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拉度太太和她的丈夫--一个老实的马贩子--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受伤的费迪南德。他头上和手臂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伤处已经在慢慢痊愈。不过让这对善良的夫妇担心的是,这个漂亮的男孩儿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失去了光泽,白皙秀丽的脸蛋儿也在消瘦,最明显的就是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完全是一副茫然和呆滞的神色,找不到一点从前机灵的光彩。当然他们把这样的变化归结于他头部受的伤,还有糟糕的心理刺激。
在商量了无数次以后,夫妇俩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为这个孤儿找一个合适的监护人。如果能尽量让他返回原来的生活轨道,也许会渐渐消除他的伤痛,而这个任务对他们来说显然是困难的。居拉度太太认为只有去找费迪南德少爷的教父,在拉文那圣玛利亚教堂的卡贝斯主教,他也是老爷生前的好朋友,现在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人。
于是夫妇俩架着马车带这可怜的孩子上路了。
从波伦亚到拉文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在他们三人抵达圣玛利亚教堂时,天早就黑了,而且下起了大雨。
教堂高高的尖顶隐藏在黑云密布的夜空中,周围很静,只能听见雨点儿打在树叶和地上的啪啪声。这属于上帝的建筑在黑暗中更加威严,具有一种让人恐惧的力量,似乎让任何一个站在大门外的人都只能选择低下头,臣服于那无形的神。
夫妇俩战战兢兢地把马车停在院子里,一个教士举着烛台把他们领进了二楼的房间。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羊皮卷,散发着霉味儿,墙上装饰着关于天堂的壁画,正中是慈悲的圣母像。巨大的牛油蜡烛把中央这块地方照得很明亮。瘦小的卡贝斯主教从巨大的书桌后面走出来接待了他们,他穿着浓重如夜色一般的僧袍,佝偻着衰老的身子,胸前挂着明晃晃的十字架。
居拉度夫妇牵着费迪南德虔诚地划了十字,吻主教手上的戒指。干枯的老人摸摸男孩儿的头发,然后坐了下来,让夫妇俩说明了来意。听完了那段悲惨的叙述之后,这个神职者忍不住露出了无限怜悯的表情。
"我明白了,真是个不幸的孩子。"主教浑浊的眼珠转到一直垂着头的男孩儿身上,用平板的口气问到,"这么说裴波利家族已经没有人了,是吗?"
"是的,大人。"居拉度太太擦着眼泪,"老爷本来就是独子,所以费迪南德少爷现在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那不勒斯人抢走了老爷的钱,可是土地还在,那些土地足够供养少爷一辈子,您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总得靠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啊。"
"上帝是仁慈的。"主教慢吞吞地说,"他既然让这孩子活下来,当然就能让他得到他应得的东西......不过......"他又专注地看了看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小孩儿,"他好象有些不舒服......"
"哦,大人!"居拉度先生叫了起来,"请原谅费迪南德少爷吧,他脑袋受了伤,而且又被吓着了!哪个孩子能忍受自己的亲人在眼前被杀害呢?"
主教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男孩儿的眼睛,最终也没从那琥珀色的眸子里看到任何理性存在的证据。这孩子僵硬地做坐着,对面前的一切事情好象都没有了反应。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
"你们是善良的人,"主教对夫妇俩说道,"上帝会赐福给你们的。我一定会好好安排这可怜的孩子......现在你们先去休息一下吧。"
主教吩咐一个教士进来带居拉度太太和她的丈夫去客房,夫妇俩感激地吻了他手上的戒指,出去了。
木门喀嚓一声关上,从门缝里窜进来的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晃了几下。
主教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呆坐在原处的费迪南德,过了好一阵,他走上去,突然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男孩儿一下子跌在地板上,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倒在那儿,维持着摔下来的姿势。主教发出乌鸦一样磔磔的怪笑声,走到装饰着壁画的墙边,打开了一个暗门。
从黑幽幽的暗门里走出一个穿着教士服装的中年男人,他恭敬地向主教行了个礼,望向地上的男孩儿。
"大人,您叫我?"
"你都听到了吧,费隆。看,这个小东西真的已经傻了!"主教得意地笑了笑,"从开始我就觉得他有点怪,现在看来真的是不顶用了。"
"是的,大人,不过......"教士点点头,"......您认为刚才那对夫妇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人用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尖利语气说道,"裴波利家的庄园被焚毁的事情我已经听说,那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就是他们家的三个主子和一个仆人,但是没有这小家伙的。"
"但他一定是裴波利的小儿子吗?万一那两个人只是来骗您......"
"不,不。"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抬起男孩儿的头,"看看,他多像他那位漂亮的母亲,还有这一头红铜色的头发,这样稀罕的发色可很难找呢。他父亲曾经为了讨好教会而重金邀请我参加过他的洗礼,我怎么可能忘了这个教子呢?"
教士的脸上显出谄媚的笑容:"那就好,大人。这可是上帝赐予您的良机呢!裴波利家族掌握着波伦亚大部分的土地,如果您能拿到,那么--"
"不,不,费隆,你想得太简单了。"主教弯起了嘴角,"从尼古拉三世和布尼法斯八世陛下开始(注3:)罗马对波伦亚就毫无控制的力量,因为那个时候的裴波利家族太强大了,他们完全不把教会放在眼里。可后来上帝给了他们惩罚,他们曾经几代都只有一个男丁,而现在甚至到了只剩一根独苗的地步。如果这个小东西不在了,那么波伦亚的土地就可以全部收归教会了,这会让罗马教廷那些草包非常高兴。如果由我单独把这些土地上缴给教皇陛下,他甚至会愿意用一个红衣主教的职位来交换。这比当一个无趣的监护人要有意思得多;况且远离拉文那的土地拿到手上也很难管理啊。"
教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主教大人的考虑果然要高明得多,那么......"他黄色的浓眉又皱了起来,"送他来的人怎么办呢?"
卡贝斯主教走到窗边,一道闪电划破黑色的天幕,照得他木乃伊似的脸泛出可怕的青白色,沉闷的雷声从远传来。
"听啊,费隆,多大的雨。这么坏的天气,谁也不能保证马车在山路上不出些意外吧......"
教士愣了一下,随即不怀好意地附和道:"是的是的,大人。谁愿意这个时候出门工作呢,不过我想看守地窖的唐克莱乐意赚几个金币的,他一直希望能为上帝的仆人多多服务。那么这个孩子......"
两道冰冷的目光同时落在费迪南德的身上,主教走过来蹲下,轻轻抚摸着那瓷器一样光滑白皙的面颊:"主是怜悯他的,这个样子才可能保住了他的性命啊。费隆,把他送到安科那的鲁瓦托斯修道院去,那位院长对他这样的小男孩儿会很照顾的......"
当磔磔的笑声又在宽敞的书房回荡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墙上的圣母,似乎闪动了一下,然后重新变得毫无生气了。
注1:即今天的里米尼。
注2:那不勒斯国王
注3:十四世纪初的教皇
撒旦之舞(二 温床)上
"耶和华啊,我呼求你,你不应允,要到几时呢?我因强暴哀求你,你还不拯救。你为何使我看见罪孽?你为何看着奸恶而不理呢?"
--《圣经
哈巴谷书1:2》
1416年 意大利 安科那
鲁瓦托斯修道院建造在靠海的一块高地上,在最上面的窗户里可以俯瞰整个海平面。修道院周围都有高墙,主楼是雄伟的八边形建筑,远远看去像一个四边形,这是象征了天堂一般坚不可摧、至善至美的形式。主楼各个面上的三排窗户代表着崇高的三位一体。比主楼稍矮一些的房子是图书馆、饭堂和修士们的住处,它们围绕着主楼,每个角上都矗立着一个七角塔,从外面可以看到五个角。这些数字无不显示建筑师们有着多么虔诚的心灵,他们把对上帝的敬畏完全融入了这一组数字当中:四,是福音书的数目;五,指世界分为五界;七,是圣灵的才能数。
一踏进这个庄严的修道院,恐怕没有人不会从心底感到圣洁吧?
晨祷钟声响起的时候,二十七个身穿深色长袍的修士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礼拜堂,他们跪在十字架前,低垂着头,默默地做完了例行祷告。然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来到主圣坛的旁边。他四十多岁,长着一双如同兽类般的黄色眼睛,肥厚的下颌、泛红的脸颊和宽阔的大手无不显出主人充沛的精力。他身上那质地明显不同的黑色长袍也让人能一眼看出他在修道院中的地位。
"我亲爱的兄弟们,"他开口了,浑厚的声音在石壁之间撞击着,"感谢主的仁慈,他总是孜孜不倦地引导我们抛弃罪恶,抗拒魔鬼的诱惑,我们在这里看不到世界的污秽,只需安静下来便可以聆听上帝冥冥中的教诲,他把平和赐予了我们,于是我们在这里得到了远远超越世俗的快乐。今天他又把一位虔诚的青年送到了我们身边,以后他要和我们一起侍奉全能的主,赞美主的荣光。亚里桑德罗,请站起来。"
一个跪在最后面的男人走到主圣坛下划了个十字,吻了吻院长的手,然后转头看着大家。
他有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大约还不到二十岁,留着短短的金发,皮肤白皙,端正而俊秀的五官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高贵气质,一双如同天空般湛蓝的眼睛毫无杂质,仿佛是天使才拥有的。他用优雅的声音赞美了主,然后向其他的修士们问好,那一张张从来都缺少表情的脸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愉悦的神色。
"我是来自佛罗伦萨的亚里桑德罗
德阿尔比齐,我将在这里学习五年,然后成为传教士,把终生奉献给主。请各位兄弟指引我、帮助我,让我在主的感召下不断地靠近真理。"
在按惯例进行了简短的致辞以后,他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修士们依旧很安静,没有像世俗的人一样报以任何热烈的回应,他们在院长宣布可以离开后都划了十字站起来,然后依次轻轻地拥抱了这个年轻人,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帕尼诺,"院长从侧门里叫出一个少年,"你带亚里桑德罗修士去他的房间,安顿好以后再到我的书房来。"
"是,神父。"少年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到。
高大的院长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又笑着拍拍年轻修士的肩膀,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礼拜堂中安静下来,金发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少年:他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一头漂亮的红铜色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皮肤如同白瓷一样,面孔秀丽,甚至有点像女孩子,青涩柔韧的身体套着粗糙的麻布短袍,看起来不是一个修士,倒像骑士的侍童。
少年琥珀色的大眼睛没有在年轻修士的身上停驻,却快步走到门边,利索地提起了那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木箱子:
"走吧,先生,我带您去您的房间。"
"啊,"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孩子力气居然挺大的,"谢谢,箱子还是我来提吧。"
"您不用跟我客气,"这个少年笑眯眯地转头说道,"一点也不用,因为这是我该做的。"
"是......是这样吗?"亚里桑德罗有些不安,"你是这里的仆人?"
少年摇摇头:"修道院里怎么会有仆人?修士们不需要仆人,他们什么都能做,他们缺少的不是仆人。"
亚里桑德罗的脸有些泛红,他猜想或许是自己弄错了,可是少年回答的语气也那么奇怪,好象带着些微的挑衅。也许他是在生气吧--亚里桑德罗开始不安了。
但还不到一分钟,走在前面的少年又神色如常地回过头:"哦,我得自我介绍一下,先生:我叫帕尼诺,是寄居在这里的,因为我是个孤儿,又生了场病,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总得干点什么来回报这些慈悲的修士才行啊。"他又笑了起来,亚里桑德罗发现他的眉毛和嘴角都在往上挑,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
几乎是出于本能上的反感,年轻的修士微微皱了皱眉。
少年提着木箱子带他穿过栽种着松树的中庭,然后来到了修士们住的二层小楼,最后打开靠着南边的一个门。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正中没有经过打磨的墙面上钉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
旁边是张小床,床头有个小柜子,还有一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最显眼的就是黑色封皮的《圣经》。
"好了,"帕尼诺把木箱子放在角落里,"您是要现在整理一下还是等午饭后再动手?"
"啊,还是先去见院长吧。"亚里桑德罗觉得不能让那位威严的长者久等。
少年拍了拍灰仆仆的衣服,灵活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人,年轻的修士觉得他的目光很狡黠,似乎还有些冰冷,如同自己晚上偶尔碰到的野猫。
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感到不舒服,把身子稍稍朝门边侧了一下。少年微微一笑,擦过他的身边,快步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鲁瓦托斯修道院的院长安特维普神父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在来到这里以前亚里桑德罗就知道他多么虔诚,他痛恨异端到了残酷的程度。传说他曾经在宗教裁判所里担任过顾问,对那些亵渎了上帝的人从来都毫不留情。但同时对上帝的热爱也让他成了出名的神学家,他对圣灵的论述让人拜服,这也是亚里桑德罗会来这个偏僻的修道院学习的原因。
帕尼诺带着他走进院长的书房,这个房间在图书馆的二楼靠北,里面的陈设同样简单,除了年代久远的桌子和椅子,就是那些垒到了屋顶的书籍,在靠东边的墙上有一个精美的木漆十字架,擦拭得很干净,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泽。
亚里桑德罗在书桌前坐下来,看到院长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他是一个忠诚的本尼迪克特教派成员,一贯都很简朴。帕尼诺站到了书桌旁,变得像只温驯的小兔子。
"愿主赐福给你,亲爱的孩子。"院长和蔼地对年轻的修士说到,"能从富裕的家庭中走出来侍奉上帝,你的决定是值得赞颂的。"(注1)
修士有些羞涩的嗫喏着,他似乎还没习惯这样的赞誉:"这......这只是我的志向......"
院长笑了笑:"那么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图书馆的工作,对吗?那里有很多书值得你看一看,都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智慧。我相信你能从那里学习到更多的东西;当然了,你也得负责保管好它们,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修补那些破损的地方,让真理能继续传达给更多的人。"
"是的,我当然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修士高兴地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干点别的,上帝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会尽全力做好。"
"那么照顾马匹的工作也交给你吧,我想你能胜任。"
"好的,我可以。"他诚恳的样子带着一种小孩儿得到糖果似的欢乐,年轻的脸上也涌出了红晕。帕尼看着他,忍不住又牵起了嘴角,若有似无地在鼻子里哼了哼,引来亚里桑德罗意外的一瞥。
院长很快就结束了这场谈话,他告诉修士可以马上开始工作了,金发年轻人愉快地告辞离去,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已经忘记了应该由帕尼诺继续给他带路的。
搭下金属的锁,有一声卡嚓的轻响。
身材高大的院长从门边转过身,看着那头的帕尼诺。阳光从窗口照在他红铜色的长发上,又让白皙的面颊变得无比红润。一种灼热的东西从安特维普神父的胸腔弥漫到全身,他眼珠的颜色变深了,一步一步地朝少年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