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永澈急道:“四哥,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还拿话挤兑我。我这一路跟漕,可都为了找你们。那天之后究竟怎么样了,大家都在哪里?师父可好?”
俞信斜了斜眼,说道:“好——”路永澈心头刚略一松,头顶便被俞信一巴掌拍下去,骂道:“好得了么?师父也过世啦!我们现下当真是没父没母的孤魂了。你倒好,这当口儿娶了邵家小姐,连孝也不戴!”原原本本地将那天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路永澈虽然本料到齐红粉大约是凶多吉少,但如今当真听俞信言之凿凿地说来,十年间多少时光一并涌起,撞得他心口一窒,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不愿承认游箬、齐红粉和向飞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那天在颜家的一切,他只当是一场梦境。如今这梦却突然闯入了现实,他喃喃念了一句师父,拿手撑住了额头,挡起眼睛。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路永澈这才收拾情绪,继续问道:“四哥,其他兄弟们又怎样了?”
俞信笑道:“你现在是漕帮邵家的女婿,钱数三辈子也数不完;我呢,是个靠卖消息为生的包打听头领,到嘴的肥肉从来没有不吃的道理。你不给些酬金,便别指望撬开我的嘴。”
路永澈摊手道:“我做这漕帮女婿,实属无奈……”话未说完,俞信早打断他道:“还能怎么无奈,不就是为了老三的事么。”
路永澈奇道:“四哥,你怎么什么都晓得。”俞信翻给他一个白眼:“不然你以为我靠什么吃饭?邵小姐就那么一个,不是人人都娶得到,转眼间便做了公子爷!管他是有奈无奈,既然是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花他些钱又怎么着,人不能老是蚀本。”
路永澈本先不想多花邵群给他的钱,总觉得有一份情便要偿一份,如今听俞信说来倒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入俞信手中。
俞信掂量掂量,知道是足金实两的,脸上乐开了花,道:“果然做了女婿的人有丈人撑腰,就不是一般的大方。”路永澈急道:“四哥,说正经的。”
俞信便坐直了腰,板了板脸,道:“那天我们都差点死在赫连魔头的手下,咳,那魔头真不是一般的利害。如果不是二哥的计策,今日你也见不到我活生生站在这里。”路永澈点了点头,他记起那天二哥用“传音入密”吩咐他进攻的方位,这才得以突破包围。他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用‘传音入密’这种高深心法的?”俞信道:“二哥的本领究竟有多少,我们谁也不晓得——恐怕大哥也不晓得。”
俞信顿了顿,续道:“多亏了二哥,兄弟们都平安无事。突围后大家便走散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消息。你和老三就不用说了;我这状况你也见着了。老六运气不错,被‘天责会’收了,要栽培他。天责会在江湖上还是神鬼各敬三分的主儿,料想他找了这样的靠山,今后前途无量。”
“老七翎儿呢,那家伙能活得下去我挺诧异的。前些日子看他还在山里糊混着日子。反正他那种事不关己的人,江湖上没人会去寻他的晦气。”
“老八从来都想做官,如今自然是去做官了。不过他可没法参加科考,正巧一个小藩那里缺文僚,说是不问出身,居然也给他弄了个芝麻样的官当着。他大约是真想做现世的李太白,不过还差得远。”
“老九从来都独来独往,亏他背着那两把重剑也走得动路,江湖上如今也混出了些名头。他居无定所,想找也找不着他。估摸着赫连若想害他,先找着他也得花上好阵子的工夫,不用担心。”
听见兄弟们虽然不在一处,但却各有各的活法,路永澈心里舒了口气。他发觉老四跳过了大哥和二哥,略感奇怪,于是问道:“大哥二哥又过得如何?”
说话总是快得像炒豆子的俞信却突然塞住了,翻了翻眼,道:“这二位菩萨……我只能说,他们按自己的意思过着日子。至于再详尽些的,那可不是这点钱就能说了的。反正他们又不须你去担心。”
路永澈皱眉道:“四哥,若是和别人,你这话还说得通;我可是自家兄弟,又不会做对不住他们的事,有什么能不能说?”
俞信一本正经地摇头笑道:“亲兄弟,那也要明算账。斟酌利弊,我才能混得好这口饭吃。你知道他们没事,不也就成了。其他的,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顾雨溪喃喃着字句,攥紧了发白的指节,皮肤透明得几乎能看见下边青色的脉络了。他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呛出喉管的星点血丝溅在那册发旧的抄本书封上,将封题《斜睨江天似等闲》中的“等闲”二字染成了偏赭的脏色。
先前在颜家厅堂内,游箬与赫连誉对峙之时所说的话语,此时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回响在顾雨溪的脑海之中。他记起那时游箬发白的脸色,还有赫连不屑的神情。
“赫连,你这一招‘隋珠弹雀’原来也练成了。想必那‘等闲诀’你也揣摸透彻了。这天下没有胜得过你的人了,你还想怎样?”
等闲诀。
顾雨溪有些颤抖地拿起眼前的黄旧抄本。
怎么可能。
这不过是本手抄的诗集而已,定是我想多了。
然而从手掌蜿蜒而上,直指心脉的兀起经脉,却昭示着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顾雨溪强忍着内脏和经脉几乎被压迫破碎的痛胀,这种经历自从幼时那一次内力全废,从此不能习武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可若它真的是等闲诀,那么这样珍贵的物事,怎会放在邵群这里,邵群又怎么会放在家里,最后经由邵利恬之手拿给自己?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还要再探究下去之时,却觉得心头猛地一痛,一股气翻涌上来,却偏偏嵌在喉头,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他被呛得咳个不休,满嘴是血,五脏六腑都似乎被倒咳出来,可那一股气偏偏就纹丝不动地卡在那里,逼得他涨红了脸,浑身筋肉突起,几乎要将浑身渐趋透明的皮肤撑裂。他难过地滚倒在地上,却连呼喊的声音也被噎着发不出来。耳边丝毫没有声响,眼前是深色的黑,青光数点,四周包裹着静寂。
碰咚一声,路永澈突地站起身来。俞信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道:“急什么,还是你丈人吩咐你准点回去?”
路永澈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担心三哥。”
俞信呷了口茶道:“你担心他,做得数么?还不是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路永澈扔下茶钱,道:“既然得知了大家的下落,我得去告诉他才行;他早一天知道,也早一天安心,不再胡思乱想。”
俞信拿起铜板在手指上弹了个旋花,笑道:“傻子。”
路永澈没有听见,他整个人早已飞身出门,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发慌。
马蹄翻盏,剪起一行轻烟,在向淮安的路上。
第六回 梦醒时分日西斜
“怎么了?!”
“老奴也不清楚,可是……”
正在说话的当会,门咣地一声撞向抵在门口的水缸,撞得那装了水的大缸直挺挺地摔成了八瓣。一群守在门口的邵家下仆连忙冲进门去,将里面濒临发狂的人牢牢按住了,拿手腕粗细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邵利恬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她嘀咕道:“怎么不直接死了算了,惹这么多麻烦事情。早知道……”陈九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小姐,这个不太好办。若是弄死了,老爷回来……”邵利恬道:“死不了。就算他死了,那也没有干系,哪一天不是尽心尽力伺候着他?”陈九不敢接话,邵利恬早大步跨进门里。
虽然有了准备,可当看见眼前那个人时,她仍是吓了好一大跳。她想起那天逼着顾雨溪喝药时,看见他两手上沾了白沫子一般的东西,指甲盖有些隐隐发青。而现在的他仿佛就是这一症状扩散到全身的表现一般,浑身能见的皮肤都似乎起了一层白沫似的,又笼着一层淡淡的诡异青色。邵利恬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个总是爱净的人现在却蓬乱着头发,滚脏了衣衫,让人不敢去想那湮没在那乱发下原本倾城的容貌,如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陈九斟酌着字句,道:“小姐,他这样子……可能是中毒。”说罢看了看邵利恬,像是把一些话咽回肚里。
邵利恬浑身一震,一巴掌打在陈九脸上,叫道:“胡说!你是说姑奶奶给他喝的药有毒?那些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名贵药材,是赫——”她本想说是赫连誉给她的,话出口前终于觉出不妥,连忙改口道,“是爹爹亲给的,又怎能有毒?”陈九不敢再和她辩,只道:“是是,小姐也见着了,这件事情我们这些下人们半点干系都没有。大夫请了几拨,都……不晓得是什么毛病,小姐千万要在老爷面前分说清楚。”
邵利恬不去理睬,大着胆子又围着顾雨溪转了一圈,见他手臂上经脉蜿蜒兀起,想起路永澈之前说的话,于是胸有成竹地笑道:“嘁,你们这些莽撞的,都不看仔细。这明明是走火入魔的症状,那些寻常医生哪里看的出来。——这样不就和你们没有干系了,他只是偷学功夫想要逃跑,自己弄得走火入魔,有什么办法!”
陈九连忙应了是,吩咐去请漕帮的两位副帮主来看看。他知道自己家这位小姐武功造诣上也是三脚猫的本事,因此要请行家来看,这样只要确信无疑,便能脱去自己的干系。
漕帮几位副帮主虽然事务繁杂,然而由于邵群先前的叮嘱,这等家务事仍然不敢不来。他们绕着顾雨溪转了几个圈子,挽起他的袖子,见他经脉突起,也骇了一跳,连忙运起内力去探他脉门。
然而不探不要紧,这一探两人的脸色同时发青,仿佛被烫着了似的跃出数丈,齐声叫道:“他……身上有毒!”
众人不管是碰过他的没碰过他的都齐刷刷地向后退成一圈,陈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一个副帮主呸了一口道:“我是说‘有毒’不是说中毒!他浑身经脉都快被内力胀破啦。我好意想要帮他疏导,可刚一碰到他,他的内力便泄洪一般涌过来,里面带着一股毒火,若不是我运息及时……切,这是哪一门子的邪惑功夫?”另一个副帮主摇头道:“他自己练这功夫,走火入魔也怪不得别人。你看他臂上的皮肤,都被内力激得烧成这副模样。还是离他远一点,其他的尽人事就好。”说罢两人拂袖而去,竟就此撒手不管了。
邵利恬走得近了些,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偏过脸去不敢直视顾雨溪,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边,突然看见了那册赫连给她的抄本,免不得做贼心虚,伸手想捡它起来,却听见耳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不要……碰它!”
邵利恬被这声音一吓,刚捡起的那本《等闲诀》又跌落在地上。她回头望去,说话的正是顾雨溪,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压迫着一般,连吐字都变得极其艰难。他一字字说道:“那书叶上……似乎……沾有毒……”
邵利恬讶异地看着那书,她之前连翻也没有怎么翻过它,更不可能知道它会带毒;她转脸又看了看顾雨溪,没想过他在这生死关头,竟然还帮顾着一直对他冷眼相加的自己,一时间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陡然从顾雨溪那散乱的发中看到了他略带绝望的眼神,脚下一个趔趄,踉跄着逃出门外,大叫道:“不是我!我……我真的……没有害你!我不知道——”
顾雨溪却没有听她说话,眼睛却不知看着什么方向,轻声问道:“澈儿……呢?”他身上仍被紧紧捆着绳子,粗糙的麻绳直勒进肉里去。他似乎有些神智不清了,垂着头,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邵利恬道:“路大哥和爹爹在外地呢,现在大约也走到徐州了,不在这里的。”顾雨溪没有回话。她看了他半晌,终于又慢慢地走回他身边,凑近了去看他的脸,却看见那已然有些混浊的眼里,突然落下清泠泠的泪来。
这泪水让邵利恬不知为何竟觉得眼睛里有些发酸,心头有些发痛。她想起过去那般折辱这个美貌的男子,拿最下贱的词骂他、打他、逼迫他、禁锢他,若换作是自己早哭得昏天黑地,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邵利恬本以为男人都是这样有泪不轻弹,如今才知不过是未到伤心处罢了。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替他将这泪水擦去。
“小姐,不能碰他呀,他身上不都带着毒么?!”
伸向他的手在半途中被陈九牢牢地抓住了,邵利恬整个人电打似的一悚,向后跳开,将陈九摔在一旁。她忿忿地骂道:“要你多事?姑奶奶自己不晓得分寸么?”几乎逃也似的奔进院落,靠在院门旁,大口地喘息。
我怎么了。
干么去同情那家伙?
他死了不是最好么?!
这样爹爹、路大哥都是我的,都是我一个人的!
门外陡然马嘶声起。
邵利恬隐约听见路永澈焦急责问的声音,下仆们嘈嘈吵吵说个不停。她噌地站了起来,身边挟过一阵劲风。她拨开吹乱的发,正对上路永澈的双眸。
“路大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三哥呢?!”
邵利恬被他盯得发慌,不由自主地朝里院看了看。
再回头时,她眼前掠过路永澈衣襟的一角。她连忙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她的手悬在半空,心里被狠挖了一块。僵了半晌,突然破口大骂起来,直道自己也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骂什么了,又狠狠地踹了土墙和门柱解气。一堆人眼睁睁看着,想劝又不敢过去。
路永澈径直奔进里间,眼前的场景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冲到顾雨溪面前,替他挑去身上勒进肉里的绳索,慌张地叫着:“三哥!三哥!”
顾雨溪渐渐回过神来,待看清眼前的人真是路永澈,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路永澈急道:“三哥,你感觉怎样了?是什么人敢这样对你?!”伸手想将顾雨溪揽在怀里。
顾雨溪这才略有些清醒过来,连忙叫道:“不成,澈儿,我身上有毒……”伸手想推开路永澈,可惜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谁料他手掌刚碰上路永澈的小腹,却只听得路永澈大叫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撞在门旁的横栏上。
路永澈摁下胃里倒海翻江的恶心感,来不及擦去嘴角的血迹,惊道:“三哥,你……这内力……究竟怎么回事?”顾雨溪却没有本领回答他的问话,他整个人滚在地上,蜷做一团,却似乎比路永澈更加痛楚些。
路永澈因为全然没有防备,被恰才那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这下更不敢贸然碰他,只是团团转圈,突然看见地上那本沾染血迹的《斜睨江天似等闲》。
“澈儿……烧了……那本集子……快!……那书叶上……有毒……”顾雨溪挣扎着起身叫道,他的嗓子整个被内火燎得嘶哑了,听起来便如同一面破锣。路永澈再也顾不得那本集子,奔到顾雨溪跟前,便要扶他。顾雨溪道:“你还没受到教训么?我身上……”路永澈却不容他再说,将他整个人紧紧地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