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陶文清。你一定记得的。"
"吱吱!!"
狐狸见牙齿无效,改为扭动身体疯狂地左右摆动。想从陶文清怀抱里往下溜。陶文清没办法,只能用长袍下摆将它团团裹起来。独留下个脑袋在外呼气。那双前一刻还写满可怜的圆眼睛此时瞪得分外的大,小爪子不时还不死心地蹬扒几下,抓得布料嘶嘶作响。
陶文清走到堤岸柳树旁边坐下喘气。人被吓了一场又受了凉,已经将近虚脱。幸好府上的下人很快就寻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进轿子请医用药。这才没有惹出大病。
他病得古怪,人人都疑心内里有问题。奈何陶文清对自己冒然跑入河中的举动绝口不提,唯独手臂上那四排齐齐整整的血孔掩不过去,连累被链子拴在身边的小狐狸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水果熟肉全部撤走。饿得它满地滚来滚去,又眼巴巴地溜上来蹭陶文清示好。黑色的鼻子一耸一耸,让负责侍候的侍女心都化了。悄悄拿来只杏子。还没来得及喂,就被陶文清劈手夺下。
"出去吧。"
陶文清半卧在榻上斜斜地披了件衣服。瘦削的病容堆出抹笑容,捏着黄杏朝面对着他的小狐狸来回晃动。可惜那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跟雪球一般的小家伙愣是不领情。之前明明还淌着唾液追了杏子不放,但眼下却懒洋洋地卧在地板上。偶尔晃动一下尾巴,自己抓着玩。
它脾气其实并不坏,任谁都能逗它疯玩,就是对抓它回来累它失去自由的陶文清不理不睬。哪怕饿得有气无力,也不轻易向陶文清示好。倔强得令陶文清无处下手讨好。
第三十九章
陶文清讨了个没趣,尤不死心。撑起身体走下来,想离小狐狸更近一些。可机警的狐狸一听见声音就拔腿飞窜,在房间内四处躲藏,死活不肯搭理陶文清。
"阿愫..."
陶文清束手无策,只能蹲在地上远远地和它对视。看着那双褐色眼眸内充满了惊恐和不信任,心中比用刀割还要难过。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只对他极不信任的狐狸就是徐愫。但事关紧要,他不敢走漏风声。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为何好端端一个人会变成这个模样。日后还能不能变回来。还给他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小王爷。
放眼朝野,又有谁有这样的异能?
陶文清沉吟片刻,静下心来思索。那厢不断逃跑的小狐狸见他突然安静下来,也停下躲闪的脚步。见陶文清完全没有动静,立刻偷偷摸摸地从角落闪出来,飞一样地朝杏子冲过去。尖牙往果子上一扎,呼哧呼哧叼了就跑。末了还要得意洋洋地朝陶文清摇尾巴。闹得满腹愁思的陶文清哭笑不得,只能任它胡闹来回打滚。
数月不见,紫扬真人越发的清瘦。和陶文清站在一起,就像两个纸人一般。那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听见紫扬呼唤声,竟立马抬起头来滴溜滴溜地转了转耳朵。低啸一声扑到紫扬掌心里。在他怀里来回踏了圈,美美地躺下蜷起身体睡觉。和来访路上那焦躁不安的样子截然不同。
"算你听话,才保住条小命。"
紫扬怜爱地抚摸着狐狸毛绒绒一团的大尾巴,挠它下巴。教小狐狸舒服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情劫的滋味不好受吧?亏你还拍胸口保证陶文清不会变心。呵呵。若是他能如你般坚定,你母亲又何须费煞苦心为你谋划?呆子笨蛋,糟蹋她一片心意。"
陶文清站在旁边,如被针刺。紫扬看他一眼,笑说。
"你不必不安,这是他命里一个坎。跨得过,是你的功劳。跨不过,也与你无关。眼下他还活着,已经很不错了。谢谢你将它送过来。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紫扬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抱着狐狸转身就要走。陶文清急忙上前半步抢着跪下,低头道。
"真人,这全是我的错。求你给我指一条明路。"
紫扬眯起眼睛拎着狐狸哈哈大笑。直笑到眼角涌出泪水仍无法停止,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语。陶文清不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何可笑之处,不由壮着胆子又恳求了一遍。悲痛的神情与紫扬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相比,情景煞是诡异。
"你要贫道指路?陶状元玲珑心思文曲下凡,居然也要贫道指路?贫道还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啊。"
紫扬笑了个够本,神色才渐转严肃。说。
"回去吧,你有自己的生活。你拒绝徐愫的情意,不就是为了今日嘛?再也没有人会约束你......"
"不是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陶文清梗着脖子打断紫扬的训话,吼道。
"我想要他振作!遵从...遵从...世间的规则......不要耽于这种有违伦常的感情......好好地生活。不是...我不是存心逼他。真的不是。"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面上流露出犹豫矛盾的表情。紫扬知他动摇,摇头道。
"你那么聪明,有没有考虑过徐愫的心情?他爱你入骨,除了你谁都不要。你坚持要与他断绝关系,无疑是把他往死路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你成功地逼死了他。"
"什么?它...它不是阿愫化身嘛?它......"
陶文清一时回不过神,目瞪口呆地跪在原处指著小狐狸说。他一直坚信这只狐狸是徐愫所化。既然能够人化成狐狸,狐狸也应该能化成人。如若无这个理念支撑,恐怕他早已崩溃。
"哦?你说这小东西?它的确可以算是徐愫,但又不完全是。怎么说呢。徐愫身兼仙狐与龙裔两种血缘,本该天生带有一定的法力。可惜着十余年都没有修炼,又被他母亲设了封印无法动用。所以白白散了许多。如果没有贫道的法宝,恐怕连狐狸真身都化不出来。直接烟消云散去了。"
紫扬抓了抓脑袋,解释道。
"既然受封印的狐狸血脉发挥威力,证明徐愫原本的肉身已经不复存在。简单地说吧,徐愫这个‘人'已经没有了。你可以当他死了,也可以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反正,没了就是没了。再也不会回来。"
第四十章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生老病死,不过都是大梦一场。梦来梦醒,一切随缘。而趴在他怀里的小狐狸则抬起脑袋,轻轻地朝尤在震惊中的陶文清嗷嗷地低叫了声。似是要劝他接受紫扬的解释放弃幻想面对现实。
"别闹了。小心他误会你就是原本那人,把你抢回去关起来日日逼你变回徐愫好让他自己那颗刚捡回来的良心好过些。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紫扬不满地掐了把狐狸尾巴,边往屋里走边唠叨。陶文清眼看他就要走远,忙膝行过来磕头。结结巴巴地抓住最后一条救命的绳索。
"真人...真人肯定有搭救阿愫的方法吧?"
"你回去吧。贫道不是神仙,没办法把已死之人变回来。"
紫扬试着扯回被拉住的衣角,继续保持讽刺的微笑。
"况且这样的结果,于你不是最好不过嘛?徐愫若是活着,必定会继续纠缠你。"
"真人!"
"回去吧,别在这里白耗。记得前些日子他也像你这般,跪在山门求见贫道一面。跪了两天两夜晕在这儿,贫道始终没有开山门。因为贫道很清楚,彻底解开你身上封印的结果会是怎样。既然错已铸成,再见面也是白费功夫。所以今儿出来见你,已经是破例。"
紫扬不耐烦地提高音量拔腿就走,奈何陶文清将半幅衣袖拽得实在结实。任紫扬百般拉动都无法扯出。攀在布料上的两只手掌青筋尽起,看得出已是竭尽全力。
"去!去过你想要的日子!不要来烦贫道!贫道本就不该趟这回浑水,管到这儿也算是仁至义尽!走开走开。"
紫扬动弹不得,干脆叫来帮手。要小道士将陶文清架开,自个抱着毛团子隐回观内。小小狐狸听着陶文清撕心裂肺的哀求声,耳朵不停地地轻轻颤动。被眼尖的紫扬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教训道。
"心软了?心软就跳回去。只是要仔细会被陶文清撕成两半。"
狐狸身体一僵,无精打采地缩得更小。垂下来的尾巴来回扫动,看起来很是可怜。紫扬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指戳它。
"你啊,就是因为心软才会被欺负。态度放硬一点手段狠一些,还怕他不乖乖就范?"
"吱吱吱!"
狐狸愤怒地扬起爪子,像个人一般挥舞抗议。紫扬连忙安抚,又顺毛又摸背。好不容易才让被激怒的小王爷狐狸平复情绪。
徐愫由人变成狐狸,这是紫扬从开始就想好的主意。反正天劫避无可避,不如借此契机瞒骗苍天。以人的肉身为代价,从而保住小命。更可以给拿不定主意的陶文清一个机会,到底是要继续坚拒徐愫的心意还是发现自己心中真正所想,抛弃世俗虚名,坚定地站在徐愫身边。
"好在你戴着我给你的葫芦,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法子救你。"
那晚护城河边乌云密集电闪雷鸣,因为失去了陶文清的爱而变得有些疯癫的徐愫却在泥水里躺着睡觉。雨水落下河水暴涨,转眼就把毫无知觉的人冲到下游。就在河内漂流浸泡的时候里,徐愫作为一个人的部分逐渐死亡。呼吸停止,心跳消失。等他被芦苇拦下,已经灌了一肚子的冷水。含恨丧命回天乏术。
紫扬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尤阵阵发紧。搂住小狐狸的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似是害怕小狐狸会再一次在他面前死去。毕竟他能力有限,能否救活徐愫仍是未知之数。幸好提心吊胆地守了两天,总算盼得手里这只懵懂幼小的白毛团子诞生。
"吱吱。"
狐狸弯身拱了拱紫扬掌心,跳到地上顽皮地打滚。尽管作为人的他已经是十七岁"高龄",但身为小狐狸的它仍是标准的孩子。紫扬温和地微笑,掩上门任它疯玩。手刚碰到门框,人却突然倒下。辛苦地挣扎翻滚。发间突然冒出两只如假包换的狐狸耳朵,身后是九条毛色亮顺的大尾巴。摊在地上活像张毛毯。
"吱吱吱吱吱!!"
小狐狸被紫扬痛苦的表情吓得呆住,只能焦急地围绕他乱跑乱叫。两只肉蹄子不住地往他人中招呼,但只能划出道道血痕。它忘记了自己不是"人",手上没有指头只得肉垫和爪子。掐人中便变成了抓人中。
"好了......好了......别抓啦!"
紫扬缓过气来,自觉险些没被小狐狸给毁容。忙一手拎着它的尾巴把它倒提起来。苦恼地说。
"你又不是人,掐什么人中啊!是不是想挠死贫道?"
帮了倒忙的小狐狸立刻用前蹄羞愧地掩住眼睛,后蹄却悄悄地去踩紫扬身上露出来的九条大尾巴。被紫扬灵巧地避开。
"咳,反正你看到了,我也不怕说。"
紫扬有一点尴尬,清秀的脸上飞过两团不易察觉的红晕。
"...我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天狐。
小狐狸眨巴眨巴湿润的眼睛,对紫扬脸上两坨莫名其妙的红晕表示难以理解--天下间又不是只得你是狐狸变的?犯得着像个大姑娘那么扭扭捏捏?
"小鬼,你这算什么表情?!"
紫扬一眼就看穿它的心思,将还悬在半空的小狐狸来回甩圈。说道。
"哼,没大没小的家伙。想当年整个狐界就我能化出九尾,就算是你娘看见我还得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叔父。每日等着听我讲道的仙兽挤满整个永寿阁,哪里轮得到你这种小东西?!"
喝,好狐不提当年勇啊!
白团子拿爪子往自己脸颊比划了几下,又不住地吐舌头。分明对紫扬的自我吹嘘很是不屑。激得紫扬拎着它颈间皮毛叉腰瞪眼。将它小小的身体揉成一团,握在手里捏来捏去。被当成玩具玩耍的小狐狸立刻蹬腿扭腰四爪乱扒抗议长辈暴行,试图从大狐狸手上逃跑。两狐在房内相互追逐,闹得不亦乐乎。
"其实,你不需要感激我。更别傻乎乎地一心以为我就是好人。"
紫扬与它疯了一阵,突然端正神色。严肃地对还在快乐地跑来跑去的徐小狐狸说。
"我救你,一是看在分属同类二来也是存了私心,想要向你借一样宝贝做报酬。所以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小狐狸停下来安静地聆听。紫扬轻咳一声,摸摸它脑袋。
"我的来历就不啰嗦了。反正是带罪之身,转生后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不是雷劈就是火烧,不把我弄死就不死心。"
"你母亲为私情叛下天庭,暗地里带来不少宝贝。可惜我生不逢时,没和她碰上面。但我知道她有一样法宝漏在宫里,可以助我躲过天劫。嗯...算起来,还是你触发了它的气息让我发现它。"
"吱?"
好奇的狐狸团子发出疑问。紫扬笑了,手指在空中比划出一面镜子的图案。
"帝女镜。这就是我想要的宝贝。"
陶文清跪在道观后门,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都不见有人出现。更别说送食送水。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液,只觉喉咙里火辣辣地痛。两个膝盖亦早已到极限,累得嗦嗦地直发抖。
"真人,求求你开门吧。"
他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趴在门边的石阶上拼尽最后的气力呼喊。声调带有哭腔,听起来让人委实心酸。
第四十一章
可惜任他百般努力,两扇紧闭的木门仍旧是丝毫不动。陶文清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台阶上休息。待拉起衣袍下摆细看,那膝盖早已磨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还不计身上其他伤损酸痛。
只不过是跪了一个下午就已令人筋疲力尽,真不知当时阿愫是怎么熬了两日两夜......
夜风吹起,深秋的寒气冻得陶文清直哆嗦。但又不敢离开。只能在原地跺脚取暖。突然听见木门吱地一声打开。有个年龄不大的小道士端了点热汤,偷偷摸摸地递给他。
"你别跪了,师父刚带着那只狐狸云游去了。估计得开春才回来。"
小道士看他可怜,人又不似徐愫那般强壮。担心他熬不下去,特此偷偷开门通风报信。那厢苦苦等候的陶文清听见徐愫化成的狐狸被紫扬带走现已不知去处,人一着急,眼前顿时直冒金星。身体晃了一晃,就这样直挺挺地软了下去。等再次清醒过来,已经被送回京中陶府休养。母亲陶夫人坐在旁边擦泪,满面担忧。
"昨儿见你被抬回来,吓得我魂都飞了。儿啊,你这个模样,叫为娘如何放心得下?"
短短数日两回晕厥不说,连容颜都变得蜡黄枯竭。相比起从前在王爷府里寄住的时候,真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陶文清至孝,但此刻哪里肯讲出真话。不过坐起来强撑精神好言安慰了母亲一番。陶夫人这才止住啼哭,说道。
"清儿,听娘的话。娶个媳妇好好照顾你。"
"娘,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就这么定了。明日媒人会带画卷过来。你看中那个就开口说。哪家的姑娘不想当状元夫人?"
陶夫人自前次陶文清在河边离奇病倒便认为需要好事冲喜。所以根本不顾文清反对,私下找了京中最出名的几个媒人,又向相交甚密的贵妇打探消息。
陶文清拦不住,只好以冷漠态度对待。奈何他身上那个状元头衔金光闪闪,晃晕了一圈子富豪千金的眼。竟不顾矜持步步逼近。只求能入他法眼,一跃成为官太太。
媒人们受了重托,自然一波一波如流水般登门来说媒。刚开始时陶文清还能客客气气地招呼,礼貌地接下姑娘的画像与口若悬河的媒人说说笑笑。但此后每日都这般折腾,叫他怎能不厌恶?干脆借寻书访友的名义避开,即使是母亲亲自来谈亦左右推辞。脸上绷得极紧,倒有点冷若冰霜的味道。
陶母疼爱他,渐渐也不强求。谁料陶文清的父亲突然插足,挑了十余幅画像要儿子挑选。准备开春后迎娶。口气态度皆很强硬。听见文清流露出暂缓婚事的意思后更大发雷霆,连推带赶地把人关在院子里反省。勒令他好好想清楚厉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