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太后您要为老臣作主啊!"
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的陶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匍匐在地上高声呐喊。他呼唤的对象则端端正正坐在人群中央。凤冠礼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乱。薄得像是刀子刻出来的嘴唇抿在一处,露出抹诡异的笑意。
"五王爷,五王爷囚禁我儿...强迫他作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实在是...我陶家世代清白,怎可受如此侮辱!望太后还老臣一个公道!"
陶父猛力磕头,脑袋撞在石板上咚咚作响。徐愫远远地看着,只觉这人的举止非常丑陋可笑。但嘴巴却笑不出来。
骗局。陷阱。阴谋。
他漠然地往前踏出几步走到陶父身旁,用赤足将人踢翻踩住不许他继续说话。这个放肆的举动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讽刺,逼得太后从椅中站起。怒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大错?什么大错?"
徐愫笑得直弯腰。
"你们既然埋伏在这里等着我犯错,想必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名?对不对?"
第三十四章
其实徐愫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心中有数,光是好男风一条就足够压得他无法翻身。身为皇室子弟,延续血脉是他们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违抗。而他则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只爱陶文清一人。就算太后亲自施压,他亦不会让步。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完全错估了眼前的形势,单纯地以为眼前一直对他极为怜悯的太后是受陶父唆使为反对他与陶文清结合而来。只要熬过眼前最难过的时刻便会有转机。
太后丝毫不理会他,喝使左右随从上前扭住徐愫把陶父救出来。数人粗鲁地压制住徐愫的手臂肩膀。把他用力地按在地上,强迫摆出弯腰磕头的姿势。
"大胆,居然敢在哀家面前耍这等威风。你违背本朝法规,私设牢狱!囚禁陶文清!这几条已经是大罪,更休论你侮辱国家栋梁本朝元老。"
冰冷的雨水糊住了徐愫的双眼,但并没有蒙住他的耳朵。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曾经搂着他哭抱住他笑的慈爱妇人露出最狰狞的面孔,对他所作的一切进行批判。她非常严厉地指责徐愫向来举止不敬,仗着先帝爱子和王爷的身份屡次冲撞九五之尊。任性妄为,毫无教养。此次闯下大祸,理应重罚为戒。
"不对!"
他涨红脸,挣扎着想站起来与她辩论。奈何背后几双铁钎般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他不让他动弹。只能尽量提高音量。
"我和文清两情相悦,何来囚禁之说?!"
"太后,他含血喷人!我儿行为端正,断不会去弄那无耻下作之事!太后明鉴啊!!!"
陶父望了他一眼,双膝跪下又开始叩头。冤枉两个字被喊得整天响。那高高在上的妇人似乎对他的表演很是满意,挥了挥手,示意随从们进院内去寻陶文清来作证。证明徐愫与他老父当中,哪个说的真话哪个撒了慌。
陶文清是在士兵们的搀扶下勉强走过来的。他身体一直没有大好,又经受了一番不小的折腾。两条腿哆哆嗦嗦的连站直了的气力都没有。那被徐愫解开的头发半束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狼狈。加上毫不起眼的五官,就连奉命来带他答话的侍卫长都不由笑了。说俊秀美丽如五王爷怎么会看上这样个给他提鞋都不配的平凡人。换了是他,怕那话儿连硬起来都不能。
他话语放肆,用词极其下流。鼓动旁边的几个士兵也大笑起来。不时侧眼瞥陶文清数下,眼神中多是不屑。陶文清匆匆低下头,为自己丑态被暴露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感到羞耻。险些又气恼得晕厥过去。只昏昏沉沉地任他们带着走到院门附近,噗通一声双膝跪下。
"陶文清,你起来答话。来人,赐座。"
太后一心盼着陶文清前来对徐愫捅下那致命一刀,见他面色苍白异常虚弱似要昏倒,连忙差人送热帕软座好生侍候。陶文清吁了口浊气,强撑着身体答谢太后恩典,却在回身时与跪在地上的徐愫双目对了个正着。心头顿时一阵猛跳。
"文清......"
徐愫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谁料那人丝毫不理会他的呼唤,别过脸去向太后求情要她将赐给他的软座让给自己父亲。
"文清吾儿,你的孝心为父清楚得很。只是此乃太后对你的恩典,你安心谢恩便是。"
陶父闻言大喜,笑道。
"想我陶家子孙,无一不忠孝两全。文清,你说对不对?"
"是。"
"好。你这就禀明太后,五王爷是否以武力威逼将你囚禁在此强迫你行那苟且之事?"
陶文清哪里想到有这样一问,当下心神大乱。双手抖得像风中落叶,无助地环抱了自己双肩发颤。
第三十五章
他很犹豫。
徐愫的确囚禁他强迫他与其欢好,但除了这十余日,徐愫从来不曾让他受半分委屈。尤其是两人从扬州回来以后,根本把他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疼。别说武力,就算是此次囚禁,徐愫也是用了最最温和的手法。连锁链都舍不得用,只给门上了把铁锁。还嘱咐府里面的丫鬟要想办法逗他开心。每一样都极其体贴周到。
"...禀太后,我...没..."
陶文清仔细想了遍,扶着椅背屈膝跪下答话。写满不安的眼睛飞快地朝旁边被押着的徐愫瞟了下,接着慢慢地收回视线,单盯住地上的青石板。一言不发。
"你不必害怕,一切有哀家为你作主。"
"太后说得极是,有凤驾在此,饶是皇上也不敢动你。清儿,你尽管把事情说清楚。"
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把陶文清围在中间劝说。句句都往徐愫身上引,示意他不要害怕会遭报复。奈何陶文清固执得很,硬是不肯说话。一声声说是自己犯错,所以才会激怒徐愫被他关起来。并不是什么武力软禁。其坚决的态度让太后甚为不快,眉心微皱,十根水葱般的尖指甲在椅子扶手上来回地敲。敲得陶父冷汗直淌老脸煞白。站都站不稳。
雨还在下,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砸得人生疼生疼。就连撑着雨具的太监都渐觉得吃力,不得不再叫来个同伴帮忙,以确保太后凤驾不会被天雨淋湿。可惜的是他们多在后方侍候,没有看见这位万民之母脸上的表情。那种混合了不甘和愤恨的狰狞,完全撕破了她一直保持着的优雅形象。
"罢了!传哀家的口谕,着令逍遥王在府内静思己过!"
她似乎也觉得再呆下去也只是自讨无趣,拉起长长的裙摆起身回宫。陶父可怜兮兮地跟上去摇头摆尾渴求怜悯,却险些被左右侍卫推倒在地。失去利用价值的他不再得到太后宠幸。这个事实令半生仕途平平的老人气得发疯。扑回来往自己儿子脸颊上就是一记耳光。
"蠢货!陶家的名声都被你丢光了。"
他气归气,但总算还记得把太后的承诺吞回肚子里。她曾说过如果陶文清愿意指证徐愫,他两个哥哥便能升官外放。都是极好的肥差。谁知这个儿子如此不争气,死活不肯低头。
"你,你不孝......"
"够了。"
他还想打第二下,可是手还没扬起来,徐愫便已经狠狠地拉住了他。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王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湿漉漉的长发上沾满泥巴,脸上也擦出了几道血口子。唯独气势仍旧强大,强大得让人无法抗拒。令理亏的陶父灰溜溜地停了手,蜷缩着腰背,在风雨中退了出去。
陶文清挨了那麽一下,脸颊顿时肿得老高。连带著人也变得极其迟钝。跪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吭声。眼珠子木然地看著自己父亲在徐愫的威吓下狼狈离去,半垂的眼帘不时微微颤动。
"呆子,还不快起来。"
徐愫咬住下唇,勉强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欢欣,转过来挽了陶文清的胳膊想要搀扶──他曾以为这个自恢复慧智便性情大变的情人会在太後和陶父的引导暗示之下说出些违背真相的事情,甚至捏造出足以陷害他的罪名。但最终他并没有让人失望,抵抗住君命夫命两道重压,坚定地站在了他这边。
还有什麽事情能比这更令人欢喜?
他收紧手臂,把仍旧没有从父亲掌剐中回过神来的人搂在怀中细细地吻那已湿透的发鬓。边低声安慰道。
"都过去了,没事。有我在谁都不能让你受委屈。"
"要是太後实在逼得紧,大不了我不做什麽王爷。和你到江南隐居,做一对真正的逍遥情侣。你不是喜欢扬州嘛?我们可以在瘦西湖旁买座院子,就挨著二十四桥旁边。你看好不好?"
依偎在徐愫胸前的陶文清安静地听著他滔滔不绝地描绘著未来的美好设想,单薄的肩膀却抖动得越来越历害。攀在他背上的双手抓了又放,最後终於悄悄地松开,发力将徐愫猛地推开。
"殿下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太後泄漏半点风声......"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和徐愫对视。尴尬地隔了大半个身位,小声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打算。
"所以,我...我欠你的情...能不能就此划清?"
这一句问语犹如晴天霹雳。徐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原本写满欢喜的表情逐点逐点崩溃,只剩下不可置信与震惊。他张了张嘴,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陶文清往後又退了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继续拉大。其实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步半,偏偏就是这短短的一步半,隔出了远胜天涯海角的距离。
"殿下对我的感情,不过是打小养出来的习惯。惯了有我这样一个人跟在身边,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又或者像是个耍惯了的玩意,不管新奇与否,都必定要拿在手里才安心。"
陶文清见徐愫没有动怒,胆子略微大了些。连带著声音都响亮起来。
"想我一个庸人,毫无长处。殿下为何不就此放过?另外寻个合心意的人...总比件心不甘情不愿的玩具强多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徐愫既不动怒也不争辩。就连半点悲伤都没有。
"你不喜欢我?"
"是。"
"从前...那些...都算什么呢?"
"小孩子的荒唐游戏。"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这个游戏不好玩,也没什么意思。"
"是不是我做错了?"
"错的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搀合到这个游戏里面陪殿下一起玩。还以为这样才是称职。反而酿下大祸。"
徐愫很费劲地从喉咙里往外一个一个挤字,陶文清却答得又快又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这些都是他计划了许久的说辞,在假想中反复了无数次。今日终于变成了现实。
"你...你......"
"殿下若无吩咐,且容我告退。"
问答去到最后,徐愫再也找不到问题。他绞着手,困难地思索。心里明明知道他再也想不出借口来阻止陶文清离去,但却不肯放弃。陶文清叹口气,踮起脚来替他整理好额前散乱的长发。继而深深地躬身,朝徐愫拜了一拜。
"殿下,保重。"
他掉转方向朝院门走。快踏出院子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徐愫仍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睛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是越过他望向远方。这种近乎迷茫的表情陶文清还是头一次在向来有些嚣张又有点任性的徐愫身上看到。空空洞洞,毫无光彩。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
陶文清握紧拳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迈动僵硬的双腿继续往前走。他很清楚只要他留下来,徐愫便不会放弃。软的硬的,甚至还会象方才那样强迫他给予。这比让他担任承受的一方更加令他难以接受。因为他根本无法反抗那不被伦理所允许的快感,不断驱使自己本能地追逐着更多的刺激。
"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啪地几下击掌,空中突然响起了震耳的夸张笑声。一直没有反应的徐愫象疯了般大笑,直到笑得浑身瘫软跌倒在地仍旧不肯停止。陶文清略微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常态,迅速地推开半掩着的木漆门往外走。他走得那么急,匆忙中连右脚上的白布鞋都不小心蹭掉了。鞋子孤零零地被遗留在雨水坑洼中,鞋面上精心绣出来的兰草花纹被泥浆逐点逐点污了,再也看不清图案。
□□□自□由□自□在□□□
太阳升起的时候,徐愫还在泥地里昂天躺着。他闭起眼睛避开逐渐刺眼的光线,默默祈求能听见两扇木门木门被再一次打开的声响。能够听见那人怯生生的嗓音,低声地向他发出请求原谅的话语。但等来的却是宫中派下来的圣旨,着令他禁足三月罚俸一年。然后是太后懿旨,准许陶文清辞去逍遥王爷伴读一职。专心准备科考,为国家出力。
根本没有用心听的徐愫懒洋洋地弯起腰,堵住耳朵。他身上全是肮脏的泥巴,头发更是泡在地面积水当中。其疯疯癫癫的举止令来传旨兼察看的太监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对了个落难王爷连威风都不敢耍,放下那卷黄绸布就走。
徐愫又等了一阵,这才慢吞吞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人刚刚直起腰,嘴里却一阵腥甜。噗地喷出口殷红液体。血滴落在水里,立刻化成了丝。丝又变成淡淡一片,最后化成泥水的颜色。
"都走了吗?走得好啊。"
他走了几步,想一脚踢飞摆放在台阶上代表了这个国家最高权威的圣旨。可惜那冻了一夜的赤足有点不听使唤,任他努力了好几次都抬不起来。
"鞋,鞋,哪里有鞋。"
徐愫睁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处张望,终于看见了那只被主人遗忘的布鞋。他想了想,唇上忽而浮起欢欣的笑容。用手指指着那鞋哈哈大笑,说。
"原来你也没人要了,对不对?"
鞋子是死物,哪里会回答他的痴话?偏偏他不死心,踉跄地走过去揪起它骂。
"明明是你不合脚,所以他不要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赌气?"
说着说着徐愫狠狠地拉了鞋沿一把,接着把脏鞋往自个脚上套。可那鞋子对他来说终是小了点,摆弄了半天都穿不上。只能以很怪异的角度勉强套着足尖。
"不对...你是他的东西...我不能糟蹋。"
徐愫"穿"着鞋子站起来,但很快又坐回去。爱怜地把鞋子复摘下来,捧在手里贴在心口。傻乎乎地自言自语。
"文清啊......"
第三十六章
第一道诏书下了不够三日,第二道问责的圣旨接踵而来。竟然把徐愫从前种种小过错全列了出来,剥夺他的王爷身份直接降格为逍遥侯。叫京中百官好一顿诧异。毕竟当今皇帝手足不多,连上公主也仅仅六人。徐愫又是最小的弟弟。无论是于亲于理都应该多包容一些。如今连带许多陈年旧账都被翻出来清算,实在有点过于苛刻。不合常理。
可惜人们虽然心里明白徐愫冤枉,但仍旧争先恐后地与被贬为逍遥侯的他划清界线。这逍遥王爷府原本就没什么访客,经这么一贬,顿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甚至连府内佣人都起了离意,唯独得几个从宫里跟出来的老人保持一颗忠心。边小心看护着有点神智不清的徐愫边低调地继续过日子。他们并不清楚上头为何变天,只知道身为伴读的陶文清极不仗义。堂堂正正地接受了太后的恩典,得以破格参加即将开始的恩科。唱了出"背信弃义"的好戏。而最最可悲的是,他们无人敢在徐愫面前谈及这个名字。免得勾起了他对陶文清的思念,又要疯疯癫癫地像个小孩子般在府里到处找寻那人的踪影。找不到就哭闹不休,扰得人不得安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待恩科发榜,陶文清果然不负众望轻松夺魁。喜报送到陶府门口,总算让陶大人那阴沉了大半月的老脸绽开些许笑容。陶夫人更加是高兴得坐不住站不稳。牵住儿子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陶文清轻轻擦掉母亲的泪水,劝她放宽心思安心享福--他已经和徐愫一刀两断,这世上也再没有能强行封住他心窍的妖物。这次拿下魁首只是牛刀小试,要恢复陶家的辉煌名声,他还有一段很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