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尔安躬身退下,门轻轻掩紧的瞬间,屋内却传来“哗啦”一声,目光从门缝探入,却见文帝立于御案前,身子伏在上面,手微微地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头发散乱,略显狼狈。而御案上的物品却散落一地,那支朱批,正好在地上画出一道弧线。方才那一声,想必是他把案上之物扫落于地吧。
尔安向来不是多是之人,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转身离开。
文帝整个身体的重心都落在案上,头紧紧地埋在双臂之间,却忽然,眼角的余光扫过地上的一个白玉纸镇,又发狂一般,立起身子冲向它,拿起纸镇,放于胸口细细抚摸,嘴中呢喃着:“凤临,对不起。凤临,相信我,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我爱的只有你……我恨他,我恨他……”
你离去之时,于我,他不过是你的替身;
你归来之时,于我,他不过是一个朋友;
你逝去之后,于我,他是我一生的仇人。
我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第二天,沈博竞却当真是找人来把柳大爷抬上了马车。
一路上,也很识趣地不去打扰身侧那位病患。所以柳大爷难得地过了几年来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一天睡上个八九个时辰的日子,虽然冬路难行,路上崎岖,马车亦是颠簸,可柳大爷依旧是睡得舒坦。每逢醒来,都看见沈博竞静静地在看着书或者跟自弈。偶尔柳大爷喊声饿了,便有小厮送来食物,这日子,过得极其惬意。
这天柳大爷醒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灾情紧迫,马车不停歇,继续赶路。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子随着马车上下轻轻摇曳,不由得轻轻吐出一口气。车里只点了一盏灯,略显昏暗。烛光摇曳,身旁沈博竞正对着一盘棋子自弈,偶尔微微皱着眉头,偶尔拿起茶盏细细品味。
柳大爷竟觉得这幅画面温暖入心,便不做声,窝在被子里静静看着眼前人。
“醒了?”终归是发现了,沈博竞稍稍转过身,看着柳大爷,“饿了吗?”
“恩。”又发现不对,摇摇头,“不饿。”
“不舒服?”夜色下,柳大爷竟看到眼前人流露出些许温情。不对,一定是错觉。
“我真没想到自号万受菊的柳无愁竟然在我身下躺了一朝,便昏睡了个八九天,还真是残花败菊啊。”
果然是错觉。
只是以我们柳大爷的专业素养自然是不介意的,神志清醒了,便换上如花的笑脸,“倒不是舒服,只是觉得不习惯。晚上过惯了万菊园那声色犬马的日子,如今安静下来,还真是有点不知所措。”
“你忍忍吧。也快到扬州了,我已叫人选好址,给你开所万松园,等你到了,就按照你的心意来装修布置,不出半月便可开张大吉。”沈博竞拿起身侧的棋谱,继续低头。
柳大爷气结,转进被子里继续装睡,一会儿又闷得慌,露出了半个头,装出一副大度,道:“沈将军,这是到哪里了?”
“杭州。我们此行先去苏州,也快要到了。”
“杭州?”柳大爷却静默了。眼睛凝住了那朵烛光。
沈博竞竟也上心了,放下棋谱,转过身来,看着他,“你到过杭州?”
“没有,只是……”柳大爷也不看沈博竞,眼光转向了车窗。现在是严冬,窗自是封死的。只能勉强看着车外大山的影子,在窗子上起伏,“沈将军,无愁记得曾告诉过你,我大娘她待我很好吧。”
“是。”沈博竞当然记得,那天柳大爷就是讲到一半便毒发的,“你是说她住在杭州?”
“恩。和我爹一起。”
沈博竞抿着嘴唇,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竟带着些暖意,“回来的时候,和你一道去看看他们吧。”
“不必了。”声音是吼出来的,突兀地响起,柳大爷方觉得失礼,又笑着说:“无愁现在这般样子,又如何见他们呢?”
相对无言。
柳大爷很识趣地引开话题,“印象中的江南是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呢!走了一路,却不觉得不京城暖和,想来这雪灾是真的很厉害吧。”
沈博竞脸上的温和一点点散去,换上一脸凝重,“往日的江南,虽不能说是温暖如春,但冬天去很少下雪,最冷的时候不过是挂上冰霜。如今,这灾的确是严重。”
“也难怪皇上这次会这么紧张。”
“逢灾必有难。这难,说的不是苦难是起义。哪个君王若是赈灾不善,祸患必然是无穷。”继续低头。
“无愁能问一个问题吗?”柳大爷看看他,见他不出声,便当作是默许,“无愁协助将军夺位,求的是恩人的一条性命,自是迫不得已。可是,沈将军求的又是什么呢?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皇上亦是勤政爱民,现在有了灾,也应对及时。这不也是先帝所求么?纵使当初皇上弑父篡位,可孰对孰错也不是一言半语能道得清。而且毕竟已经过去了,如今这皇位坐的是谁,将军又何必如此介怀?”
“在你的眼中,弘湛他是一个好皇帝么?”
柳大爷点点头。
“你可听说过西域?”沈博竞挑了挑蜡烛上的蜡油,车里亮堂了不少,“西域本来是我陆国的国土,是我和先帝一刀一剑打回来的,那里民风淳朴,百姓过的是游牧生活,放牧欢歌,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沈博竞的双眉忽然紧紧拧在一起,“可是当年弘湛篡位的时候,为了取得陈国的帮助,把西域拱手让与。而如今,我陆国的居民在西域被陈国的人当作畜生一般对待,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这些你又可曾知道?弘湛他只顾着打理他今日的疆域,当初的卖国之辱却安然地抛诸脑后,这些你有可曾知道?”
犹记得当日,当他们准备攻下最后一座城池的时候,那人对他说:“竞儿,这天下,将是我的,也将是你的。万一此战有何疏忽,你便代我照顾弘湛和凤临,你也好,弘湛也好,你们替我打理这天下。”
而他突然拥上他说:“我不要天下,我只要你!我们就留在这西域吧,过着简单的游牧生活,那还不够吗?我们不要再打了,我……我爱你啊!”
长风猎猎,那声长啸,久久回荡与戈壁滩上,化作千古的誓言。
那是他第一次说爱。
只是如今,物移人非。
过了好久,柳大爷方打破沉寂。
“将军此去江南,为的又是什么呢?”
“赈灾。民心。”
“赈灾还带上个男妓?”柳大爷瞪圆了眼,看着沈博竞。
“你别忘了我们在合作。我断不会把我的伙伴扔在京城让弘湛又烧你一次。”说罢,也不管柳大爷,吹熄了蜡烛,在柳大爷身侧躺下。
柳大爷身子还未完全恢复,颠簸了一旬今夜又说了这么多,自然是累,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沈博竞听着他均匀而微弱的呼吸,方低声道,“天下人均以为他是病逝的。你又如何得知弘湛是弑父篡位?”
柳无愁,你到底是谁?
又睡了一整天,等到柳大爷醒来的时候也到苏州了。
梦里的姑苏城,是个婉约的女子,不是京城般的大家闺秀,是玉池露冷芙蓉浅,琼树风高薜荔疏,或是花深远岸黄莺闹,雨急春塘白鹭闲。可是今日所见,却是银装素裹,本道是构建江南水乡的条条河道都结了冰,没了清幽涤荡,却多了几分萧瑟哀愁。
怀着这份激斗,马车一停,柳大爷便像跳下马车,却被沈博竞一手抓住,被强迫换上一套粗布衣裳。
“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作为京城第一男妓,柳大爷腰缠万贯,穿穿的都是狐裘细锦,这身衣裳磨着肌肤,又疼又痒,自是不适。
“不是你说的吗?我赈灾都带上个小倌,不是找死?这几天你就先装着我小厮吧。”说完,就把柳大爷推了下车。
来迎接的是苏州府尹申颐。柳大爷忍不住大量了一下,看看这申大人紧绷着嘴唇,一脸的严肃,不过是三十左右的年岁,眼角已有些细纹,疲惫已爬上脸,却微微喘着气,怕是刚好赶到。再往下看,身上穿的也是只是棉制的官服,多少显得陈旧,身后的马车一看也是走了些时日的了,略显破旧。连堂堂将军大人驾到也不静候恭迎,不是阿谀奉承之人;衣衫不华丽却又不做作,应该是个清官;看那一脸的疲惫,自是忙碌多日,恩,这是一个好官。
可是对于柳大爷来说,这只有一个含义:这人,不会是自己的恩客。
沈博竞也没说什么,便命申颐直接带路前往府衙。
之后的时间,柳大爷也秉持着专业的精神,做好一个小厮应有的本分——低着头,默默跟在沈博竞身后。将军冷了,便跑去拿衣服;将军渴了,便送上茶水。将军也是演技出众——别说道谢,连正眼也没扫过柳大爷一下。
来到府衙,申颐倒是提前准备了饭菜。却是家常的四菜一汤。沈博竞也没说什么,便入席——柳大爷作为小厮自然是乖乖站在一旁。
申大人也跟着坐下,“菜式淡薄,沈将军莫要见怪。”抱歉的话语,语气却是淡然,不卑不亢,“这江南在夏天就遭逢洪灾,老百姓种的粮食早被洪水给冲走了,好不容易补种上一些,本想说难一点也熬过这个冬天再说。怎知又来一场雪灾,老百姓冻死饿死的不少,申颐便也就拿不出盛宴来迎接沈将军。”
沈博竞依旧是冷冷的语气,柳大爷还是听出了当中的赞赏之意,“申大人不见介怀,沈某此次来就是赈灾,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说罢,夹了一口糖醋鱼送人口中,柳大爷也跟着咽了咽口水,“烦请申大人给沈某说说现在赈灾的情况吧。”
“是。”申颐干脆放下碗筷,“这次虽然皇上极度关切,大力赈灾。可是京城离江南实在是遥远,这一路就是日夜兼程,也得十天八天。所以在将军来之前,申颐已尽力让老百姓自救,让各家各户把自己的粮食都拿出来,再平均分配,大家齐心挺过去,这样虽然是苦了点却还是熬得过去。至于无家可归的,便集中到衙门,至少不用风餐露宿。这样下来,冻死冻伤的情况已大大减少。现在朝廷的粮食衣物都来了,只需分发给百姓,便可保他们安度严冬。”一路说下来,虽说的都是功绩,却一直谦虚地微微弯着腰。
只是柳大爷越听却越觉得不对头,这么说来,难道沈将军这个钦差大人就成了个押镖的,粮食送来了,就可以走了?
“恩。申大人做得很好。”沈博竞却不介怀,“命人马上粮食分发下去吧。”果然是个押镖的。难道沈将军想交了镖就走人了?
“只是这赈灾是一回事,雪灾过后,百姓明年如何重建家业又是另一回事。一次洪灾一次雪灾,这地变成什么样子,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我们需要商讨一下明年春天如何帮助大家重新耕种吧。”
申大人抬头注视着沈将军,这下柳大爷看出来了,目光里面的,是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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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膳,沈将军便和申大人视察灾情去了。
柳大爷跟着其他小厮吃了顿难以下咽的饭菜后,便一个人出了衙门,想要欣赏欣赏这姑苏城的景色,顺便找找机会填饱肚子。
望着这景致惆怅一番后,柳大爷却被一座小楼给吸引住了。不是说这有多么的别致,临街的一商铺,既无没有亭台楼阁也无有致错落,平常不过。可柳大爷就被他的名字给吸引了——红红的招牌上金漆写了几个打字:万菊园。
你说你一个小倌馆这么多名字不叫为什么一定要万菊园?你说你叫万菊园就好了为什么好弄出个红字金漆这么俗套的招牌?想我们柳大爷的万菊园,可是做了块黑色的招牌,上面用凰驾苍劲有力的隶书勾出几个精致的字,柳大爷还在中间画了多妖媚的菊花,高贵而妩媚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柳大爷冲了进去,本想一把推开门,却被一只纤细的手一把抓住,抬头一看,是个长相极其平淡的小倌,在骚首弄姿:“这位大爷,欢迎光临,里面坐,里面坐。我给你介绍一些又漂亮有粉嫩的小倌。”合着这还是老板啊。
这小倌馆不知是不是雪灾的缘故,还是本来就生意冷清,此刻门庭冷落,老板也不管柳大爷身上穿得是什么了,见人就逮。
“这位老板,我不是来光顾的。”柳大爷翻了翻白眼,把手抽回来,“敢问这位老板,你这小倌馆的名字是怎来的?”
这老板却是被弄糊涂了,也不敢得罪,便老实回答,“都说这京城第一楼是万菊园,京城的达官贵人个个蜂拥而至。可我们苏州这儿的官人总还得要消遣是不?我便好心,开了这万菊园好满足满足这些贵客的心瘾啰。”
柳大爷火大了,“我说有你这做生意的吗?你叫万菊园也就罢了,我万菊园有香传千里,我也就忍了。可是你总得做出个万菊园应有的水平是不?你看你这装饰俗套得成什么样子了?又不是妓院,要这么多繁琐的丝带作甚?还有这小倌,一个个长相奇差俗不可耐,你这老板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就跑出来吓人,也难怪生意这么差。”
这下老板终于清楚了,这人就是来砸场子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步踏上前,“你以为你是谁啊?来砸我万菊园的场子?”
“好说了。”柳大爷理了理衣衫,道:“我乃是正宗的京城第一楼万菊园的老板——万受菊柳无愁!”
刚说完,柳大爷还在想:与其让这些质量低下的小倌馆冒充万菊园不如回去跟凰驾说说搞连锁经营好了,却看见两个人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用说,一个是沈博竞,一个是申颐申大人。
沈博竞倒没什么表情,瞧着手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只是申大人脸上是五颜六色,变幻无穷,最后,转过去对沈博竞说,“大人,那不是您的小厮吗?”
话都还没说完,就算是明白了,连语气都变得鄙夷。
陆国本不叫陆国,沈博竞本不叫博竞。
陆国原来叫齐国,沈博竞原本叫沈富。
史书载:齐国末年,外戚专权,民生凋敝,瘟疫盛行。
沈博竞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儿时的记忆中已无亲人的影迹,能记起的,只有跟着一群同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在京城游荡。偌大的京城,十岁的小孩若要生存,除了乞只有偷。平时捡捡饭馆的剩菜,饿得不行的时候,便偷偷顺走小摊上的几个包子,也有被发现的时候,一顿打骂是免不了的,只是店家见是个孩子,心里怜惜下手也不会太重。
直到十岁那年。一日黄昏里突然发起了高烧。也忘了是什么病了,只记得当时借口的老妇喃喃地说:这孩子,怕是染上瘟疫,活不成了。人穷自是命贱,你也莫要怨,下辈子投胎记得找一户好人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一个孩子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股倔强,他不能死,不能死!老妇便说,不想死便去看大夫罢了,可是你有钱么?看大夫是需要钱的。
之后的光景里,沈博竞总在想,如若当初没有那场大病,今日自己是不是就只能长成一个市井流氓?这日子,是不是就会过得简单一点?
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这钱只能是偷。
时至今日,沈博竞依旧记得,那天格外的晴朗,酷热的天气里,他只能躲在街角等待经过的行人。当时的京城不似今日之繁华,冷清中多少带些惨淡,路上行人亦是渺渺。沈博竞当时病得神智不甚清晰,恍惚间,看见一个着蓝色长衫的男子独自行走在街上,辨不清面目,只看到身侧吊着一钱袋,随着他的步伐,在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