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多罗伸出右手,小拇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戒指,正面雕刻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十字架。
"喏,陛下,凭这个我可以调动那不勒斯的军队,您觉得我目前还有必要去顾及那个愚蠢的荡妇吗?"
黑发的国王脸色一阵阴郁,似乎为自己在匆忙中下的那个错误命令感到懊悔。他发觉对面的那个男人正在高兴地欣赏自己的沮丧,突然又抬起头微微一笑:"哦,既然如此,斯福查大人,我也有礼物给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阿坚多罗诧异地眯起了眼睛,接着心头咯噔了一声--那是一枚粗糙的银质戒指,上面布满了刮痕,不值几个钱,但这是阿坚多罗给贝娜丽斯的结婚戒指。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快把惊讶咽了回去,问道:"我的妻子在您那里?"
"对。"阿尔方索大方地承认,"很凑巧的一个机会,她被她那个自作聪明的父亲给骗回来时,恰巧在路上被我碰到了。"
"您是什么意思,陛下?"阿坚多罗笑道,"难道您想劝说我为了她而向您投降?陛下,您该不会忘了我当初为什么会跟她结婚吧?"
"她不重要,可是乌尔塞斯侯爵的态度很重要。想象一下,如果那男人知道他最喜欢的孩子在我手上,他又会倒向谁?"
阿坚多罗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个凶狠的表情,但立刻又继续微笑道:"实话跟您说吧,陛下,我确实曾经很看重乌尔塞斯侯爵的力量,但那是在没有得到女王的支持以前,当现在不同了,失去侯爵或许对我是很不幸,但这并不是致命的打击,我有办法得到更有力的支持。所以这个东西--"他把那枚戒指推向阿尔方索,"--就请您为我保存吧,多久都没有关系。"
黑发国王叹了一口气,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那枚朴素的戒指,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深沉。"我为斯福查夫人难过。"国王轻轻地说,"她非常爱你,这点我能够看得出来。"
阿坚多罗冷笑道:"我知道,陛下,我很清楚。可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公平,善良得到的回报不一定是善良,虔诚得到的回报也许是杀戮和侮辱。既然上帝能这样安排,我只好照着他的意思做......"
阿尔方索端详着面前这张俊美的面孔,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手掌中,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伸了过来。
"算了,斯福查大人,"国王说,"其实是我考虑得太幼稚了,或许一开始就给您看看另一样东西会有效得多。您认识它吗?"
阿尔方索的手掌朝下展开,一根银色的十字架垂了下来,在烛光中发出美丽的金属光泽。
阿坚多罗全身一震,飞快地扯过那个十字架,当他看清楚那熟悉而精巧的花纹时,突然怒吼起来,然后一拳打上了国王的面孔。
阿尔方索没有提防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竟一下子跌倒在地。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像豹子一样扑到他身上,扼住他的脖子。"你竟然去动他!"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变成了红色,恶狠狠地说道,"陛下,这太不明智了!你把他怎么了?啊?你把他怎么了?"
被按在地上的阿尔方索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他碰了碰被打破的嘴角,扭头吐出嘴里的血:"我就觉得亚里桑德罗神父这十字架眼熟,后来才想到也曾经在你的身上看见过,你们的关系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亲密。"
阿坚多罗的指关节发出喀啦喀拉的声音--他胸口的十字架和亚里桑德罗的当然一模一样,那是金发修士在离开家到修道院去时亲人送给他的礼物,而他把其中的一个送给了年少的自己。阿坚多罗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阳光下,那个人黄金一般的头发和天空一般的蓝眼睛。
暴怒的青年盯着身下的人,慢慢地问道:"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什么?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国王黑色的眼睛中重新散发出威严的光芒。
"放开我。"他命令道。
阿坚多罗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冷着脸照做了。阿尔方索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饶有兴趣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握拳,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国王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对......斯福查大人,别冲动。您的神父朋友确实在我那儿做客。这都得怪您的妻子,她非要回来看望她的父亲,据说是因为‘侯爵'生了重病。亚里桑德罗神父是自愿跟着她的,他肯定觉得你不在的时候他有责任照顾好你的妻子。他真是一个好人。"
阿坚多罗咬了咬牙--那个笨女人!
"神父和斯福查夫人刚开始都不知道您在那不勒斯,所以当我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看上去非常吃惊。不过他们都很聪明,没有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让我生气,而且我知道他们都是您非常重要的人--啊,至少有一个是--因此我把他们照顾得很好。请放心,阿坚多罗,我一点儿也没为难他们。"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尖刻地说道:"那我还得多谢您了,陛下。"
阿尔方索贴近这个男人白皙的面颊,注视着他的眼睛:"其实没这个必要,我的阿坚多罗,你很明白,我也是有脾气的,如果你继续做让我生气的事情,我可能就会忍不住把气撒在您朋友的身上。"
"陛下,想不到您也可以卑鄙得让人恶心。"
"我当然可以。"高大的黑发国王用手背抚摩着阿坚多罗脸上滑腻的皮肤,"我们是同一种人,你知道,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可以不断修改自己能够忍受的底线。"
"有时候我会后悔没有杀了你。陛下,您真的让我发火了,或许我今天就该完成半年前那个晚上的工作。"
"你不会的,阿坚多罗。想一想,假如今天晚上我没有回去,你的朋友和妻子会怎么样呢?"
室内静悄悄的,两个如同情侣一般紧紧挨着的人此刻各自心底都转动着危险的念头。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打量着面前的人--他的肤色深了一些,或许是海上的日光太强烈;他的轮廓更加锋利,不知道是因为消瘦了,还是因为被战争磨练过;他的头发和眼珠还是纯正的黑色,瞳孔像看不到尽头的黑夜,富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阿坚多罗突然捧住这个男人的头颅狠狠吻了上去,他能感觉到国王浑身僵硬了一下,随即用生铁一样有力的手臂抱住了他,热烈地回应着。
灼热的口腔和舌头让全身仿佛被点着了一般,但是这并非情欲的效果而更像是战斗带来的快感。阿坚多罗发泄般的吻让黑发男人产生了一种欲望:征服他,这个如同撒旦一样的青年,他想要他的狠毒、奸猾、冷血和野心,也不会放过他的脆弱和偏执!让这个人完全属于自己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阿尔方索甚至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稳。他没有放开阿坚多罗,任由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指甲陷入自己的头发、掐进皮肤里。
"陛下,"怀里的男人在他耳边呼吸着,"说吧,您要我怎么做?"
"你知道我的意思,"国王的手在阿坚多罗的腰上移动,"你该老实一点,别去招惹法国人,也别去帮助乔安娜......你什么都不做,我就会非常满意了。"
"这要求真过分,但不是不可能......"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让我考虑一下吧,陛下。"
"可以,不过别太久,否则我会失去耐心。"
"我也告诉您,陛下,别碰我的朋友!他要是指头破了一个口子,我都会砍下您的手臂!"
阿尔方索深深地望着怀里的人:"你太在乎他了,阿坚多罗。你应该知道,‘依赖'是最可怕的习惯,特别是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依赖'会变成致命的弱点。别对亚里桑德罗抱有太多幻想,他到底是什么样人你或许还没有完全了解,你给他粉饰了太多自己想象中的东西--"
"住嘴!"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忽然用力把阿尔方索推开,他的表情充满了嫌恶,"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陛下,绑架很卑鄙,但我更讨厌你的挑拨!"
国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耸耸肩,若无其事地穿上披风。"那就到此为止吧,请忘了我刚才的话。"他戴好兜帽,"这七天之内我会等你的消息,阿坚多罗,别让我失望。"
高大的身影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雷列凯托急匆匆地进来,看到他的首领平安无恙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刚想问什么,阿坚多罗却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灰熊般的大胡子侍卫虽然很纳闷却乖乖地离开了。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从地上拣起刚才拉扯间落下的十字架,一边按住胸口的位置,一边把这串十字架贴在了双唇上。这个时候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的部位传来了一种尖锐的刺痛......
注1:亲吻鞋子上的十字架或者鞋跟,是对待教皇的礼仪。
撒旦之舞(二十 恶意)
"他不信自己能从黑暗中转回......"
--《旧约·约伯记 15:22》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亚里桑德罗坐在床边,握着贝娜丽斯的双手,莫妮卡端来了一些热水,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和汗水。
这个黑发女孩儿正虚弱地躺着,旅途的疲惫加上紧张,让她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幸好不是很严重,只有轻微的发热症状,需要稍稍休息一下。年轻的神父在确认这小小的不适对她腹中的孩子没产生任何影响后,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能看出贝娜丽斯的精神不太好,也许阿尔方索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在这姑娘心底产生了阴影。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劝慰她,让她别胡思乱想。
"夫人,"金发青年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现在您需要喝点甜酒,然后睡一觉,别担心其他的事。"
"谢谢,神父。"贝娜丽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让您费心了,我很好......但是我睡不着。上帝啊,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阿坚多罗,那个该死的西班牙暴徒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夫人,我想您的丈夫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哦,我真是太蠢了!"贝娜丽斯垂下了眼睛,"如果我不坚持连夜赶路就不会被抓住,也不会被当成威胁阿坚多罗的工具......"年轻女子的眼眶中浮现出一层水气,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神父,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他,我一直害怕会成为他的负担,可是......"
亚里桑德罗感到很无力,他耐心地说:"夫人,您别着急。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别想得太糟糕了。帕尼诺不会把您当成负担,夫妻间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的,难道您不记得你们婚礼上的誓言了吗?如今我们在这个地方,唯一能补救的就是照顾好自己。"
"神父......那个人会放了我们吗?"
"当然了,夫人,他会的。"
贝娜丽斯顿了一下,低声问道:"如果他真的放了我们,是不是说明其实我们在阿坚多罗的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根本不能起到胁迫的作用?"
这个问题让金发的青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神父,您说为什么阿坚多罗会瞒着我回到那不勒斯呢?他并不愿意告诉他正在做的事情,对吗?"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有些堵,但他还是对这个女孩儿微笑道:"您不该这样想,帕尼诺或许只是害怕您担心他,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作为妻子您肯定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家庭。帕尼诺他爱您,您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贝娜丽斯微微抬起头,她埋在枕头里的脸蛋有些殷红,黑色的眼睛湿润而又充满了迷惑。"神父,请原谅。"她略有些踌躇,"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您会用‘帕尼诺'这个名字来称呼我的丈夫?您知道他什么时候用过这名字,对吗?"
金发青年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才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被亚科波·斯福查大人收养之前用的名字,因为我们很早就认识,所以我才习惯这样叫他。"
"原来如此,"贝娜丽斯重新躺了回去,"神父,这半年您对我很好,阿坚多罗有您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亚里桑德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同样感恩。夫人,您安心地睡吧,或许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贝娜丽斯没有反对这个建议:"晚安,神父,可能是甜酒的原因,我觉得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请原谅我。"
"这没有关系,夫人。晚安。"
亚里桑德罗让床头边的使女吹灭了几根蜡烛,室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下来。"你也睡会儿吧,莫妮卡。"他轻轻地说,"对不起,这一路上让你吃苦了。"
那个脸蛋儿上布满了雀斑的十七岁女孩儿倒没有介意,她在贝娜丽斯的枕头边趴下来,勉强闭上了眼睛。
金发的神父走向房间另一边,在那张仿制的土耳其长椅上侧躺下来。
亚里桑德罗看了看门里边的守卫,那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子好像还没有丝毫倦意的样子。金发的神父突然间有些羡慕,因为他的肩膀已经因为疲劳而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重量了。
他觉得自己很伪善,明明不喜欢贝娜丽斯还偏偏做出一副亲切的样子,用那些虚伪的、不切实际的话来安慰她。上帝才知道他的心底也有同样的疑问,他整个脑子里都在想着帕尼诺,不断地猜测着那个红发男人的真正想法--原来帕尼诺也是可以有事情瞒着他的,帕尼诺不再相信他了......或者说,他把朋友也看成了可以利用的人?
啊,他又开始想那个人了!上帝啊,为什么他不能控制自己呢?亚里桑德罗掐了手臂一把,然后曲起双臂遮住了酸痛的眼睛,强迫自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大约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有一双大手推了推长椅上的金发神父,把他弄醒了。亚里桑德罗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阿尔方索竟站在他面前。他立刻朝大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确认那两个姑娘还在安详地沉睡时,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阿尔方索微微一笑,好像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做。他拉住神父的手,把他拽起来,带进了隔壁的房间。
当门关上的时候,亚里桑德罗皱起眉头甩掉他的手:"陛下,您想做什么?"
黑色头发的高大男子笑了起来:"别这样,神父,您的表现活像第一次面对男人的处女。"
"这比喻太龌龊了。"
"我觉得很贴切。"阿尔方索把桌子上的蜡烛都点燃,然后坐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您懂医术吧,神父?来帮我看看伤势。"
亚里桑德罗迟疑地走过去,果然发现这个男人原本英俊的侧脸此刻有些红肿,还有一道细小的血痕。
"你被打了?"
"对。"国王并没有否认,"这是您那位朋友干的!他的力气挺大。"
亚里桑德罗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但他还是把手巾放到水盆中弄湿,然后为这个伤者擦干净了残留的血渍。
"知道吗,神父,这次见到阿坚多罗果然印证了我开始的一个想法。"阿尔方索望着面前苍白斯文的青年,慢吞吞地说,"您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打我的吗?就是我把您的十字架给他看的时候......"
亚里桑德罗的手抖了一下,却面无表情。
阿尔方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对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瞧着:"您那位朋友真是个薄情的丈夫啊。他把您的十字架抢走了,却把妻子的结婚戒指留在我这里,还说要我长期代为保管。神父,您在他心里的分量可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