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回 慕鸾郎(下)
这话要从十余年前说起了。当年魏青鸾不过十岁,然而天纵奇才,光华夺目,莫说同辈中无人比肩,就连许多大人也要
甘拜下风。再兼聪明灵慧,机巧万分,当时江湖上一些难解怪案,他三两句话便探得了问题的垓心所在。其父魏征仪对
有子如此十分得意,时与太湖县令徐德交好,便携青鸾同游太湖,好彰耀才华。徐德不信十岁孩童能有何等聪慧,便故
意考较他,拿了几样无关轻重的琐碎小案,要他升堂。哪晓得他口中判责,笔下成文,公案方结,判词即出,才华洋溢
,不可收拾。不一刻间,诸案已了,众人瞠目结舌,他却掷笔笑道:“陈伯视青鸾如凡禽,着意考较,却不懂这鸾凤之
心,本也不在这公堂案卷之上。”陈德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昔有耒阳凤雏理事,今见太湖鸾凤重生。征仪,你好
福气呀!”因此魏青鸾声名鹊起,当时甚至有说书人添油加酱,编成了“太湖县青鸾断奇案,十龄童雏凤傲天骄”的话
本,一时间流传甚广。
魏征仪本也就是个爱面子的人,当下更是得意非凡,于是借魏青鸾十岁生日的由头,遍请江湖好友,替他做生。江湖四
世五门“火髓冰心”魏世家名头很大,魏征仪又行侠仗义,爱好结交,因而朋友众多,一请即到。但众人多是看魏征仪
的面子,心想你为一个行四的儿子,还不是长子,什么十岁生日请众人前来,就算他的确比常人不同些,也未免太小题
大做。但一见到魏青鸾,众人当下便将自己先前这些想法都抛去了九霄云外。试想,聪明伶俐、干净漂亮的孩子谁不喜
欢?更何况他心思机巧,想着法子讨人开心,说话分分寸寸,拿捏得比大人还准,教武功,论招式,一教就会,一点就
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之处尤甚名家。应邀前来的众人多为武林大家,当下爱才之心顿起,便每人传了一招本门招式
中最精华所在,权当生日贺礼。当时约定,三年之后,再来考较魏青鸾对这招式的熟习精巧程度如何。
然而尚未待到约定之日,赫连誉却突然向四世五门发难,魏家首当其冲,满门全灭。众人只当魏青鸾也已惨遭毒手,心
下悲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惋惜了一阵,便也渐渐淡忘了。谁料今日在此处,竟然见他将十余年前的一招一式尽皆使
来,分毫不错,反而更加精妙难言,自己门下弟子苦心钻研十年,却无人能及,当下又是惭愧,又是欢喜,一时间都不
顾身份,抱住魏青鸾问这问那,只搅得他昏头转向;而旁边众多各派前来参会的弟子、许多名家的儿女,得知眼前之人
便是魏青鸾,更是惊诧欣喜之情难以言表,多少人小时便听过“魏四公子”的故事,更多人是从师尊那里得知了这个天
赋英才却遭殇折的天才传奇。陈凤灯也呆呆地想:“原来他便是魏四公子,难怪,怪不得。记得当年爹爹告诉我我名字
中的‘凤’字与魏四公子名字中的‘鸾’字是一个意思时,还开心了好些天。”她扭紧了衣角,定定地看着魏青鸾,突
然记起自己已有婚约在身,转眼去看了看颜子蒙,发觉他正有些恼怒地瞪向自己,当下又羞惭又伤心,连忙低下头去。
魏青鸾对诸位激动不已的前辈们道:“多谢叔伯们挂念魏四,魏四感激不尽。魏四得逃大难,全仗重露宫叶重予叶掌宫
不顾性命,以身相救。为救我们这些四世五门里不成大事的孩童,叶掌宫为赫连誉‘剪心绝掌’重伤心脉,重露三公被
赫连誉囚禁,重露宫从此十年间绝迹江湖。因而还望各位看着魏四等九人薄面,与重露宫的恩怨,便从此相互抵消,两
不相欠罢。”
诸位武林里说得上话的掌门帮主闻言,一个个从那九名孩童的脸上望过去,颤声问道:“……你们……真的是四世五门
的遗孤?”他们中不少人与四世五门中人都是拜把子的兄弟朋友,因而此时心情更是起伏不已。九卿除郝文外,都一个
个报出了自己的父母名讳,更无丝毫谬误差池。丐帮帮主徐铁釜将双掌一拍,道:“我们江湖人向来恩怨分明。别说重
露宫与赫连魔教从此再无干戈、又救了我四世五门的遗孤这等天大功劳,即使他只救我魏四好侄儿一人,这等恩情,我
丐帮上下也誓不再与重露宫为难。”众人齐声称是,都暗想即使重露宫还与赫连魔教藕断丝连,但没了叶重予,也终究
难成大器。当下各个表态,与重露宫的昨日恩怨一笔勾销。
颜宏赡暗道自己掌毙叶重予,这般深仇大恨恐怕无论如何也化解不开,倒不如自己先梗起脖子,于是叉起双手,冷笑道
:“魏四,你也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偏偏要拜重露三公这等妖邪之人为师?十年之间,潜移默化,魔教不干不净
的习性也传给你们啦。你们从今日起改拜名师,莫要再学那等邪派功夫。老夫保准替你们个个找到称心如意的师父,从
此前途不可限量。”他这话说得倒也十分中听,在座众多教派头领也暗自点头,心想若这等好苗子到我手里,那必定可
光大本派,因而都盼着魏青鸾能答应,若不答应便想法儿逼他答应。
魏青鸾微微笑道:“颜爷爷,当年您传过我一招,我就一直把您当师父看。”
颜宏赡捻须笑道:“你若真要拜我为师,莫说一招,这一身的本事也全传给你。”
魏青鸾却突然正色道:“可是颜爷爷,如今我魏青鸾决不会拜你为师。当年你和骆阿姨两人上得重露宫无声殿,掌毙了
为救我们出火海而身受重伤的叶掌宫,救走如今在这里养尊处优的子蒙兄弟之时,却没说要收我为徒,带我下山啊。”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正戳中了骆可儿多年来心中的愧疚,她啊地一声,掩面转身,再不敢正视九卿。颜子蒙满面怒色
,却强忍不发。
魏青鸾续道:“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在大殿之上。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说重露宫所在的山岭险峻难走,是不是
啊?你们说若带了这些孩子,连前边的九丈天、玄机瀑都过不去,是不是啊?你们说‘等我们下山去召集武林同道,再
上山来救他们’,是不是啊?!!”他问一句“是不是”,周围众多武林豪杰脸上的神色便怒一分,各个心想亏得你还
是江湖大家,关键时候竟然只顾自己逃命,只救自己家的孩子,还算什么英雄好汉?
颜宏赡料不到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当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魏青鸾笑道:“我们九人在山上等啊等啊,天天便
盼着颜爷爷来救我们。可惜一年过去啦,我们都急得开始啃树皮草根,却连‘武林同道’的人影都没见到。若不是三名
师父此时从赫连魔头的手中逃出生天,回到重露宫,救了我们,还传我们功夫,前辈们今天也就见不到站在这里的魏四
啦。”他笑嘻嘻地看着颜宏赡道:“颜爷爷,您召集个武林同道,怎么用了十年啊?我们最近听闻您要开英雄大会,于
是立刻想到您是不是终于腾出空来召集人手准备上山去救我们九人了,于是赶紧跑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声,不用麻烦了
,九卿深感大德,多谢诸位前辈,大家散去了罢!”他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都知道颜宏赡这全是为了自己长房
长孙办的大会,哪里有半分救人的雄心?熟悉魏青鸾的诸位前辈也各各袖手微笑,暗道:“果然魏四这孩子还是一样的
伶俐,颜老爷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是他似乎较小时候多了些痞气,果然在邪教之中,好苗子也被带歪了。”
只见颜宏赡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邪教之中,都教你这种不敬尊长之道么?我并没有发柬
帖与你……”陈凤灯赶紧道:“颜……颜爷爷,他……魏公子并没有不敬重您呀……他们此次来……是我爹爹写的柬帖
……”她最不擅长在人前说话,可眼下为了魏青鸾,愣是鼓足了勇气开了口,颜宏赡被说得更加没有脸面,怒斥道:“
小女娃娃才多大,还没入我颜家的门,便晓得吃里扒外了?!一边去!”陈凤灯哪里在人前丢过这样的大脸,一句“吃
里扒外”更说中了她的心事,登时双眼含泪,扭身便走。魏青鸾连忙抓过她的臂膊,笑着低声说道:“多谢你了。莫急
着走,待会儿有好看的给你瞧。”这话直说得陈凤灯两颊绯红,边落着泪珠儿边笑起来,也不走了。
颜子蒙哪里还能扛得下这口气,走上几步道:“魏公子的口才,我们恰才都见识到了。在下颜子蒙,想请魏公子在剑招
上赐教几招。请!”便向擂台一指。众人都暗道这少年城府不错,肚里气得不轻嘴上还能说话得体,于是都看魏青鸾怎
样应对。魏青鸾也不怕他,笑道:“也要请子蒙兄手下留情,我们邪派弟子,不及你们正派名门锦衣玉食,孱弱得紧。
”颜子蒙斜他一眼,更不搭话,双脚一踢,腾地越于人群之上,在众人肩头借力一点,纵出数丈,越出人圈,朝擂台方
向奔去。眼见着身子将要落地,他将腰间长剑向地上一划,整个人又腾地起身,寰转数圈,稳稳落于擂台正中。他一抱
拳道:“魏公子请上来罢!”众人见他身形潇洒,如此之远的距离竟然只换了一次借力,都喝了一声彩。
魏青鸾笑道:“子蒙兄好轻功,只是踏了人家肩头,怕是不好。”说罢双足一点,陡地纵高数丈,轻一反转,竟用双足
在天花板上一点借力,整个人便如燕子凌空俯翔,曼妙以极。众人没口子地喝起彩来。眼见着滑过人群头顶,便要坠地
,他双手一弹,腰间双剑齐出,他那双剑只得长剑的三分之二长短,在离地一丈余处猛地一划,那剑尖离地面还有好大
一截,剑上所带真气却登时将他身子反向托起,轻轻巧巧地落在擂台之上。
颜子蒙见他轻功上造诣远高同辈,当下不待他立定身子换过真气便立即抢攻。魏青鸾笑道:“啊唷,别急。”回手一送
,手中双剑竟嗖地插回剑鞘。颜子蒙一愣,不明他有何用意,只顿得一顿,魏青鸾早已若鸿雁翩飞,从他头顶上轻轻松
松地跃了过去,回手指他背部的“大椎”穴。颜子蒙听得脑后风响,急忙滑开一步。哪里晓得其实魏青鸾此刻气息未匀
,此招不过是虚招,没带半点内力,他滑开一步的同时,魏青鸾也向后滑了一步。待他转身过来,魏青鸾早调匀了气息
,抽出腰间双剑中的一柄,笑道:“好啦,可以开始了。咦,子蒙兄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众人心头都又是好笑,又是赞叹。年轻的好手在内力修为上自然有所欠缺,像恰才魏青鸾为了显耀本事,用真气使自己
身子反向托起,可谓妙到毫巅,就连许多武林大家都不见得有此本领,然而他落地以后,便有真气不继的败象现出。当
然颜子蒙此时抢攻,有违风范,可却也的确是看到了他的软肋所在。谁晓得魏青鸾竟然用这种方式调匀呼吸,当真匪夷
所思,却又防不胜防,不得不佩服他机智精巧,不愧十年之前便负有“雏凤”之名。
颜子蒙便是城府再好也搪他不住了,双眉倒竖,抢上前来,招招都下了致命的杀手。他是颜宏赡最得意的弟子,本先就
内定了要他做此次少年英雄会的领头人,功夫自然不可等闲而论。魏青鸾当下也不敢大意,凝神对应。两人翻翻覆覆已
杀过百招,直看得台下众人目眩神驰,暗道江湖后起之秀若尽皆如此,老一辈人大可退隐遁世了。可他们也知这场比试
恐怕也是这场大会中最有看头的一场,其它少年及得上他二位的,大约扳尽手指便可数完,因而都瞪大眼睛,不愿错过
了精彩。
然而两人看似平手,其实尚有差距。颜子蒙招招杀手,式式拼命,却奈何不了魏青鸾,倒直杀得自己满头大汗,气力渐
衰。他身为颜家长房长孙,众多弟子之首,又常常被人称作江湖后起之秀的领袖人物,无时无刻不是被捧在掌心之中的
人,即使武林前辈与他过招,也不敢真教他输得难看,因此当真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与魏青鸾过招,可谓竭尽平
生所学,却仍然每一朝都奈何不了他,虽然自己招招占尽先机,却都被他堪堪险险避过。他心下一焦,招式便散乱了几
分,却觉得魏青鸾的招式也跟着他慢了几分,竟似乎在替他遮掩颓势。他一惊,望向魏青鸾时,见他有些得意似的,向
自己眨了眨眼睛。
颜子蒙这一怒非同小可,他生平从未遇到与自己同龄的敌手,这敌手竟还将他当小娃娃似的让招,更让他怒不可遏。但
他生来便是城府深厚之人,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已自生毒计。他突然停了招,跃开半步道:“魏兄弟武功高强,子蒙十
分佩服。可否暂停片刻,我有一句话说。”魏青鸾也停手笑道:“打得累了,分不出高下,歇一歇也好。最好是明日再
战三百回合。”他也是有意,虽不愿输,但也不愿赢了颜子蒙,暗道我们来这里历练,我若第一回便赢得张狂,反倒掩
没了大哥和七个弟弟的本事,因而先前故意让手,让人觉得他们打成平手,各不丢脸。此时听颜子蒙这样说,他正乐得
停手。
颜子蒙看向台下,只见自己的未婚妻子陈凤灯满眼欢喜焦急,只定定地望着魏青鸾,于自己是瞅也不瞅一眼。他心下更
是恼怒,却想:“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看上这个痞子,倒正好给我一用。”于是提声叫道:“凤灯妹子,我若赢得这场
,你便……”他指向魏青鸾,道:“你便不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台下众人本来都等着他说一些什么大话,却没想到听他说了这句出来,都不禁心头大乐。众人都知道陈凤灯是颜子蒙未
过门的媳妇,之前不少人也看见魏青鸾拉着陈凤灯的手说悄悄话儿。都想:“果然少年血性方刚,为一个女子争来争去
,却白赏了我们一出好戏看。”当下都起哄叫道:“正是!正是!”魏青鸾苦着脸朝台下笑道:“这也恁不公平。那若
我赢了,可有什么奖赏?”
他说话间看向台下,正和陈凤灯四目相接,全身全没有防备。颜子蒙冷冷一笑,暗道:“你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去阎
罗王那里叫你的凤灯妹子吧,她若要去陪你,我决意不拦。”那只指着魏青鸾的手猛然下坠,勾成爪状,直袭他胸腹大
穴。
这一下变招迅雷不及掩耳,众人都惊得大叫起来。魏青鸾感到他招数已到身前时,想要隔避已然不及,只得猛弓身子,
含胸吸腹,化去他掌上力道,以柔克刚,解开他指上锋锐。脚下若踏风轮,倒提身子,反弹开来。这片刻招数几欲逼尽
他生平绝学,若不是颜子蒙出其不意,又下杀招,如不避开必遭戕害,那他宁可受他一抓,也不愿将如此精妙的招式现
于人前。饶是如此,他仍然遮遮掩掩,背向众人滑开,令他们看不清自己所使的法子。突然心下一转,暗想你既能使这
招我又如何不能将计就计,于是大叫一声,咬破嘴唇,淌出点血来,身子便在半空之中陡然失力,向台下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