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
第一阙 满庭芳
人都道是年少轻狂,
把红尘翻转,笑恩怨何妨。
人都羡这似水韶光,
常持剑睨世,拥云彩华裳。
我却叹这俊美卿郎,
拗不回定命,怨不得尊长;
我却恨这世事纲常,
死不得共穴,生不能同床!
究竟有多少难言在世上,
到底有几般艰辛要思量?
便爱了、恨了、错了,难忘!
便痛了、伤了、去了,不枉!
教我如何不狂?不若忘却家乡!
今朝举杯痛饮,明日谁掩坟冈?
仗一柄青锋剑,道一句秋风凉;
舞一曲关山月,歌一阕满庭芳!
第一回重露宫中,无声殿上
剑若白虹,蕊灿莲花,只见那使剑之人手腕微微一颤,霎地吐出一寸来长的剑芒,荧荧夺目。突然之间那剑之形也隐匿
不见,仿若一团白雾平地而起,向着身前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劈面而来。
那老人不但不避,反而扎下身子,叫道:“好一派邪惑功夫!”凝掌欲接,竟是要以肉掌拼白刃了。他身旁是位眉清目
秀的少妇,此时早已跃起身子打算避开,见状连忙叫道:“爹爹莫要硬拼,这‘妖剑’难对付得很!”那老者哈哈一笑
道:“放心,教他今日见识我颜家‘移山掌法’!”说话间那一团剑雾已到眼前,那老者面不改色,双掌直劈,势若开
山,直探入那剑雾之中,掌风时重时凝,待那剑势即将削到之时,却在那剑背上似轻还重地那么一拍,便令那剑客门户
大开;另一掌随即跟到,双掌之间配合拿捏得严丝密缝滴水不漏,只当胸一撞,便听得一声闷哼,那剑客跌出十丈之远
,长剑也脱手飞去。偌大空旷的宫殿之中,此时还回荡着老者说话的回音。
“叶重予,老夫今日杀你,也是除江湖一害。”那老者挑起剑,扔还给他,盯着那被他打得满口鲜血的家伙,一脸不屑
的神情,“因此,莫怪老夫趁势欺人。”
叶重予接了剑,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撑起身来。他实有三十好几的年纪了,看起来却似乎还是个二十出头
的潇洒青年,若不是此刻被打得有些狼狈,倒也算得上“俊秀”二字。只是眼角眉梢里多了疲惫憔悴,没了平日里的疏
狂不羁。他瞥一眼身后,十个最小不过四五岁,最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都瑟瑟地站在殿廷之上,朝他望过来
,显然并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状况。其中一个朝前走了几步,担心地问:“……叶叔叔,你没事吧?”
“离得远些!文儿,叫大家站远了,别靠过来!”叶重予吼道。那孩子被他吼得略一怔,向后躲去。那老者眼利,当下
对身旁的少妇使了个颜色,少妇会意,将身子一旋,竟是极精妙的步法,趁叶重予说话的当会,绕过他的身子,片刻就
到了那些男孩们的面前。其中一个见状,哭着叫了一声“娘!”扑进那少妇的怀里。那少妇也禁不住两泪涟涟,连声道
:“好孩子,不怕了,娘在这里,娘和爷爷带你回家去。”
娘儿两个还没来得及好好瞅上一眼,叶重予的剑已倏忽到了面前。他似笑非笑地说:“夫人得罪了,小少爷还是留在我
这里,让我教他些武功吧。”说话谦恭,剑势却愈发凌厉,那少妇也亏得反应灵敏,仗着步法精良向后险险滑开,差若
毫厘,便要被叶重予削去鼻尖。那少妇大怒,将孩子负于背上,骂道:“混账妖人,也敢收我颜家子孙为徒!江湖上谁
不知晓你叶重予悖乱纲常,不是正经东西!你中了爹爹的移山掌,还以为能嚣张几时?”叶重予恍若未闻,倒看着她步
法,神情间竟颇为欣赏,因而仗剑直逼,却又留她后路,硬是让那少妇把脚下步法走了个全套,这才笑道:“骆家这套
‘林间闲步’,今儿我总算是看全了!看来你是骆家的女儿骆可儿了。颜老前辈,这媳妇不错啊!”
颜宏赡脸上一阵青白,明明叶重予在与他和骆可儿交手之前已身负重伤,不然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三招内
就破了他的“雪妖剑阵”,还将他一掌击飞出去。然而眼下他与骆可儿交手,骆可儿背上还背着自己颜家唯一的血脉,
他本应出手相帮,谁奈叶重予的剑势迅如暴雨,骆可儿被他逼得将林间闲步用到极致,竟仍甩不下他,而自己更是没有
一丝插手的余地。
然而此刻骆可儿已然技穷,颜宏赡无论如何也不能犹豫了,一声怒吼,劈掌而下,冒着被削断手指的风险替过骆可儿,
叫道:“快带着蒙儿先走!”
骆可儿尚且迟疑,却见颜宏赡的外袍已如破片纷纷而下,两掌皮肉被剑风扫得渗出血来,惊得动弹不得,她自嫁到颜家
以来,大小阵仗也见过几十场,何时见过这江湖第一名门颜家的家长如此吃力过?
颜宏赡这才正眼看待眼前的青年,心道一声惭愧,若不是叶重予先前已不知被何人打成重伤,且伤在心脉之上,不能全
拼内力,只能凭技巧取胜,怕现在自己已做了这剑下冤魂。况且刚刚中掌之后,竟能再片刻间重整旗鼓,实在匪夷所思
。也难怪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的魔头赫连誉不要别人,单单联合了叶重予与他手下的重露宫,便在一年之间连灭江湖
三大世家四大名门,如此战绩,怕不是巧合。
叶重予心中也暗暗苦笑,刚刚受那老头一掌后偷偷卸去,却装作重伤模样,用那片刻功夫调匀内息,接着和骆可儿相斗
,暗令周身气息匀整,这才再与这老头较量,却发现,终究还是过于勉强了。
思想间觉得胸口一翻,咳出一口血来;剑尖也顿时一滞,暴风骤雨般的剑势倏而停止。颜宏赡瞅见空隙,暗道机不可失
,一大步跨来,先一掌拍在叶重予心窝,教他动弹不得,另只手扯过他右手一卸,登时将他持剑的右臂废了。
叶重予一声不吭,只是右手缓缓地垂了下来。他凄然一笑,眉宇间掩不尽落寞之色。颜宏赡没料到他刚毅如此,倒对他
十分敬重,道:“叶重予,你倒是条汉子。可为什么要做这些龌龊勾当?你持身不正,离经叛道,崇尚男风,那是你自
身的事,我不去问;可劫掠幼童,襄助邪派,使江湖三世四门遭灭门惨案,你又要如何解释?!”他说这些时胡髭微颤
,显然气极。身旁骆可儿也全身发抖,搂紧了怀中的幼子,用仇恨的眼神望向叶重予。
原来江湖武林世家,当今最著名者乃是“四世五门”。“五门”中第一名门便是颜宏赡的颜家。谁料江湖第一邪派赫连
世家不知居心何在,竟联合叶重予的重露宫,拟将“四世五门”灭了个干净。惟有颜家人丁兴旺,武功自成一路,再加
上江湖朋友众多,事先做好防备,赫连世家竟没能得手;但孩子却仍被叶重予偷了去,可笑的是颜家乱成一团,竟数日
后才发现,因此颜宏赡和媳妇骆可儿连忙灰头土脸地一路追到这里。
“说!你……你这贼头,劫走我家蒙儿到底想做什么?你……难道……你对他做了什么?”骆可儿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不敢再想下去,拔剑在手,指着叶重予清癯的面容,剑尖颤个不住,“……我杀了你!”便要刺下。
却听叶重予涩然一声,微抬起脸来,带着点凄凉的笑,直视骆可儿逼上的剑锋,却恍若未见,喃喃自语道:“他平生从
不求我,就这一件事,我怎能不应他呢?”
骆可儿被他这神情骇得一震,剑便顿在了半空,却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从未正眼瞧我。可哪怕他叫我上刀山下火
海,我也不说半个不字,况且这些小事?”
“他平生从不求我。只这一件事托于我,我怎能不欢喜呢……”
说着两眼一黑,又吐出好大口血来。
颜宏赡往他心门一探,心脉尽断,眼见着不活了。心中暗叹,想必能打伤叶重予的也是绝顶高手,若这高手也在赫连一
派,颜家恐怕难敌灭门之灾。心中忧愁,对骆可儿道:“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结他罢,省些痛苦。”骆可儿点点
头,抱紧了孩子,捂了他的眼,反手又对叶重予当胸一剑。
颜宏赡抱过孙子,催促道:“快些走。虽说杀了贼首,却是多仗运气。若这重露宫的‘三公’返来,你我也都不是对手
。”骆可儿急急跟上,突然一顿,回头望向另外九个孩子。他们站在重露宫大殿的廊柱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竟不哭
不闹,漠然冷眼。
“爹爹,这些孩子……”骆可儿犹疑着问。颜宏赡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叹道:“我们自顾不暇,哪里有工夫管他们呢。
若带上他们,我怕连前边的‘九丈天’‘玄机瀑’都过不去。”见骆可儿还在迟疑,颜宏赡赶紧道:“可儿,我怕赫连
小贼这几日还要偷袭我们颜家。若打伤叶重予的家伙也在其内,我怕宣玉他们不是对手!还得先回去布置才是。这些孩
子,等我们打退了赫连,联合武林正派,再上山来救不迟。”
骆可儿连忙点头,两人一阵风般地下山去了,剩那九个孩子,静默地矗在空荡荡的重露宫里。
孩子们慢慢地围到叶重予身边。其中一个年幼的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叶叔叔,疼么?”
叶重予勉力撑开眼睛,却仍是一团漆黑。他嘶声问道:“你是澈儿?……叫文儿来……我有话说……”旁边一个看来最
年长的少年低下了身子,握住叶重予另一只手道:“文儿在这里。”
叶重予仿佛溺水之人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下扔开了澈儿,两只手将文儿攥得紧紧的,眼中流下泪来,道:“我知道
,你和他不同!……答应叔叔,别像他一样!……”说完这两句,叶重予猛地一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似的,双眼
一阖,再不言语了。
孩子们都静默着不再说话。一个慢慢地道:“叶叔叔也死了。”另一个道:“今后再没有人要我们了。”再一个说:“
我娘临死时说过,这就是命。”
突然几个黑衣素服、仆从模样的人走出来,默默地将叶重予的尸身抬起,仿佛没有看见这些孩子似的,径直将尸身抬入
中庭,早有棺木备在那里。
这九个孩子中有几个在重露宫呆了一段时日的,知道这是被药哑的哑仆。他们严格恪守重露宫的规矩,仿佛影子一般不
显形迹。孩子们静静地看着叶重予的尸身被装进棺木,然后有几个便转了身子,向重露宫外走去。
那个被叶重予唤作“文儿”的少年紧几步冲在前头,将他们拦住了。
“你们去哪?”他问。
“叶叔叔也不在了,我们总不能还在这里。”一个眉眼若星,俊美异常的少年回应道。
“出去的话,死路一条。”文儿指着外面重重惨雾说道。这话的确不假,重露宫建在这绝壁之上,下山之路险而又险,
天堑相连,机关无数。若不是身负绝技,怕都没胆量往这山头一瞥。也正因如此,刚刚颜宏赡才不愿独力救这些孩子下
山。
谁料那俊美少年不过扬眉一笑,道:“生死又何妨?饶是如叶叔叔这般利害,也不过如此下场。”
文儿闻言脸色微变,仿佛气极,抓过那少年肩头便打,谁料拳头还未伸出,早被另一只手挡下了。
“大家都是兄弟,都是见识过生死的,这一年经历下来,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身上担负的,可不只是一条性命!”出
手拦住文儿的少年年纪与文儿相仿,却温润亲切得多,字字句句都让人信服。
那个叫做澈儿的孩子也赶上来道:“叶叔叔当初救我们时,说想我们好好活下去,才救我们的。”
另一个叫道:“可是他和杀了爹娘的人是一路的!”
再一个哽咽道:“可我不觉得叶叔叔是坏人。”
又一个道:“我不懂!颜爷爷该是英雄,我爹爹常提他!可他为什么不管我们呢?”
“那当然,他只救他家的孩子!”
“那个老头不好,为什么要杀了叶叔叔?叶叔叔不是坏人,他哄我睡觉,还买糖给我吃!”
“叶叔叔说过要教我剑法……他说话不算数!”
……孩子们仿佛被压抑太久,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然后尚且懵懂的他们并不理解的悲哀就从心底泛了出来,一个个都掉
下了眼泪。但他们却约定好了似的,没有一个人放声大哭,都只是抽噎着,仍然不停地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够了,都住口!”
文儿冷着脸喝道。他年龄最长,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也开始窜了,因此在这九个孩子中显得扎眼。他瞪着另外八
个孩子道:“哪里也不许去,想活着将这些问题闹清楚,就在这里好好呆着!什么时候我们能比叶叔叔还要厉害,比颜
老头和那个女人还要厉害时,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呆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说话的仍是先前那个美貌少年。
文儿道:“你没听刚刚那个老头说么。重露‘三公’会回来这里。”
澈儿眨巴着眼问:“他们会像叶叔叔一样对我们么?”
文儿摇了摇头:“不晓得。但我们可以求他们教我们本领。无论如何也要求到,再苦再累也要学会。”
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双眼闪闪发光,一齐叫道:“是,学了报仇!!”
文儿拧起了那两个孩子的面颊,目光冷然,不似少年应有。他慢慢地说道:“错了,是为了活下去。”
孩子们都不言语了,有几个爱哭的纽紧了衣裳,又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那先前拦住文儿的温润少年见状搂过了他们,
微微笑道:“别想那些难过的事了。从今儿起,我们九个人一齐活下去,谁也别独自走,谁也别抛下谁。从今儿起,我
们就是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好么?”
他煦然一笑,转过身来,拣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了些横横竖竖,又指着它们念道:
“魏、青、鸾。我叫做魏青鸾。辛丑年三月生的,今年十二岁。不知道有几个是我哥哥,几个算我弟弟?”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有几个喃喃着“兄弟”二字。兄弟。对于眼睁睁看着全家灭族而一度哭哑了嗓子的他们,这两个字
分外地温暖。
那美貌少年看着魏青鸾笑道:“你这话我听了喜欢。”也拣了石头在地上写了三个字,道,“我叫顾雨溪,壬寅年八月
生的,比你小一岁。屈做你弟弟罢。”
澈儿也走上前来写了名字,道:“甲辰年元月,属龙的,路永澈。比你们都小了。”
有个圆脸儿的孩子,长得小精精的,骨碌着眼睛走过来,在路永澈的名字上边写了“俞信”两个字,那笔画盖在了“路
永澈”三个字上边,搅得乱七八糟。路永澈怒道:“你乱画什么,旁边那么大的地你不写,却要写我这里!”那孩子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