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久旱无雨,烈日炎炎,骄阳炙烤下的万物奄奄一息,包括我。
我是一株莲,浅浅的山坳水塘中只有我一株莲默默生长。
池塘里本就不多的水源也被前来塘边喝水的动物喝完,干涸龟裂的土壤草木衰败,口渴的动物很快将目标转向了
我。
啃食花叶已经让我痛不欲生,根茎的损伤更令我几欲死去。
那时候我想,也许不过两三载,我便会死去。
已经抬不起身体,破烂的花叶,失去泥浆庇佑的根,我躺在烂泥里,不知过了多久,才迎来第一声姗姗来迟的雷
鸣。
匍匐在烂泥地的我抬不起头,花瓣散进泥塘,眼望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我千疮百孔的身体上,明明冰冷的触感却让
我觉得温暖。
就像他一样。
我想……靠他靠得更紧。
当我睁眼时,他已经不在身边。
望向自己手指,张了又握,突然听见厨房里传来细细的动作声,猛地回头,敞开大门蹿进的光束亮得我睁不开眼
。
受够了不能动弹的日子。
尽管背部依旧疼痛,可伤口已经结痂。
手臂勉力支撑身子,弓起的背脊恰好拉扯到那块,没想到不过起个身都这么吃力,我这个蹩脚仙人不知是平常疏
于修炼还是闲散消遣得退步了,这么点痛楚就令我皱眉。
不过,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还是笑得很得意:“看我起来,你很惊讶?”
背着光的他脸稍稍爬上赧然之色,双颊微红,额头微侧,停了很久之后,他才以沙哑的声音开口:“……饭做好
了。”
眯眼,我坏心眼地挑挑眉:“哦?你又知道我饿了?说得我像饭桶一样,就知道吃……”
“不……不是。”又开始害羞了。
抓头,要捉弄还有的是时间,只是我现在肚子的确饿了,望着他,我说:“我饿了。”
仿佛得到命令,他连连点头,大步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便端来饭菜,他自然而然的端起饭碗要喂我吃,我定定望着他:“难道我没手么?”
听这么一说,墨彻的脸真就墨彻了,徐徐将饭碗放下,一语不发。
“可是,”趁他还没放下饭碗,我大声说,“我要你喂我。”
明显看见他手指微微握紧了碗身,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红潮褪尽黑脸,宛若辉白窗台上萌芽滋生的一帘花影。
再次抬手喂我,他的动作慢了许多,那种害怕看到我却又不得不专心致志的模样越看越可爱。
之后,我有向他说起秦欢的事。
墨彻顿了顿,摇摇头:“那孩子一直很想修行法术,很小的时候就自行来到白辉寨要拜师学艺。”
“拜师?”原来有这回事?
停了一下,墨彻的眼神突然变得很认真:“你想知道白辉寨的来历么?”
废话,你这么说,我当然想知道。
于是点头。
“听说过座落在陵苕雪峰的乌溟派么?”他问。
嘴角抽动,摇头:“我只知道旺互镇乌冬街有个卖红苕的,味道还不错。”
“……”
“你继续……”
他拿起身边的长剑,轻轻抚摸着:“这把剑是乌溟派的镇派之宝,亦是乌溟派斩妖除魔的信念。”
信念?
“师尊乌溟真人在千年前于陵苕雪峰发现这把神剑之后,创立了乌溟派,立誓斩尽天下妖魔,保卫苍生……”
静默片刻,突地,他说:“我是乌溟派的弟子,我师父是乌溟派掌门十三代掌门,墨千山。”
陷入回忆,墨彻凝视着剑。
“七年前,妖魔趁着师父闭关修炼,大肆攻袭乌溟派,斩杀我派帮众,师父不得不破功而出,虽然击败妖魔,却
也因强行打断修行而反伤心肺,断气身亡。在师父临死之前,他把这把剑交给了我……”
强烈的,眉间透露出恨意:“可是,仅三天之后,那些妖魔再次卷土重来,使得原本死伤惨重的乌溟派更是元气
大伤,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可以使用这把神剑。可仅靠这样还不够,妖孽数量太多,为了不至于全派覆
灭,胡长老和我带领活下来的帮众来到白辉山,建立寨子,一边查探事情缘由,一边保存实力,休养生息。”
“那些妖魔……为何要去攻击乌溟派?”若是像乌溟派这种除魔卫道的派门,一般妖怪应该避之不及。
墨彻说:“我们曾抓到过一只妖怪,他招供,是为了我手中的神剑。”
“啊?”有些迷惑不解,“妖怪不是碰不得这把神剑么?为什么还要来找?这不是找死么!”
静静摇头,他继续说道:“传说这把剑在几千年前杀他们的妖皇玄都之时,吸收了妖皇临死时的强大妖气,他们
想夺回妖皇的力量,使妖皇复活。”
玄都。
我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夹杂在这个不清不楚的时空中,我还不甚知晓周遭一切。
或许他是跟天神一样久远的妖怪,抑或是我投胎之后才冒出的新秀,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
妄图复活死去的生灵是逆天之举,违背天理纲常,身为仙家,我不得不在意。
“也就是说,白辉寨的所有人都是乌溟派的人?”想起当日小女孩喊一声“妖怪”就把我团团围住的场景,至今
记忆犹新。
露出淡淡的表情,不喜不怒:“也不尽然,有些人到这里后娶妻生子,有些人离去,自寻他路,还有些人是由山
下上来的,例如秦欢……”
“秦欢?”
“秦欢他家原本住在旺互镇边,在秦欢还小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他父母被妖怪所杀,一直很想报仇,后来我们有
一次在山下除妖的时候不小心给他看到,他硬是打听到寨子的消息,冲上山来拜师学艺。”
接过墨彻的话,微微耸肩:“结果,他大失所望了。”
墨彻定了定神,轻叹一声:“他年纪还小,不应当涉足这种争斗,大家也只酌情教了他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点头,我赞同他的做法。
充满恨意的秦欢戾气太重,加上年纪太小,很多事情他还不能冷静判断。
外面日暮西山,橘黄色的光霞染遍了一篇天空,想起带锄晚归的人,我问道:“既然有这么多人离去,那你有没
有想过散了那些人?”
他收回眼神,平淡地答道:“我从来没有束缚过他们,只要他们想离去,我不会阻止,亦不会有怒言。”
“那么……你呢?”
逐渐风凉,墨彻望着我,起身为我披了件衣服,声音沙哑低沉:“师父待我很好,他的事,我不能不管。”
我曾听人说,人间的情谊是种奇怪的东西。
生死相许,两肋插刀,父慈子孝,明明不过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羁绊,却能让人相互之间不分你我相濡以沫,有
的甚至将彼此镶嵌进自己的生命。
劳燕分飞,两面三刀,六亲不认,却恰恰也是同一种情感,只不过那根羁绊变了颜色,让人们彼此怨恨、仇离,
随后相互淡忘。
它是一面双面镜。
一面叫做 爱,另一面叫做恨。
第十章 见面礼
躺了十天半个月,终于可以下床走动。
几乎是迫不及待走出门,跃跃似喜,连背后隐隐的微疼都能无视。
抬眼望去。
云日暖暖,冉和曦光。
不由欣喜欢笑。
“再在屋子里闷下去,我可就要发霉了!”回头望着急急忙忙从屋子里跟出来的男人,他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衫。
给我披上,墨彻小心翼翼,却一句话没有。
看不得他这副媳妇儿模样,我戳戳他的下巴:“你不是彻夜没睡么?快去睡觉吧,我到处走走,透透气。”
反手抓住我,他说:“胡来说痊愈之前不能受凉。”
他的眼神极其认真。
紧紧的,那双大手直直扣住我手心。
喘了两口气,我说道:“我只是晒晒太阳,不会走远的……相比起这个,你能不能先放手?”
被我这么一说,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开手,声音低但是很清晰:“你不要走远了。”
“知道了,婆婆妈妈的小媳妇儿!”
却不料转身之时,偶然望见面容疲倦的墨彻脸上竟泛起一丝静谧的晚霞余赭,淡淡的嘴角微扬。
宛如蜻蜓点水,荡起心湖涟漪。
心跳,加速。
用力回首,我大步前行。
没走两步,迎面碰上几名躺在草堆泥墙后偷懒的庄稼汉,嘴里叼着一根芦苇草,半翘二郎腿,脚踝一扭一扭,哼
着小曲儿,看似逍遥得很。
我走过去,他们斜睨着我,嘴里的芦苇一颤一颤:“哎呀,这不是小白莲么?身体好了没有就出来走。”
浅浅一笑,我寻了个晒不到太阳的位置,坐在他们旁边:“躺了半个多月,再不出来透气,人不霉也得干。”
“大当家知道你出来不?”
听到他,仍未恢复的心跳又再次加速,不舒服地小声回道:“我出不出来关他什么事?”
有人讪笑:“你可真没良心,人家大当家每日每夜守你身边忙前忙后的,比对自己亲爹还要好,你不涌泉相报也
得以身相许嘛。”
以身……相许?
混……混话!我堂堂一介仙人,作何要以身相许!
气红了脸,满脸躁热的我狠狠瞪目而过,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过了会儿,有人半起身,转了话题,感叹道:“小白莲,我听说你背后给妖怪爪穿个大洞,抓个洞都能活下来,
你的命真大。”
抓头苦笑:“是啊。”
尽管活下来是必然的,但是后背那个伤口让我不能动弹地足足躺了半个多月亦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想完,背上长的新肉有些疼痒。
“小白莲。”有人叫我。
冷不丁从身子左边过来个人,靠的越近,嘴角里的两颗小虎牙就越明显。
这不是秦欢么。
自他上次走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还以为他跟我赌气,不想理我了呢。
先发话的是躺在我附近的大头汉子:“秦欢,你不是在山下帮二当家的忙么?怎么有空上来了?”
“我替二当家拿些东西上来。”秦欢笑了笑,“话说回来,牛大哥,我刚才看见大嫂在地里到处找你,原来你躺
在这里打盹儿啊。”
闻言,方才说话的汉子脸瞬间青完,急急忙忙打滚起身,拾起丢在地上的锄头,直接往地里跑。
看得我一头雾水,剩下的人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你看,这老牛头一听他老婆的名儿就吓得屁滚尿流!”
笑归笑,没过多久,剩下几人大概是没了偷懒的兴致,于是也拾掇起家伙,陆陆续续离开。
单手衬着下巴,望天。
从山顶吹来的风晃动着树梢,由树荫间隙向上望去,晴爽的天空湛蓝如海,漂浮的云似舞动白练,澄静随风,撩
拨着泛起的云脚。
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打算这么早回去。
秦欢点头,说要陪我。
“这些天不见你……”顿了一下,慢慢张口,“你是在山下帮胡二当家的忙?”
点点头,他手里揉搓着几根芦苇草,胡乱编了起来:“二当家那里最近正缺人手,我反正闲来无事,正好去帮他
的忙。”
“……你生我气?”
“你说呢?”
回头,却对上一张笑得灿烂的脸。
未等我开口,他扔掉手中揉烂的芦苇草,叹了口气:“唉,那天你说我,我的确很生气,不过回去仔细想了想,
你说的的确有道理……”瞥了眼我,秦欢苦恼地抓抓头,“本想回去找你,可想到我那时候的表现,越想越心虚
,在大当家门口晃了几天,就是没好意思进去见你,然后就到二当家医馆里帮忙去了。”
倒轮到他不好意思。
“不过,”他很快便咧嘴笑开,“我这次来找你,除了想见你之外,还有个人也托我来慰问慰问你。”
有个人?
“谁?”我问。
神秘地笑笑,秦欢摆摆手指。
“……”
被我瞪得苦笑的秦欢只好摆手认输:“好了好了,我不玩了,是龚婆婆,她在二当家那里听到你受伤后,很是担
心,见我上山,便叫我来带几个熟鸡蛋给你吃。”
说完,他从袖口掏出两颗小小的鸡蛋,递给我。
原来是……山下的婆婆。
接过鸡蛋,胸口暖暖的。
秦欢指着鸡蛋,不好意思地撇过头:“不过,我途中吃了几个……”
眼角抽动一下。
聪明的,秦欢立即转开话题:“既然我看你伤已经好了差不多,就干脆跟我下山吧,她挺想你的。”
兀自剥好蛋壳,小小的鸡蛋就跟鹌鹑蛋似的,玲珑小巧,我递了一个给秦欢:“下山是可以,不过得先把蛋吃了
。”
回去找墨彻,却发现他还未醒来,随便找了张纸,写着我要去找二当家,不用担心之类的话,然后悄悄放在他桌
上。
猛然发现他居然不盖被子。
有些不悦,二话不说,立即轻手轻脚替他盖上被子。
墨彻身体微微动了动,但没醒来。
望着他依旧安稳的睡颜,我悄悄掩门离去,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音惊扰他的睡梦。
到了旺互镇的胡氏医馆,二当家恰好给人出诊去了。
医童找来龚婆婆,她听到我的声音,立即抓住我的手,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秦欢替我们找了个安静的
角落相谈。
“婆婆,你最近还好吗?”
老人点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一切都好,都好,医馆内有人照料我的病,我住在这里为胡大夫他们做饭洗
衣,闲事胡大夫也会叫我推拿按摩之法……倒是孩子你,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好了么?”
大笑出声,我说:“婆婆,你听我笑得这么洪亮有力,就知道我好了没有。其实我受的不是什么大伤,婆婆莫要
担心。”
老人轻手摸了一下我鬓角,径自苦笑:“我家小明以前也经常说这种话……”
深深凹陷下去的失明眼珠透露出一种荏苒流逝的沧桑,眼角如树皮般褶起的皱纹静静在一个女人脸上印刻下岁月
的沟壑。
一年又一年。
身形渐渐干枯消瘦,脚步终于开始蹒跚。
春花不长久,转瞬成空无。
但,纵使芳华尽老,她的手依旧温暖如初。
日暮渐晚。
老人留我下来吃晚饭,我不好意思拒绝。
等吃完饭,天也差不多黑了,我有些焦急地站在门口,秦欢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没关系,明天早上我再
送你回去。”
微微点头,我走回医馆里。
想到上次的经历,我不敢再让人冒黑带我上山,万一又遇到什么危险,我可不想再一动不动躺上半个月。
可是,如果不回去的话,他会不会……担心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