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浑身便似抱住了一个及其凶恶的猛兽,顾雨溪体内无处宣泄的内力如同洪水一般破堤而下,连带着内火剧毒一起撞进路永澈的体内。路永澈怕三哥受伤,不敢运气相抗,就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直到心脉剧痛,喉头腥甜,吐出的血已带了黑腐的色味。
“澈儿……!!快放开我!……”顾雨溪觉得身上胀痛的负担已陡然减轻,知道路永澈又如数年前那般替自己分担痛楚,然而这一次可不仅仅是散功那么简单,他慌张想要挣开,却被路永澈搂得更加紧了。
“三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澈儿,你还记得……师父说的《等闲诀》么……?”
路永澈一惊,转脸看向那本静静躺在地上的抄本。他颤声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顾雨溪摇了摇头,道:“它书叶上沾的大约是‘淡定散’,书里看似是一本诗集,其实却是内功心法……”
路永澈道:“淡定散……?师父们中得不就是这种毒么?可那不是要十年才能发作……”
“似乎中了淡定散后,再修习等闲诀……便会有如此的效用。”顾雨溪看了看自己那手臂直至胸口的皮肤,都似乎起了一层泛着青光的白沫子,经脉层层突兀,颇是骇人。
路永澈强忍着浑身的剧痛,道:“三哥……,没事的,都会好的,不要想那些。”
顾雨溪轻轻摇了摇头。他将下颌枕在路永澈的肩膀上,仿佛又是身在尧岭重露宫的山林之间,青山碧水掩映着逍遥自在,唯有那里对他而言是憩所而并非囚笼。
要是一直不下山来多好。
顾雨溪缓缓地阖上眼睛,那钻心的剧痛简直让他不能思考。
“澈儿,我实在搪不住啦。你要是真体谅我,便送我一程吧。”
路永澈苦笑着摇头。
“你胡说什么。我要下得去手,我也就白叫了你这十多年的三哥。”
“那你就放开我,任我自生自灭好了。何苦连累你一同受苦。”
“什么傻话。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苦,比你说不愿见我更苦的了;眼下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顾雨溪被这话怔了片刻,转开脸去,轻声问道: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答应跟漕是为了查询兄弟们的下落。在徐州碰着了四哥,知道大家都没事,这就急着回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是吗。太好了……”
透过路永澈的肩胛与发鬓,能看见窗棂间浅得近乎发白的天空。顾雨溪喃喃地说道:“不知何时,才能再回重露宫去呢。”
路永澈没有回话,顾雨溪觉得自己怀中一重。
“……澈儿?……”
路永澈紧阖着双眼,双唇被吐出的黑血染成了深色。
顾雨溪连忙挣扎起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将他推离自己,谁料自己与他穴道相连的地方传来好大一股吸力,竟完全动弹不得。他挣了半晌,却只脱出一只手臂。
这样下去,澈儿会被我害死的……会被我害死的!
他又想起了师父死前的情景,骇得脸上连最后一滴血色也消失殆尽。他扯起嘶哑的声线呼叫,可满庄园平日里忙忙碌碌的人们此时都像凭空蒸发了似的,空荡荡地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回音。
顾雨溪几乎全身发抖起来。他不在意没有半点武功,能忍得下别人冷嘲热讽,受得了邵家的凌辱欺压,熬得住这一身病痛折磨,却怕极了眼前的情状,恨极了半点本领也没有的自己。他只能徒劳地挥着手臂,无意中抓住了那一册薄薄的抄本。
昨夜的油灯在一片忙乱中忘了吹熄,此时仍有微弱的火苗在颤抖着跳动,仿佛随时会熄灭一样。顾雨溪使尽全身力气,想将那抄本对上油灯的火焰,然而手上没有气力,抖得厉害,对了几次,那火苗只从书册的边缘划过,燎出一道淡淡的焦痕。
他伏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酝酿了好一会的气力,瞄准了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再一次尽力地探出手去,这一次又快又准,眼见着火苗已燎着了书边,火焰蹭地蹿高了数丈,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
突然间手腕猛地被攥紧了,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他再也抓不住那本册子,只得松了手,册子跌落在地上,一只脚踏了上去,好容易引燃的火就这么熄灭了。那人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笑道:“看来我到得还真及时。这东西虽然只是个抄本,可也不能就这么给你烧了。”顾雨溪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嘶声叫道:“……赫连誉!”
眼前正是赫连誉那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庞。他笑道:“你这顾家的孩子也恁没有礼貌。我和你爹娘也是平辈论交,你该称我一声前辈才是。”他看了看脚边,道:“原来这里还有一只。”抬脚踢去,路永澈完全不能反抗,直中心窝,摔在墙角。
“这本来下给邵群的饵,因此我才煞费心机地将‘淡定散’附在‘等闲诀’上。没想到却被你们吞下了肚,真是浪费。”他掂了掂手中的抄本,又看着顾雨溪,“不过你竟能将‘等闲诀’也悟得透彻,真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
赫连誉走到路永澈身边,抽出了他腰间的长剑。
“不过既然给你们看见,那我也不能留你们活路了。”他淡淡地说,“自上次颜家一别,也让你们多活了半年,够本了罢?”
邵利恬听见里院里传来凄厉的叫声。她免不得向里面望了一望。陈九拉住她道:“任那位公子自生自灭吧。人都要死了,小姐也不必和他过不去了,省您恼心。就让路爷和他耽上一会,说最后几句话吧。”
邵利恬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顿了一会,终于还是叫道:“不成。我去看看,究竟又在耍什么花样……”没待陈九拦她,她早大跨步地冲进了里院,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门一开,一个人朝着她仰倒下来。邵利恬认得那是路永澈的背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尚未碰到身子,先觉得掌心一热,数点猩红沿着手掌的纹路扩散开来。
她啊地一声尖叫,猛缩了手,路永澈的身子失去了依托,重重地摔在地上。
“路……大哥……?……”
“喂,你醒醒呀!究竟怎么回事,路大哥?!”
“路永澈!!你再不理我——”她抓紧了他的手想将他拉坐起来,却突然感觉到了微小的暖意正逐渐流失。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贯彻心底,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腿脚便猛地被抽去了骨髓似的,软软地跪倒,颤着双手,不敢去探路永澈的鼻息。那柄他自始至终片刻不曾离身的长剑,如今在他心口上巍然矗立。
“谁!!……”
她噙着泪狠狠转头向屋内望去,房间里暗成一团,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仿佛朝她微微笑了,转身跃窗而去。
“……澈……儿……”
赫连誉一松手,顾雨溪浑身便散架了似的摔在地上。他觉得浑身的经脉都已被内力啮得断裂殆尽,性命只在旦夕。但他仍勉强地睁着眼,不忍阖起,门边有一道明与暗的分界线,阳光照在路永澈的脸上,挺拔俊秀的眉眼,仿佛仍感到身心的痛楚似的,微微蹙起。
顾雨溪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把火,燃得本来安静宁和的心湖此时滚然腾沸。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白什么是恨,仿佛仇恨这种感觉是从今天方才真正学会。他想哭,想大叫,想要站起,走到澈儿身边去,想要追上赫连誉,将他亲手杀死,看他鲜血淋漓。然而他其实连眼泪也落不下来,他的脑海中只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场景。
指尖传来尖锐的痛楚,滚烫的热量仿佛从那里点燃,经曲池、天泉、气舍、承泣、日月、迎香等诸穴,将原本完全不属一条经脉的穴位竟贯通一气。他浑身经脉尽断,内力全在体内胡乱奔走,此时有这一条通路,都蜂拥而至,壅塞喉头,不吐不快。
顾雨溪仰天长啸,久久不绝,整个宅第仿佛都在他的啸声中微微发抖,他不愿意停下,只觉得这样长啸着便似乎能轻松一些,身上的力气渐渐回复,无法宣泄的内力都随这啸声一涌而出,压迫着不能呼吸的感觉也随之消散。他站直身子,突然间竟觉得一点也不难受了,浑身竟较先前更有了力气。
邵利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瞪大了眼睛跌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滚,却听不见哭音,连顾雨溪站在她身侧也没有发觉。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一副躯壳在那里。
碰到路永澈渐渐冰凉的身子时,顾雨溪浑身打了个冷战,眼里变成了死灰般的色泽。他抱起路永澈的身子,向门外慢慢走去。邵利恬猛地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可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赶来的陈九看到这一幕,吓得呆了,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从房门出蜿蜒而来。直到顾雨溪快要走出庭院,他们才恍然记起自己的职责似的,连忙追去,叫道:“等等,不能……”
然而顾雨溪仿佛脚下生风,饶是众多邵家下仆没命地追去,可没绕过几个山隘,便失去了他的踪影。
陈九扶着邵利恬劝道:“小姐,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老奴叫人去叫老爷赶回……”
邵利恬一言不发,她用力地擦着掌心,即使已被水洗过多遍,她却也似乎能看见那猩红色的血迹。
直到春雨连绵之时。
“你在等人么?”
邵利恬横躺在大青石旁,雨水将她的额发全粘在脸上。她觉察到有人问话,那声音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她睁开眼。
白色的油纸伞下一袭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雨天里显得犹为刺目。那人腰间别着两把长剑,其中一柄看来破烂不堪,而另一柄用铁链层层锁起。
她想要看清他的脸,可不知为何总也不太明晰。他带着点笑意说道:“你淋湿啦。”将伞遮在她头上。那声音里仿佛有种让人眩晕的力量,一时间蛊得邵利恬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那人伸手将她拉起,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
“回家吧。”
邵利恬点了点头,顺从地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你是谁。”
“呀。”那人笑道,“利恬妹子,我是路永澈啊。你怎么不记得了。”
纸伞轻斜,雨滴向四周旋开。伞下露出的,却是顾雨溪绝世倾城的容颜。
邵利恬看着这张脸,却灿烂地笑了,伸出双手,仿佛怕他消失不见似的,挽紧了他的胳膊。
“你回来啦,路大哥。”
第二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