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刚出口,却想起爹爹在寒冬腊月从来不穿着厚衣的事来,于是闷闷地说:“不过你们练内家功夫的本领高强,运起内力便可御寒了……算我多事。”
路永澈满脑子只想着他三哥,此时也只当她在说他三哥,连忙道:“棉被还得赶紧送去,我三哥他不会武功,又没有半点内力,冻着了可不好。”
这话倒说得邵利恬微微一诧,奇道:“你们师出同门,你本领这样好,为什么偏他不会武功?”
路永澈毫无机心,自然不会瞒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人,于是张口道:“他经脉脆弱,不能修习内力。”将先前小时候顾雨溪因为修炼内功,险些死去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着说着,便似回到了当年,越说越起劲。末了才察觉邵利恬黑着一张脸,连忙道:“利恬妹子,我不该自说自话的,是我不好。”邵利恬转过身子不看他,道:“你三哥那也是我三哥。你放心出漕去吧,我不跟你计较这个。”路永澈笑道:“利恬妹子最近懂事得多了。”正说话间,外边传来邵群的呼喊,路永澈提起包裹,走出门去,又不放心地回头说道:“虽然会惹你生气,不过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偶尔替我去照看下三哥罢。”邵利恬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路永澈,几乎要将他吞吃下去;半晌终于缓缓地垂下眼帘,流海散落遮挡了彼此的视线,她没有说话,轻点了下头。
待路永澈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邵利恬猛地站起身来,使出全身力气,将手中装模作样的绣绷朝他消失的方向砸得老远。“操你奶奶的!”她骂道,扯下身上小姐模样的衣服,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许多脚。这才终于出了气,抬起头,眼帘里映着西郊的山尖,有血红色的薄云挂在那里。
“原来他没有武功,又不能修炼内力……哈哈!这倒让我省去了不少事情。”她记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许多奇异的物事乱糟糟堆满了一床,其中有许多珍稀的补药,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翻出一本毫不起眼的书。
“是这个了。”
她翻着那本有些发旧的书,龇起嘴得意地笑着,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
顾雨溪将身上的单衫略裹得紧了些时,便听见陈九说道:“小姐来了。”
他有些惊诧地抬起眼,看见邵利恬用脚将门踹了开去,扛着两大床棉絮,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篮子,没事人一般大阔步地走了进来。
他略感局促地站起了身子,邵利恬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走去了房内,将两床棉絮扔给陈九,那厚实的分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她将篮子垛在床头的矮柜上,从里面取出个袋子,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她吩咐道:“老爷赏的,给顾大公子补补身子。”
陈九接过了,斜了眼看了看这自家主子,才几天不见,她倒似乎像了个人样——女人还是嫁人的好!然而他不敢多嘴,连声应了,退出房去。
顾雨溪不明白这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疯婆子是什么打算,一个分神,面前碰地一声响,倒骇得他心里一跳,定睛看时,一摞厚厚的书籍正摆在他面前。
“爹怕你闷,托姑奶奶给你带来。哼,你福分大啊!”
邵利恬撇了撇嘴,又道,“有人怕你冻着,还不得老娘给你扛棉絮!不如咱俩换换,还是你来做邵家小姐,我闲在这山上睡觉,又有人成天念叨,多快活!”
顾雨溪皱了皱眉头,问道:“邵帮主呢?”他心想若是邵群,必定不会让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儿来办这些事件。却听邵利恬道:“路大哥和我爹爹一起出漕去啦,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半年还算是快了。……怎么?”她霎了霎眼睛,冷笑道,“这才几日,你就贱得耐不住寂寞啦?还亏是个男人哩!哈!”背起双手,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若不是路大哥再三叮咛,姑奶奶我可没半点对你好言好语的心思!我恨不得你一头撞死了、吃饭噎死了才好!!”
顾雨溪不和她一般见识,那些污言秽语只做不闻,却诧道:“澈儿?他出漕去了?他怎么还和邵家纠缠不清?”没料到这话倒点着了火线,踩着了地雷,直惹得邵利恬怒起,跳到顾雨溪面前吼道:“他是我相公,和爹爹出漕有什么不对,和我邵家牵连不清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他不和我们牵连,却跑来和你纠缠么?你就歹着心思想让他扔了我,来和你这个狐媚子一起!你骗了我爹爹还不够,连我相公还要骗走么?好不害臊!!”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抬起手狠狠地一个巴掌下去,打得顾雨溪一个趔趄,脸上肿起半边;别馆的仆役们赶紧涌来,将他们两人分开,连推带搡地送小姐出门去。
邵利恬坠住身子,几个仆役拉也拉不动她。她扭脸看去,只见顾雨溪嘴角带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她笑道:“你定是在想我怎么不趁这时候杀了你。放心,我怎么会杀了你?我若杀了你,路大哥可要恨我啦。”她靠近顾雨溪,突然间柔声低语,问道:“你说,有没有种既能杀了你,又不让他恨我的法子?”
天地间陡然静得出奇。
邵利恬等他回答似的顿了片刻,见他没有回应,仰天大笑,在顾雨溪惊愕眼神的目送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仿佛旗开得胜的将军。
送走了这母夜叉,顾雨溪只觉得头疼,百无聊赖地拿着那些书一本本地读去。有本发旧的书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册抄本,封题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斜睨江天似等闲”七个大字。那字体骨骼清奇,于狂处狂,于敛处敛,收放自如,顾雨溪捧卷玩味不止,半晌才展卷细读,原来是一篇诗集,却没有见署名何人所作。顾雨溪料想邵群不会将无名之辈的作品收藏在此,但细读下去,诗中不较格律,不问平仄,不用典故,偏偏读来爽口,自在恣意。他一气读完,不觉月上梢头,闲庭如水,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消却不少。待要掩卷灭烛,和衣而卧,却见那卷末夹页之中,似有几行蝇头小楷。
他略感兴味,复挑亮烛芯,展纸细读,原来写的是一篇跋,记述诗人心得。
“……余幼时多病,缠绵床榻多年,唯窗间丈许晴空,案前白宣黑墨,聊以相伴。斗日当空,宣如薄镜,倒映日影疏斜,云山如画,胜似千言。兴致所至,泼墨放歌,亦能声达九霄。虽足不出户,身不由己,然青天咫尺,江湖咫尺,观之品之,何等快意!而今余亦达矣,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方知天非咫尺可至,地非须臾可游,天地之间,人何其渺!故录当年诗作,粗糙不校,无他,恐此心不复存尔。尝警后辈,言曰笔底轻毫,唇间柔语,利可断金,何也?气之所向,心之所往。兴明偶题。”
顾雨溪暗道,这人好狂妄的口气,“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那恐怕只有皇帝能这样说了;然而看他这笔调,分明是江湖人士。可随后却意兴萧索起来,果然应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兴明偶题”,那么这诗人该是表字“兴明”了,想了片刻,却不记得有什么名士的表字是这两个,他不擅考据,倒也不去深究,阖了书,吹了烛,仰卧在竹榻之上,看窗外隐隐半月,撒落银沙,倒影着庭院里初开的木槿花那矜持的身形,在瑟瑟秋风中微微颤抖着。不一会便被吹落了,剩一个空荡荡的枝头,仿佛缺了一块的画卷。
我和那名叫兴明的诗人,倒似乎很相近呢。顾雨溪如此想。但那“而今余亦达矣”的日子,估摸着是不敢高攀了吧。他微微一笑,夜光是暗蓝的色泽,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流动着。
“……惊破窗纱梦里寒,
指尖悄伫碧飞烟。
披衣独起循闲步,
侧听曲池水潺湲。
我身欲向何处去,
此水又为何事喧?
星光璨璨生池底,
飞扬九转落天泉。
不若舍身随之去,
簪星佩月莫流连!
眼底纷繁甘承泣,
心中日月昭从前。
黛瓦高墙将身锁,
犹有香迎百丈川。
醉卧陋巷春风里,
斜睨江天似等闲!
……”
窗外秋风送雨,拍打轻寒叩窗。顾雨溪翻覆咀嚼着这些词句,但觉一阵安心暖意,终于渐渐入眠。
邵利恬孤零零坐在邵庄的庭院里,她喃喃地骂道:“他奶奶的,姑奶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那些给顾雨溪的补药,可都是她的私房。原来她心智鲁钝,内力长进极慢,因此常受爹爹的打,她搪不住时,便去拜托看来极疼她的赫连誉叔叔,那个男人便不怀好意地笑着,给她捧出一堆从未见过的珍稀补药。
千年蟒蛇胆,百岁金雀心,样样是增补内力的绝佳物品,然而邵利恬嫌它们太苦,吃起来恶心,都扔在那里碰也不碰;赫连誉便又给了她那本破旧的手抄册子,说是什么心法,多读一读便能领悟,然而邵利恬又哪里是读书的人,才翻了两页,便被那些白纸黑字涨得两眼发酸,于是扔去一边,再没有翻看过。
眼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拿这些物件来害顾雨溪,便如同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简单。至于究竟有没有效用,自己心里面也没有底。但她其实只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有没有效用反倒放在其次了。她想到那天顾雨溪看她的眼神,心头就没来由地爽快,至于他是生是死,也就不大关怀。
更让她在意的人,并不是锁在山上的这只金丝雀儿。比起报复来,她更想和爹爹还有路大哥一起出漕。然而这样掉面子的女儿,邵群怕她出丑,败坏了他的声明,因而是从不在正式场合里带她出现的,更别提这样的大场面。
然而现在,他却带路永澈去了!邵利恬隐隐觉得自己被爹爹利用,却又说不出个理所然。她只得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又摔了爹爹书房里的一架船模子。
“碰”地一声,船锚抛进了水里。徐州万寨港碧空如洗,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照例跟着邵群去应付了些场面后,路永澈跃上码头,去市集上查访兄弟们的下落。在徐州港停泊的时间恐怕要多些,约定换货的另一拨货船尚且未到,这日子还有得耽搁。因而路永澈倒并不匆忙,去茶楼里找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包打听,讲定了生意后,便坐下来,要一壶茶,听说书艺人口沫横飞地讲那子虚乌有的刀光剑影。
“话说牛通走不到二三十家人家门面,横巷里胡风唿哨,撞出四五十个人来,手中各执棍棒,叫道:‘黄毛小贼!今番走到那里去!’牛通举目一看,为头这人却是方才马上这位员外,手中拿着两条竹节钢鞭……”
路永澈听得津津有味,突然间脑后风响,微带沁凉,片刻间已抵上背心。他心底一诧,身子微矬,踢起椅脚,椅背猛地向上杵去,格开那偷袭的兵器。对方一击未得,嗤了一声,脚步灵若猿猱,两手使一双匕首,身形灵动,上窜下跳,片刻间数十招已下,路永澈毫无防备,一时间手忙脚乱,左支右拙,却连拔剑的空隙也寻不着。眼见那双匕刺向面前,他不得已将身半旋,单脚暗使内劲,踢中剑鞘底部,长剑应声弹出,只听得叮叮两声,千钧一发之际架过了那两柄形状奇异的匕首。
酒楼上说书的、听书的都一并住了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前上演的一场全武行,脑袋还停在说书人营造的氛围之中,见路永澈临危不乱,妙着迭出,免不得大声喝彩。
看客们还都指望着继续打下去,谁料路永澈却怔住了,慢慢地撤去了剑。对方也将匕首在指间转个不停,双手一旋,便送入腰间玲珑别致的皮套内。
使双匕的乍一看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的少年,却衣着华贵,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路永澈,道:“哟,老五,听着戏,品着茶,你好会享福呀!”
“你挺享福呀。”
邵利恬靠着门柱冷笑着说道。她百无聊赖之下,又提了一堆增补的药品来到顾雨溪这别馆里,还想从这儿寻点乐子,打发手头上那成把抓的无聊时光。
顾雨溪正捧着那册抄本,桌上摊着宣纸,逐字逐句地誊抄。见着难缠的母老虎前来,倒怕她弄坏了好容易写成的心血,不待墨迹干透,便连忙卷了起来;此外却不和她搭话。
邵利恬照例冷嘲热讽了一阵,可惜少个斗嘴的,不多久就觉得没劲了,于是去厨房找了个锅,看见炉上烧着水,便端了下来,将那锅架上去。她也不会炖汤,只是似模似样地一古脑将带来的补药全扔进锅里,更不管什么药性是否相合,只兑了点水,就放在火上空煮。其实别说是汤,她就连一粒米也是从未煮过的,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约也知道煮饭要放些调料,看那厨房里一排整齐的调味品,她也不管是什么,拿起来乱放一气。看见墙边摆着好些天前她拿来的那个袋子,握在手里掂量掂量,里面竟还有剩不少。邵利恬怒道:“这些下人们也被这狐媚子蛊着啦?连这个也替他讲究着吃。这样要吃到猴年马月,方能见效?”一面说,一面打开锅盖,将那里面奇形怪状的物事通通倒进锅里。煮了一个时辰,只见满锅黑水,浓稠如蜜,煞是惊人。邵利恬得意非凡,拿了个碗盛了,端到顾雨溪面前,道:“喏,姑奶奶亲给你熬的补药,还热着呢,快喝下去。”
那药莫说是顾雨溪,便连陈九看了都变了脸色,悄声道:“大小姐,这……这喝了恐怕会死人的……”邵利恬双眉倒竖,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小姐熬药怎么会吃得死人?他若不吃,才是作死哩。不若你先尝一口,便知道会不会死人了。”陈九哪里还敢说话,连声道:“不会死人,不会死人。”邵利恬笑道:“只会救人。陈九,你拿住了他,本小姐亲自给他灌下去。”陈九生怕她还要拿自己试药,更不打话,干脆利落地将顾雨溪的双手反剪起来。
顾雨溪瞪她一眼,无奈道:“不必劳烦小姐,我自己来。”伸手接过那碗,刚闻到那味道,便好一阵犯呕。邵利恬笑道:“捧着碗小心些,打翻了的话,我可也不会让你浪费我的辛苦,你便趴在地上舔干净它好了。”
顾雨溪拧紧眉头,将那碗凑到唇边。邵利恬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叫道:“等等!”她抓过了顾雨溪的一只手。
“你的手怎么了?”
她这一说,顾雨溪也略感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处竟不知为何有些发白,便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指盖则有些发涩,掩着一道盈盈的青色。
“定是你偷吃了什么沾白沫子的东西,看,吃坏肚子了吧!”
邵利恬胡乱扯道,趁顾雨溪不备,一把将那些药灌进他嘴里。
她胸有成竹地笑道:“别害怕,有姑奶奶心疼你,喝了药就没事啦!”
“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让满酒楼的人都跌落了下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是路永澈的哥哥。老四俞信往板凳上打横一坐,抓过路永澈点的茶咕噜灌了一大口,这才笑道:“凭你就能坐这里舒舒服服地听戏,我便不能?走,换个清静的地说话。”
两人重新找了个雅座耽了,路永澈忙不迭地开口问道:“四哥,终于见着你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俞信骨碌着他那双大眼睛笑道:“你托我手下的兄弟来找我,出手豪阔,我自然得给面子,这不就来见你了么。”他见路永澈还是一脸不解,于是继续说道:“自从颜家那天之后,大家走得散了,我便一个人闯荡江湖,靠贩卖打听到的消息这种没本钱的生意来赚钱糊口,现在做得倒有几分起色,成了这一带地方包打听的头领。刚刚你向我手下人寻‘重露九卿’的下落,我便料猜是你,于是过来寻你。不过你现在似乎发达了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路永澈一番,笑道,“漕帮帮主的女婿,你攀了高枝,便六亲不认了,怎么又挂念起我们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