长宁满三十八岁,不是整寿,但过了这个生辰,长宁就掌国整十年了。这是
人尽皆知的事情,因此礼部与内务司准备办得隆重些,将这个意思向长宁请示了,长宁却说:“仍按原制办便可。
”
后来太子与理郡王又来说了这事情,长宁才勉强同意了。
到了十月底的时候已经诸事准备停当,各国与各地送到的礼物都已经到京。长宁没耐心一一过目,只粗粗看了看礼
单,就吩咐如乐道:“等过完节就分类收库吧。再造两份册子,一份送上皇,一份送太后,看他们有什么喜欢的。
”
如乐应了是,又道:“容静承那边也送了东西过来。”
长宁一听,果然来了点精神:“拿来给我瞧瞧。”
如乐便去捧了一幅兰亭序过来,展开给长宁看了。长宁站在书案前,轻轻在纸上摩挲,用手指虚虚勾了几笔,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