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吼完,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旧伤处传来隐隐刺痛,眼前阵阵发黑。
齐萧衍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钉在原地,脸上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苦和……无力。
他看着陆玄之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了不信任与愤怒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沙哑的、带着无尽疲惫的低语:
“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如此不堪。”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后的伤口因这动作再次崩裂,殷红的血迹迅速渗透了白色的绷带,在他深色的常服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暗色。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陆玄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失望,还有一丝陆玄之看不懂的……绝望。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陆玄之一眼,一步一步,缓慢而僵硬地走回了内室,关上了门。
将那满室的狼藉、汹涌的情绪,以及怔在原地的陆玄之,彻底隔绝在外。
陆玄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沉闷咳嗽声,方才汹涌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熄,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可那些疑虑,那些隐瞒,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周平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书房外间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与僵冷。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坠落。
仿佛预示着,某些刚刚萌芽的东西,尚未见到天光,便已蒙上了寒霜。
裂痕,已生。
那扇门在陆玄之眼前关上,发出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重的一声,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书房外间只剩下他一人,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内室门缝里渗出的血腥气。齐萧衍最后那个眼神,那混合着痛楚、失望与绝望的眼神,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陆玄之的心里,让他方才汹涌的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冷。
他说得太重了吗?
可那些质问,字字句句,皆是他心中盘桓已久的疑团,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齐萧衍的隐瞒,齐萧衍的掌控,齐萧衍那令人窒息的“保护”,难道不是事实?
然而,当他吼出“莫名其妙、令人窒息的‘保护’”时,齐萧衍眼中那瞬间碎裂的光芒,以及他踉跄后退、伤口崩裂却恍若未觉的模样,却让陆玄之的心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内室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是怕被谁听见,又像是已经无力控制。每一声,都敲打在陆玄之紧绷的神经上。
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骄傲让他无法立刻低头,可心底深处那丝不断滋生的、名为“担忧”的藤蔓,却紧紧缠绕着他。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却不是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而是转身,沉默地离开了书房院落。
他需要冷静,需要空间,去理清这团乱麻。
秋意渐浓,庭院中的花草开始显出颓败之势。陆玄之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拂着他滚烫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周平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恭敬的距离。
“王睿死了。”陆玄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是,属下失职。”周平低头请罪。
“不关你的事。”陆玄之摆摆手,“对方下手太快,显然是灭口。”他停下脚步,看着池中几尾游弋的锦鲤,“齐将军……他早就知道王睿是弃子?”
周平犹豫了一下,道:“将军……王爷他,确实早已派人监视王睿多时。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放长线,钓出他背后更大的人物。王爷说……动一个王睿容易,但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陆玄之沉默。所以,他今日的举动,确实是打乱了齐萧衍的计划?所以齐萧衍才会那般愤怒?
可齐萧衍为何从不与他明言?是觉得他不可信?还是……依旧将他看作需要被保护、不谙世事的“内宅之人”?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他无比挫败。
“他背后的伤……怎么样了?”陆玄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孙大夫重新包扎过了,说是伤口崩裂,需得更加小心,否则极易感染发热。”周平答道,“王爷……心情似乎很不好,方才发了好大的火,摔了药碗。”
陆玄之的心又沉了沉。他了解齐萧衍,那人惯常冷硬,情绪极少外露,能让他失控到摔东西,可见自己那番话,是真的伤到他了。
“知道了。”陆玄之挥退了周平,独自一人在凉亭中坐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寒意侵体。
晚膳时分,陆玄之没有去书房。下人将饭菜送到了他原先居住、如今已重新布置过的院落。菜肴精致,他却食不知味。
书房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齐萧衍没有派人来叫他,甚至没有一句传话。
这种刻意的冷淡,比之前的争吵更让人难受。
夜里,陆玄之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身下的被褥柔软,却似乎少了那股令人安心的、冷冽的松木气息。他习惯了夜间醒来时,能听到外间那人沉稳的呼吸,或是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如今这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他一人,寂静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齐萧衍为他挡箭时毫不犹豫的背影,想起他高烧昏迷时紧握着自己的手,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冷硬外表不符的笨拙温柔……
还有那些画像,那片干枯的枫叶,那句“因为我欠你的”……
或许,齐萧衍隐瞒真相,并非出于恶意,而是有更深的顾虑?或许他那令人窒息的保护,背后藏着的是自己尚未理解的苦衷?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在一起的线团,越理越乱。
接下来的几天,齐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陆玄之没有再踏入书房院落,齐萧衍也未曾露面。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的状态。
但府中的气氛却比那时更加凝滞。下人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触怒了哪位主子。
陆玄之依旧每日出门,去济世堂,或是去京郊大营附近。他试图通过自己的渠道继续调查王睿和张嵩的线索,但王睿一死,线索似乎彻底断了。张嵩依旧下落不明,如同人间蒸发。
而边境的局势,愈发紧张。北狄的骚扰变成了小规模的攻城掠地,边关急报一日数封,语气越来越急。朝堂上,主和派的声音在某些势力的推波助澜下,竟然渐渐占据了上风,认为应派遣使者与北狄和谈,甚至可以适当让步,以换取边境安宁。
这日,陆玄之刚从外面回来,便听到书房院落方向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齐萧衍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割地求和?简直是荒唐!此例一开,北狄狼子野心岂会满足?我边关将士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王爷息怒!只是如今朝中议论纷纷,陛下似乎也有所动摇……且王爷您伤势未愈,边关群龙无首,实在不宜大动干戈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劝道。
“哼!本王便是只剩一口气,也绝不容许此等丧权辱国之议!”齐萧衍的声音带着咳嗽,却斩钉截铁。
陆玄之脚步顿住,站在月洞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话语,眉头紧锁。割地求和?这绝非齐萧衍的风格,也绝非边境长治久安之道。看来,朝中的暗流,比想象中更加汹涌。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此刻进去,只怕会更加尴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天下半夜,陆玄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公子!公子!不好了!”是周平焦急的声音。
陆玄之心中一凛,立刻披衣起身:“何事?”
周平推门而入,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难看:“王爷……王爷吐血了!”
陆玄之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来不及细想,甚至顾不上穿戴整齐,穿着寝衣便冲了出去,直奔书房院落!
书房内灯火通明,孙大夫和几个下人围在床前,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慌。齐萧衍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一抹刺眼的血迹,胸前衣襟上也沾染了斑斑点点的红。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怎么回事?!”陆玄之冲到床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触齐萧衍,却又僵在半空。
孙大夫连忙回道:“王爷方才批阅军报至深夜,情绪激动,又连声咳嗽,突然就……就吐了血!老夫诊脉,发现王爷急火攻心,加之旧伤未愈,气血逆行,这才……情况危急啊!”
急火攻心?是因为边境军情?还是因为……朝中的压力?亦或是……因为自己?
陆玄之看着齐萧衍毫无生气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几天前的争吵,齐萧衍那个绝望的眼神,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淹没。
如果他真的……自己那些所谓的“疑虑”和“骄傲”,又算得了什么?
“救他!”陆玄之抓住孙大夫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老人的骨头捏碎,“无论如何,救活他!”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恳求。
孙大夫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到,连连点头:“老夫必定竭尽全力!只是王爷此番伤及心脉本源,需得用猛药,辅以内力疏导,或有一线生机!只是这内力疏导,极其耗费心神,且需至阳至刚之内力,与王爷同源者为佳,府中……”
“我来。”陆玄之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公子!不可!”周平急声道,“您旧伤未愈,强行运功,恐有性命之忧!”
“我说,我来。”陆玄之看也没看周平,目光始终锁在齐萧衍脸上,“告诉我该怎么做。”
孙大夫看着他坚定的神色,又看了看床上命悬一线的齐萧衍,一咬牙:“也罢!请公子以掌心抵住王爷后心灵台穴,将内力缓缓渡入,切记,务必温和,引导王爷自身内力归位,万不可急躁!”
陆玄之不再多言,脱鞋上床,盘膝坐在齐萧衍身后。他深吸一口气,忽略掉自己胸口因紧张而泛起的隐痛,将掌心缓缓贴上齐萧衍后心。
触手一片冰凉,还带着湿冷的冷汗。
他闭上眼,努力调动起自己那因心脉受损而滞涩微弱的内息。一股微弱的气流自他丹田升起,艰难地流过受损的经脉,汇聚于掌心,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渡入齐萧衍体内。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他自身心脉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每输送一分内力,脸色就苍白一分,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支撑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
陆玄之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意志支撑。但他渡入齐萧衍体内的内力,始终保持着那份难得的温和与稳定。
终于,在天光彻底放亮之时,他感觉到齐萧衍体内那原本混乱溃散的内力,似乎被引导着,开始缓慢地、艰难地自行运转起来!
而齐萧衍微弱的呼吸,也似乎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
“成了!”孙大夫一直紧张地观察着,此刻终于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再次诊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王爷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趋于平稳!性命暂时无碍了!”
陆玄之闻言,一直紧绷的心神骤然松懈,那强提着的内力瞬间溃散,胸口剧痛袭来,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
他猛地侧过头,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陆将军!”
周平和孙大夫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昏迷前,陆玄之最后的意识,是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似乎……轻轻抓住了他垂落的手腕。
那力道很轻,却很紧。
仿佛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陆玄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书房内室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动了动,浑身如同散了架般酸痛无力,胸口依旧闷痛,但比昏迷前好了许多。
“你醒了?”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玄之猛地转头,只见齐萧衍靠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薄,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睁开,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后怕,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
他醒了?他没事了?
陆玄之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他迅速别开脸,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孙大夫说你强行运功,牵动旧伤,需得静养半月。”齐萧衍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谢谢。”
最后这两个字,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陆玄之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床顶的承尘,低声道:“不必。你若死了,我找谁问清楚那些隐瞒之事?”
这话依旧带着刺,但语气却已不像几天前那般冰冷尖锐。
齐萧衍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好,等你好了,我都告诉你。”
他的承诺,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郑重。
陆玄之怔住了,终于转过头,看向齐萧衍。
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重组。
经历了生死边缘的徘徊,那些猜忌、愤怒、骄傲,似乎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远比那些更重要。
窗外,秋阳正好,驱散了几分寒意。
但两人都明白,边境的战火,朝堂的暗涌,以及那隐藏在深处的、夺命的“追魂箭”,都如同这肃杀的秋风,并不会因为片刻的温情而停歇。
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裂痕与濒死的考验后,似乎也走向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方向。
第8章 坦诚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青石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静谧而安宁。
陆玄之靠在床头,齐萧衍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室暖光,也隔着几日来冰封的沉默与刚刚经历的生离死别。
齐萧衍那句“等你好了,我都告诉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余韵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陆玄之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眼眸里尚未完全褪去的虚弱,以及那份前所未有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经历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他忽然觉得,有些答案,或许不必急于一时。
然而,齐萧衍却似乎并不打算拖延。
他示意孙大夫和周平等人全部退下,并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当房门被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齐萧衍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他背后的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他看向陆玄之的目光,却异常坚定。
“你之前问的那些问题,”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字句清晰,“我现在回答你。”
陆玄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出倾听的姿态。
“先从……那些画像开始吧。”齐萧衍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些,陷入了回忆,“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不是在朝堂,也不是在边关第一次见面,而是在更早的时候……一次皇家围猎。”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当时大概没注意到我,穿着一身银狐裘,骑着匹还没完全驯服的小烈马,明明自己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却偏要跟人赌箭,非要射中百步外那杆旌旗的旗缨。”
陆玄之微微一怔,尘封的记忆被触动。那似乎是他十五六岁时的事情,年少气盛,确实做过这等荒唐事。
“你赢了,”齐萧衍继续道,目光落回陆玄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那一箭,很漂亮。从那时起,我便时常忍不住留意你。看你策马扬鞭,看你灯下苦读兵书,看你……在朝堂上因为坚持己见,跟那些老狐狸争得面红耳赤。”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陆玄之却从中听出了一种深埋已久、几乎刻入骨髓的关注。
“收集你的画像,记录与你相关的事情,或许一开始,只是一种……习惯。”齐萧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直到后来,在碎云渊……”
他顿了顿,眸色暗沉下来:“那场仗,我们本该精诚合作,却因各自的骄傲和身后势力的推波助澜,险些酿成大祸。争功,内斗……现在想来,愚蠢至极。”
“那场战役后,我画了你骑射的那幅画,落款便是那日。”齐萧衍看向那面空荡荡的墙壁,“我将它挂在这里,时时警醒自己,也……提醒自己,不想失去什么。”
陆玄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恍然。原来那幅被他取下的画,背后竟是这样一段纠葛。
“那么,‘亏欠’呢?”陆玄之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总觉得欠了我?”
齐萧衍的呼吸明显滞重了几分,他闭上眼,似乎在抵抗某种情绪,良久才睁开,眼底带着血丝和深切的痛悔:“因为那支冷箭……我本可以更早察觉,本可以派更强的人,走更稳妥的路线去警示你……但我低估了对方的狠毒和决心,也高估了自己对麾下势力的掌控。我派出的亲卫,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好手,他们本不该……全军覆没。”
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当我赶到战场,看到你中箭坠马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东西,远比功劳、权势重要得多。可我明白得太晚了。那份‘亏欠’,是愧疚,是后悔,也是……后怕。”
他终于将目光完全投向陆玄之,毫不掩饰其中的痛苦与自责:“所以我拼尽一切,也要保住你的命,哪怕用婚姻将你束缚在身边,哪怕让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出事。”
真相如同剥茧抽丝,一层层展现在陆玄之面前。那些看似偏执、令人窒息的行为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沉重的情感与过往。
陆玄之沉默了。他想起齐萧衍书匣里那份阵亡亲卫的名单,想起“落鹰涧”那个被重重圈起的地名,想起齐萧衍每每提及此事时那压抑的眼神……原来,那份“亏欠”,压垮的不仅是自己,更是齐萧衍自己。
“那我的伤呢?”陆玄之的声音有些干涩,“孙大夫开的‘血竭’,你为何批注‘慎用’,却又默许他送来?”
齐萧衍苦笑了一下:“你的伤势,孙大夫一开始便怀疑有异,但不敢确定。开出‘血竭’,一是确实需要此药化瘀,二是……一种试探。”
“试探你,也试探你身边可能存在的眼线。”齐萧衍目光锐利起来,“我想知道,你是否会察觉药物的异常,是否会信任我派去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背后那人,是否会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加重你的伤势,或者……露出马脚。”
陆玄之心中一震:“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体内有异种真气?”
“只是怀疑。”齐萧衍沉声道,“孙大夫医术高明,但也并非万能。直到李大夫确认,我才敢肯定。那异种真气极为阴毒隐秘,若非刻意探查,极难发现。下毒之人,手段非常。”
“而下毒之人,与战场上放冷箭的,以及指使‘地网’的,很可能是同一伙人,或者说,同一个庞大的势力。”陆玄之接话道,思路逐渐清晰。
“不错。”齐萧衍颔首,“我暗中调查多年,线索几度中断,但都隐隐指向朝中几位位高权重之人,以及……他们与北狄之间,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
他看向陆玄之,眼神凝重:“王睿、张嵩,都只是这条利益链上的小卒子。王睿负责利用职务之便,泄露部分无关紧要但足以误导判断的边境布防和物资情报;张嵩,则可能提供了那支特制弩箭的技术,或者负责清理现场,抹去证据。他们背后的人,藏得很深,能量极大,甚至可能……直达天听。”
“瑞王?”陆玄之立刻想到了那个眼神阴柔的王爷。
“他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之一,但绝非主谋。”齐萧衍冷笑,“主谋之人,老谋深算,绝不会轻易亲自下场。瑞王不过是他们推出来,试探陛下心意,搅乱朝局的幌子。”
“那日街头伏击,以及宫中的刺杀?”
“街头伏击,是警告,也是灭口。他们或许察觉到了王睿的不安分,或者单纯想借此机会,将你我一同除掉。至于宫中刺杀……”齐萧衍眼中寒光一闪,“目标未必真是陛下,或许只是想制造混乱,嫁祸于人,或者……试探你的伤势和身手。你当日出手,虽化解了危机,但也让他们确认了,你的伤,确实未愈,甚至比他们想象的更麻烦。”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似乎串联了起来。一个针对边境安定、针对主战派将领、甚至可能颠覆朝纲的巨大阴谋,缓缓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陆玄之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原以为只是朝堂倾轧,或是针对他个人的恩怨,却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庞大的一个旋涡。
“你一直不告诉我,是怕我知道后,会不顾伤势,贸然行动?”陆玄之看着齐萧衍,问道。
“是。”齐萧衍坦然承认,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玄之,我了解你。你若知道真相,绝不会坐视不理。但你的伤……我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风险。”
他的称呼,从疏离的“陆将军”,变成了亲昵的“玄之”。自然而然地,仿佛早已在心底呼唤了千百遍。
陆玄之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阳光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现在,你还觉得我的‘保护’,是莫名其妙、令人窒息吗?”齐萧衍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陆玄之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手指。齐萧衍的隐瞒,固然让他愤怒,但设身处地地想,若换做是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他刚刚才真切地体会过。
“至少,”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齐萧衍,“下次再有这等事,我希望你能与我商量,而不是将我蒙在鼓里,当作需要被你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