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客厅里站着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孩,硕长的身段,清秀的脸庞,碎碎的短发,满身书卷气息。只看他的长相,完全猜不出他平常有着超级别扭的脾气和时不时蹦出脏话的毛病。
那是——齐星宇。
男孩正朝着他微笑:“不是李维夕,是我。可以出去走走吗?陈曦定好了酒菜,他办完了医院的事情就过来。”
沈霄没说什么,拿了外套,回头对沈天打了个招呼:“哥,我出门一趟。”
“早去早回”沈天端着酒杯,转身上楼。
沈霄伸手打车,齐星宇拦住他:“我们还是走走吧。”
没有提出异议,虽然不知道齐星宇到底想干什么。正好是早晨,全当散步好了,可天气竟然已经开始变得有点燥热。路上的行人不多,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夏装,预示着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夏天的再一次如约而至。
“你和李维夕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齐星宇突然开口。
“去年的夏季”沈霄仔细回忆,“在南大街。”
“快一年了呢!”齐星宇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就把他一脚踢开了……”
沈霄停住脚步,眼神中夹杂着不愉快:“别胡说!”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被禁足,你是不想见李维夕对吧?”
沈霄没有肯定,但是也没有为自己辩驳。
“你对小邮差挺好的,这我们都知道”齐星宇的口气并没有质问的意思:“谁都看得出来,你总是宠着他。但是沈霄,你想过没有——惯坏了再放手,这样很残忍。”
沈霄望着路边新漆的邮筒,有点发呆。以前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快要被大家遗忘的东西,但自从认识了小邮差,就总会时不时地多看两眼。
“你忍了快十年,但是那是你自己的事。可现在你把李维夕拉进来,却让他作为你继续忍让的陪葬品,你问问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权利?恐怕你只是怕,怕你爸因为这次的事不再信任你,怕他不再考虑留下遗产给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沈霄忽然觉得,这个清瘦的男孩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柔弱,他的质问令他难以回答。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就像大雪天保持着裸体,无所遁形不说,还有夹着冰碴子的北风打在身上。
他叹了口气:“齐星宇,每一个人都渴望被理解,但是我相信没有人希望被理解得如此彻底。”
“你认为我很了解你?您还真是高估我呢”齐星宇拿出一盒烟,递给身边的沈霄一支:“只不过是你表现得太过于明显!那么喜欢小邮差,但却没有勇气给他幸福。”
“你是说我在逃避?”
“你把小邮差从直的扳成了弯的,宠着爱着,可现在说翻脸就翻脸。还说自己不是逃避责任!”
沈霄很懊恼,甚至懊恼得有点想苦笑。
“一味地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现在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笨蛋李维夕……忍让了这么多年,失去的东西却越来越多。这次你难道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也搭上?想得到,就要自己去争取!无论是钱、还是爱。”
沈霄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晚上从门口经过的脚步,开着的窗户,杂乱的草坪……
他把烟甩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用皮鞋碾灭:“我现在就去找他,昨晚上把他推下楼,我真的很后悔。”
“你把他推下楼?你TMD混蛋!!!”齐星宇吃惊地拽住沈霄的肩膀:“陈曦要是敢做出这种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你不知道这事儿?我还以为是李维夕让你来的。”
“是刘伟航让我来找你的,他让我告诉你,那天的事根本不是他干的!”
沈霄和齐星宇站在李维夕家的楼下,一个劲冲着楼上喊:“李维夕,开门!”可保安都让他们招惹过来了,也只能看见六楼的阳台上飘着条像旗帜一样的墨绿色的工作裤。
沈霄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新信息:“谁在这次的事里获益最大,谁就是主谋。——李维夕”
“小邮差是不是知道什么了?”齐星宇拿着瓶矿泉水凑过来,喘着粗气问。
沈霄摇头,回播李维夕的号码,但是电话很快被人挂断了。
“妈的!”他开始暴躁。
齐星宇向路边被惊吓到的大妈报以抱歉的微笑,把沈霄硬是拖到一边儿。
“别急,你先冷静一下,小邮差给你说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想告诉我,是——颉琳!”
齐星宇皱起眉头:“原来是这样!那下一步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你重获你爸的信任?我觉得还是从沈天那儿找空隙比较容易,扳倒颉琳太难……”
沈霄很决断地打断他:“什么都别管,先找李维夕!”
邮局大门传达室的那位值班的大爷鼻子上架着副黑框老花镜,拿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也不抬地打发沈霄和齐星宇:“李维夕啊~他家有丧事,回乡下去了。”
沈霄转身,从门口破破烂烂的车棚里一眼就认出了那辆他买给小邮差的自行车。作为掏钱买车的人,他当然有车的钥匙。所以当齐星宇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身笔挺西装的男人已经蹬着那辆车子飞出去了老远。看报纸的大爷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絮絮叨叨的低着头抱怨:“猪肉怎么又涨价啦?”
乡下的空气很好,完全不同于城里。一望无际的田野,呈现出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与地联结在一起,在朝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白光,有极轻极白的薄云在飘荡。树叶染满天,道路笔直,余下的地方去都填进了自由的风。
李维夕站在那儿,只有一个感觉——四野空旷。
他给村长敬烟,很诚心地道谢:“这次的事,麻烦大家帮帮忙。”
扛着锄头的村民,纯朴地笑着:“没事、没事、客气什么?乡里乡亲的,何况你姑婆快八十岁的年纪,也就这么点心愿。”
戴着孝的李维夕有点儿失落,他点点头:“我今天凌晨才得到的通知,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姑婆除了我以外,没有什么亲人了,所以今天的事,我来给他老人家操办。”
“好咧~”村长叼着烟,长长地喊了一声:“合坟~~~~~~~~~~~~~~”
那声音在苍老土地上久久回荡……
35
“好咧~”村长叼着烟,长长地喊了一声:“合坟~~~~~~~~~”
那声音在苍老土地上久久回荡……
坟,在一株老榕树下,这里曾是姑婆日夜的牵挂。李维夕的身影掩映在老树的绿荫中,阳光从枝叶间碎片般的掉落下来,掉进他黑色的瞳孔里面。
他怀里抱着骨灰盒,那里面曾经鲜活的肉体,如今却成了还散发着燃尽后的余温的灰烬。
姑婆的丈夫死得早,当年他们刚成亲不久,她的男人就在村口修水利的时候遇上塌方,用年轻的生命换来了县里的一纸奖状。
有着白嫩皮肤的姑婆将那张奖状贴在床头,默默地望着,一望便望了快五十年,直到那张纸渐渐变黄。每日每夜,姑婆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死了之后,可以和爱人同葬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李维夕还记得上次回来,也是在去年夏天麦子成熟的时候。他坐在沈霄的自行车后,闻着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暖烘烘的气息、混杂着路边牛粪的味道还有地里的麦香,快乐得像醉了一样。
那时,姑婆坐在院门前,一只被磨细了的纺锤,在她那双枯黄的手上灵巧地旋转着,暗灰色的麻一缕一缕地加进旋转中来,仿佛不会终了似的,把丝丝缕缕的岁月也拧在一起,缠绕在那只枣红色的纺锤上。下午的阳光被漫山遍野的黄土揉碎了,而后,又慈祥地铺展开来。他忽然就觉得,下沉的太阳不是坠向西山,而是落进了她那双昏花的老眼。
“很想和他在一起啊、活着的时候没办法相守,死了之后便要和他合葬……”姑婆每次见了自己,都会望着坟头的方向,千篇一律、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个陈旧的话题。
李维夕知道,这是姑婆对她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永生的眷恋。
锨和镢不断地碰撞在砖石上,于是,那些金属的脆响冷冷地揉碎到这一片午后的阳光之中。李维夕被这声音唤回到现实,他对着渐露黄土的旧坟,说:“姑爷爷,姑婆就要来陪您了……”
老村长把正抽着的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一丝口水在烟蒂上,被亮闪闪地拉断,他很有威严地扯着嗓门喊: “大伙认真点儿,办完了事儿,吃臊子面!”
那金属声复又“叮叮当当”地响得更加热闹,把悄悄从砖缝里探明出头的青草一下一下地斩断。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底,只有沾着泥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
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李维夕心头还是止不住一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了棺材”老支书很有经验地交代。
李维夕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都喝一口,里面阴冷。”
村民们轮番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在墓坑里回荡。
当年的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掉,人们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显露在眼前。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结,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得到的,可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边生生怔住。
也许有些人还曾见过多年前附在这尸骨外面那结实的身子,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豪爽的小伙儿;记得铺天盖地的土块最后吞没了他的时候,两只暴露在干燥空气中的挣扎着的双手。
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辨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白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生不能同房,死却可同穴!你们在下面好好过日子吧~~~~~~”老村长对着深坑说道,然后训斥着:“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移出来,先挪头……放到骨盒里,把大妹子也放进去……”
李维夕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却不很真切。不知怎么的,他搞不清楚,姑婆与爱人的相聚,到底是开始呢还是结束?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和这声音,又引出那个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真可怜,多好的一对儿,却没办法好好过一辈子。原来两口子相亲相爱的让人羡慕,可怜呐可怜……”
李维夕很黯然,他心里想:我和沈霄也同样无法在一起。别说活着,就算死了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我是不是也很可怜呢?男人和男人,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么多。但最关键的是,沈霄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心甘情愿的背上了“同性恋”的帽子,换来的却是那个男人的一句“滚!”
痛!钝刀割肉的痛。
挖开的坟,又再次被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砖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着,在漫天遍野的麦浪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怨。
人们三三两两地收着工具,用布鞋把锹与锨上的黄泥蹭掉。身后的山路上,传来自行车链条不堪重负的“吱呀~吱呀~~”声。
又是一天,要结束了。
李维夕依着粗糙的老树杆蹲下来,看着新合好的坟,眼泪无声的“啪哒啪哒”掉在脚下,把细细的黄土砸出一个个小坑。老村长拍拍他的肩,大家的背影都渐渐消失在火红的夕阳里。
因为泪水的缘故,眼前的事物都变得很模糊。他抽着鼻涕,把头埋在肩里。
有人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递过来一支烟。
李维夕摇摇头,清了好一会儿嗓子,才哽咽着说:“我不会。”
那人也没再劝,拿着烟的手收了回去,片刻后潮湿的空气里飘来烟草特殊的香味。
“还在生我的气?”那人缓缓问。
李维夕扭头,看见满脸灰尘的沈霄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好像能够望见比天与地连接处还远的地方。
他用袖子抹了把脸,在熟悉的人面前哭,好像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你姑婆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沈霄还是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问。
“今天凌晨。”
“怎么这么快急着下葬?”
“我只有一天假”李维夕老实地回答,末了又觉得这个答案显得很不孝,只好补充:“这也是姑婆的意思,她盼着和姑爷爷合葬,盼了快五十年了。”
沈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头在土疙瘩上用力碾灭,又点了一支。
李维夕蹲的脚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沉默的尴尬。两个人在打猎时相拥看了回日出后,这次又蹲在田间的坟边看日落……田地里的水气在火烧云下蒸发,景色美的犹如一幅幻灯画儿。天像涨潮的海水,把金色的夕阳、赤色的晚霞、黄色的麦浪都浸在一片蓝汪汪之中,连绵起伏的山丘在眼前一层层漂浮。
“天要黑了,我走了……”李维夕鼓足了勇气,猛然转头。
唇碰在一起的时候,傻小子木了。
沈霄细长的眼睛眯缝着,慵懒而狡黠地看着自己。
小邮差当然不会给他一巴掌,或者……应该……所以……他居然、居然再次霸道地吻了上来,唇齿间还带着烟草的味道,这次竟更加过分……
李维夕毫无用处地挣扎着:“沈霄~呜呜~~~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呜……”
沈霄喘气:“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李维夕!”
趁着小邮差愣住的当,沈霄把他压在了身下。
“你骗人!你只想利用我、玩玩我……”李维夕使劲推沈霄,推得很用力。
沈霄突然停下,小邮差觉得他的眼神变得很可怕:“这话谁告诉你的?”
“……”李维夕瑟缩着,还是决定不讲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是你让我滚、是你把我从窗口推下去……”
“我错了”沈霄的手更用力,李维夕被按得生疼,心里抱怨:这是认错该有的态度吗?少骗人了!
因为是夏天,所以本身穿得就不多。跟本不是在意的,但挣扎中,领口又被扯低了些。天色越来越暗,小邮差的脸却愈来愈红,一口一口喘着气,身体热得厉害。
本不想——不想再看见他的脸——不想再听见他说话。但现在看来,这些感觉全部都很虚假。
夜间的田野,不会有农人的出现。夏季的晚风吹来,只有麦浪起伏,发出像波涛一样的沙沙声。
沈霄的吻已经不仅仅限于唇,他在用另一种更直观的方式,向李维夕解释着自己刚才的那句话——“我,喜欢你”。
李维夕还在拒绝,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他怕给得太多,自己到头来输不起:“沈霄,我们不可能的!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