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之哀鸿
一壶浊酒,一处孤坟,南雁飞过,遍地哀鸿。
柳怀一一酒在手,在这四处无人,只化一座孤坟的地方独立近两个时辰了。他不说话,也不喝酒,只是手执酒杯,淡淡笑着,哀哀叹着,眼睛幽幽然不知望向何方,有些怀念,也有些哀叹,神情平静,却又不似表面看到的那般平静。
"你好傻......"轻轻的叹息后,他才慢慢的说出这三个字。
只可惜回应他的只是冷风一阵,带着树影婆娑的沙沙声,他再一次叹息出声。
终于撩袍坐地,挨靠在了墓碑上,他有些怔愣的看着墓碑上的字--镇远将军世袭一等王爷慕容申之墓。
如果不是看着这些字,恐怕真的不能相信那个人已经离开自己了吧,而且......
他自嘲的笑笑,还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
"五年了吧......"喃喃自语,他如此贴近着墓碑,仿佛轻吻着对方的名字低诉,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否在那边听得到呢?
手缓缓的摸向了脖子上的玉佩,他记得那是这个男人最后交给自己的。去炎凤的时候他将这枚玉佩留了下来,如今在重归后的此时,他重新戴上了这枚玉佩,说不清心底是怎样的感觉,打算来这里的时候,自然的想到了这枚玉佩,想到了那人和自己的种种。
"虽然你说过不会后悔,但是我到了此时,仍旧想问你......最后没有回来,你可后悔?"身旁一阵清风刮过,带起几片纸屑。眼角有些湿润,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此痛的泪腺无法控制,他苦笑着摇头,低声叹道:"看来我真的是老了,连这样的时候都会这么丢脸到流眼泪。"他用手擦着眼角,抬头看看天,笑道:"今天的风还真是大啊......"
"你说过希望看到我可以飞......可是,真的飞了之后,才知道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他头依靠在墓碑上,额头上的寒意让他的身子也微微发冷,他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撇撇嘴说道:"明明都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这个时分还是这样冷啊......"
他顿了一下,用手摸着慕容申的名字,低声苦笑:"你可是怪我来晚了?"眨眨眼,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凌厉的柳怀一了,如今的太平盛世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也许因为太多的人离开了,太多的事改变了,他才会如此变得温顺了。
捋着头发,他暗自叹道:"连我都有白头发了,看来真的是老了呢。"他轻轻的笑开,说道:"我前些日子到的时候,还看到你的那对儿女了呢,真的很好啊,五岁了呢。我还看到了你的妻子......"他低下头,眼底带着些微的同情,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如果......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浅浅笑着,他忽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顽皮又有几分被抢走了心爱之物那样的不甘心,他说道:"不过我没有和她说话,只是......远远的看着,看着他和孩子玩在一起。"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说道:"长思已经不会和我玩了,就连今年要来见你,没有在玉京陪他去看慕容浅,他也没有生气啊......还说,这本是我应为的。"竖起了眉毛,心底有些不甘,他抬高了声音,说道:"你说,他都不会撒娇了么!还一本正经的劝我早些启程。"
"那么早启程做什么,就连慕容昭那只猪也要我早些来,可是......来了又怎样!我又不想见到你老婆。"最后的声音徒然低了下去,有些别扭的不肯在出声。
四周只有风轻轻吹着,仿佛在回应他一样。
忽然,他开口说道:"喂,小王爷,你还在这里吧。"轻轻的询问,不像是印证,到好似是叫嚣。可是没有人会应答他,除了风声。他等了片刻,才恍然露出果然如此的遗憾表情,低下了头,靠在墓碑上,低声啜泣。
只是静静的流泪,却不曾真的出声,他想着那人应该不会想要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没有被恨过,那人也不曾后悔过,可是他依旧没有勇气去面对慕容申的妻子和他的儿女。要怎么开口说呢,自己和慕容申......
"你要的我终究给不了......"轻轻叹道,他自嘲的勾起嘴角,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最后,伴随着微风,他终是轻声叹息着说道:"对不起。"
头靠在墓碑上,即使冰冷他也觉得好似靠在那人怀里一样,觉得淡淡的安心。
缓缓闭上眼睛,他细细聆听着风声,就好似那人低沉的笑声一样,他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样,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从墓碑下面拿起带来的酒壶,他笑道:"忘了你最喜欢喝的酒,说了这么半天,你一定等的不耐烦了吧。"狡黠的眨眨眼,他说道:"小王爷,这样吧,如果你求我,我就勉为其难的给你一杯,好不好?"
又是试探......
柳怀一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人死了呢?而那人是不是真的躺在了着冰冷的墓碑下呢?
如果是那人,会不会闻到酒味就从这里爬出来呢?
还是在怪自己吧......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怪自己这么久了才来,怪自己忘记了对方长达三年之久,久到连那人的死都感到不真实了。
所以才来求证。
他皱着眉头,眉眼间不耐烦的瞪着墓碑,仿佛这样那里就会有什么不同。
然后,他狠狠的灌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小王爷,真的不想喝么?"
回应他的依旧是萧瑟的风声,仿佛哀叹着。
"小王爷,你不记得了,自己说过会陪我走到最后的,无论怎么样。你也忘记了,说自己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做我的好兄弟。那么现在我这个兄弟请你喝酒,你都不给面子么?"狠声的叫嚣着,他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而已。
真的不会再有回应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也许就是知道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开自己,所以才会从来不曾正面面对过对方的感情,视而不见才会让对方以这样的方法离开自己吧......
他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明明已经这么大的人了,却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哭得像个孩子,柳怀一是寂寞的。在他最寂寞,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慕容申告诉他,让他做自己。挑开他心头的那根刺,戳开他不肯去看清的自己的真心,可是现在那个人再也不能陪在他身旁了。
慕容昭没有跟来,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很多话想和对方说吧,可是他现在才明白,失去了的便是永远失去了。
他身旁剩下的只有慕容昭一个人了......
"算了,"知道对方真的已经不在了,不可能拍着自己的肩膀,不可能安慰自己,他笑着站起身,反手擦干了眼泪,笑道:"虽然你言而无信,但是我可不是小人,这壶酒......虽然少了些,但是还是给你的。"看着被自己喝了,又摇洒了半壶的酒,他有些尴尬的红了脸。
空气中只有风声传过,他淡淡的叹了口气。
如同旁人一样,将杯子摆正,他将酒倒入,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底已经没有脆弱和不舍,而是属于他自己的傲然和冷漠,他仰首笑道:"我祝愿你来世可以得偿所愿。"想到对方那唯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是对自己的执着,他微微皱了下眉,随后又笑道:"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慕容昭,不过还是这样说了,慕容申,若是来生可以先找到我,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身旁忽然刮起一阵强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笑弯了眼,将酒抛洒在地上,柔声说道:"慕容申,不要让我失望啊......"
祭文之哀鸿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柳怀一静静的转身看着默然来到的三人。
为首的少妇看到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后面带了然的伏下了身子,向着苍王盈盈拜倒。她身旁的两个孩子也是乖巧的不似五岁稚童,随着母亲向柳怀一行礼。
柳怀一微微颔首,眼睛却转回到了慕容申的墓碑上,他忽然觉得这里有些冷,随后他说道:"王妃既然来看王爷,那么我也该离开了。"嘴角带着几分自嘲的笑,他弯腰放下酒壶,准备离开。
莫语静静的看着柳怀一,眼底有着不明的光芒。
她忽然叫住柳怀一,说道:"苍王殿下,请留步。"
柳怀一站在了原地,不清楚这个女人想要和自己这个所谓的情敌说些什么,他挑起了眉毛,冷冷的看着对方。
莫语放开了孩子,低声嘱咐了几句,两个孩子便乖巧的离开了。她待孩子离开后,才慢慢的抬起头看着柳怀一,说道:"苍王殿下,不用这样戒备,我已经不是莫家的什么人了。"她自嘲的笑让柳怀一皱起了眉头,只听她继续说道:"我如今只是申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目光炯炯的回视着柳怀一。
原来是示威么?
柳怀一勾起了嘴角,冷笑着看着这个女人,说不清心底那酸涩不满的情绪,任由他慢慢酝酿成型。
莫语低低的笑了,眼里是一片清明,她说道:"但是这一世我只能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看到柳怀一有些不解,但更多是戒备的眼神,她苦笑道:"却永远不是他心底最爱的那个人。"
柳怀一惊讶的看着莫语挑开了两个人心底的那根刺,她究竟想说什么?眯起了眼睛,他紧紧的抿起了嘴唇,满眼戒备的看着莫语。
莫语却好似浑然未觉,她轻声低诉:"在最初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便好似大海一样,深沉悠远,却看不到底,我被这样的眼睛深深的吸引,爱上了他。他好像心底有着很深很重的心事,我看得出来,可是却猜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我想过做他的妻子,想过有一个温暖的家,想过有我们的孩子,白日里他处理公务,到了晚上便会和我们用膳,一家人和和乐乐,到了晚年,儿孙满堂,绕膝而做,谈天说地。我可以听着儿孙说着他们的生活,看着他和我一日日老去,最后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到人生的最后。可是......他在得知我的感情和想法的时候,他露出了那样深情带着哀愁的表情,他告诉我,他对我说对不起......"
莫语苦笑着,低下头又柔柔的抬起头,看着柳怀一,笑道:"他对我说,他可以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但是他没有信心可以做一个爱我的男人。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在他心底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让他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的人,一个让他会苦笑会皱眉的人,但是那个人不是我。"
"我曾经嫉妒过,也恨过,也想过有一天也许我可以打动他,作为他的妻子,也作为他最爱的女人。"莫语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柳怀一,那双眼里有着浅浅的温柔,她笑道:"可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才深深的感觉到,这个男人是我一辈子也无法超越的人。他对你的爱爱的很深,深到让我会去嫉妒,但是他爱你爱得很苦,苦到让我......甘心这样陪在他身旁,只希望可以让他感到一丝的安慰和......幸福的感觉。"
"幸福的感觉?"柳怀一垂下眼睑,细细回味着莫语的话,那里面渗入了他所不知道的慕容申的一面,他清楚的知道着对方的感情,可是这一次却是从深爱着那个男人的女人口中听到那人对自己的感情,清晰的好像自己就是一个旁观者,他毫无疑问的因为莫语的话而感到心痛,对慕容申的心痛,也许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心痛着的,也许慕容申就是这样无法抑制的,日复一日的痛苦着。
柳怀一想着,闭上了眼睛,挡去了眼睫的泪水,他别开脸没有说话。
莫语仔细的打量着他,忽然欣慰的笑了,她继续说道:"幸福的感觉,家的感觉......也许他看到你会感到苦痛,但是心底却是欢愉的,离开你他会难过,那么我只希望他知道在他身旁也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他......并不孤独。"
她苦笑了一下,低头道:"只是我不知道这些他是否知道......也许,现在说这些有些晚了......"
柳怀一转过头,他想过莫语会恨自己,可是却没有想到对方从来没有恨过自己,如果是自己,也许会将对方挫骨扬灰吧。可是......他打量着对面的女人,忽然心底有些释然了,自己也许只是被这个女人深深羡慕着......可是同时,这个女人也用着自己的方法爱着那个男人,她从不觉得苦,也不曾怨叹过世事的不公,因为慕容申早就和他说过,有些东西是他所给不起的。
柳怀一深深的看了莫语一眼,忽然低声笑道:"他和我说过,若是可以回来,他会履行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职责,他和我......这辈子只是兄弟......"
莫语抬起头看着柳怀一,眼底也满是笑意,她轻轻说道:"这一辈子,他让我这个妻子骄傲,也让他的孩子感到骄傲,所以他从来都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从未怪过他,反而以他为傲。"莫语说着,挺起了胸膛,眼底满是爱意和敬意。在她的心中,慕容申从来都是个完美的存在。
柳怀一看着她,浅浅笑开,对于这样的结局他虽然有些意外,但是更多的是欣慰。
"只是......"莫语缓缓勾起了笑,那是女人幻想着幸福的致福笑容,美轮美奂,她说道:"如果可以,这一辈子不行,我希望下一辈子可以......在做他的妻子,可以做他最爱的女人......"莫语那幸福的模样让柳怀一感到眼角一阵湿润,他微微张了嘴巴,愣了片刻,最后低下头,心头有些酸涩,脸上却笑着说道:"自然,这一世你们是夫妻,下一世也会是天长地久,恩爱万分的夫妻。"
"你真的这么想?"莫语有些惊讶。
"是啊......作为兄弟,我祝福你们。"柳怀一眯起了眼睛,风缓缓吹过,吹的他又想落泪,他抬起头迎着太阳看着莫语,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豪情万千的说道:"作为兄弟,我祝福你们,我敬你们。"他笑着,一口酒干了下去。
他又到了一杯酒,抛洒在地上,看着莫语,眼底有些酸涩的说道:"我们兄弟已经干了,嫂子你呢?"抛去了王妃的称号,他深深的看着莫语。莫语微微一笑,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风轻轻吹过,柳怀一和莫语同时不语,静默的站在那里。
直到孩子跑过来,莫语才深深的看着墓碑一眼,低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苍王殿下在多陪王爷一下吧。"说着她不顾柳怀一错愕的眼神,便径自拉着频频回首的孩子缓缓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不再,柳怀一才缓缓笑了出来,他低头看着慕容申的墓碑,苦笑道:"我被算计了呢,小王爷。"风吹过,柳怀一拨开眼前的发丝,低声笑道:"她同你许了下一世,看来这次又是我失约了,你可会怪我?"
手摸上对方的墓碑,细细摸索,他低声道:"也许以后我不该来了......"低声倾诉,唯有风轻轻吻着他的发角,他轻笑道:"不过,那也只是也许啊......"
又恢复了傲然,少了悲伤的神情,他扫过慕容申三个描金大字,笑道:"下一辈子的事情又有什么人知道呢?她如此算计我,却怎么也算不过天,你说是不是?慕容申小王爷......"笑着,拾起酒壶,将剩余的酒尽数倒在了泥土上,他朗声笑道:"这壶酒本就是带来给你的,今生你我......纠缠不清,到了现在也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下一辈子,你便凭着这酒香来找我吧,我到时候会留有好酒,等你来,不醉不归。"
笑声不断,他缓缓的抹干了眼角的湿润,大步塔下陵墓,坦然离开......
吊祭过后,柳怀一对莫语的态度坦然了很多,也对慕容申的一对子女温和了许多,让两个小孩子不停的绕在他身旁。
直到旁晚,他回到客房,却看到自己房间灯火通明。身后的下人止步不前,他微微错愕,只是一抬眼,便以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