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这和我听到的传闻一样。(注1)
黑色的短靴突然来到了阿坚多罗跟前,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红铜色
头发的青年心里一惊,接着便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真是奇怪,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眼睛,那双比夜色更加黑暗的眼
睛,火盆的影子倒映在其中变成了两颗闪动的钻石,深邃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目光
中的审视像刺似的扎进他的心脏,而下颌上粗糙的触感也变得火热。
"斯福查先生,"年轻的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任何谄媚的话都不适合从您的嘴巴里说出来,请不
要做贬低自己的事。"
阿坚多罗在一瞬间皱起眉头,他本来只想用语言挤兑阿尔方索,让他放弃报复,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似
乎看透了自己的打算。这让他感到危险......
他不露痕迹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从那个人手里解放出来,然后笑着说道:"必要的礼节还
是应该遵守的,陛下,况且我说的是实话。"
"是吗......"国王也收回了手,"您果然聪明。"
"谢谢,陛下。"
阿尔方索打量着他不大整齐的衣着,问道:"您这么晚才来王宫觐见女王吗?"
"是的。"雇佣兵队长回答道,"女王陛下今天很忙,舞会结束后才有时间召见我。"
阿尔方索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您现在要回营地?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呢?"
"我必须回去,陛下,我是外臣。"
"真遗憾,其实我很想再跟您切磋一下剑术,您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我非常荣幸,陛下。"阿坚多罗顿了一顿,"对我来说您这样的强者也很难得遇见,我随时等候您的
召唤。"
"很好,斯福查先生,我会非常期待。"阿尔方索转身朝通向内廷的小路走去,"好了,我有些睏了,
必须回去睡觉。"
"是,我告退了。陛下,祝您做个好梦。"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躬下腰,直到黑发男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小路尽头才转身离开。他放慢了脚步,开始
思考一些问题:
看得出阿尔方索五世这个人不简单,他来到那不勒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帮助乔安娜二世抵御安茹的
路易?或许吧,毕竟那个女人根本无法独自对抗法国人的领土要求,但是为什么要刻意淡化他这个雇佣
兵队长的存在呢?她不想让自己和精明的国王有什么接触,或者根本就是怕自己认为她在找新靠山?这
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了--不过也难怪,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否则拉斯迪拉斯留下的强大王国不会
在几年之内被她玩得剩下了空架子,自己也没有机会从她的枕头边上获得那么多权力。
那不勒斯,这个国家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串即将到手的葡萄,而且已经熟得烂透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
把它拿到手中,然后捏个粉碎!这是他必须为费迪南德做的事情!
阿坚多罗走出王宫后门时,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部下等候在门外,他回头望着黑乎乎的宫殿,笑道:"
希望您仅仅是跟我较量剑术,国王陛下。我一点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或许那不勒斯的女王很愿意请她的贵客去猎场打猎,可是上帝并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舞会后接连几
天的气温都很高,发白的太阳天天在空中高挂,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于是贵族和领主们都聚集在华
贵的宅邸中躲避高温,享受着特权带来的清凉。
阿尔方索逗留在王宫的时候,他的卫队已经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当然这个时候法国人才知道阿拉贡的国
王已经到了那不勒斯,路易也许气得发抖,可是却无能为力。黑发年轻人在女王殷勤的招待下逐渐认识
了几个重臣,其中包括掌握着财政大权的阿基诺侯爵萨尔瓦托·乌尔塞斯,这个人是女王极为喜爱的廷
臣,或许也是那不勒斯唯一有势力跟阿坚多罗·斯福查抗衡的人。但是阿尔方索看得出这个留着漂亮胡
须的瘦削男人脑袋里空无一物,他跟乔安娜二世身边其他的男人一样,精通各种"高贵"的游戏,是个
出色的舞蹈家,拉丁语说得很动听,能对文学、美术和音乐侃侃而谈,可惜他在自己真正需要下功夫的
地方却比一个白痴好不了多少。
在舞会上阿尔方索曾经跟他聊过几句,这位有权提出财政意见的侯爵对女王的钱袋什么时候该打开、什
么时候该关上简直毫无概念。不过他对于"浪费"在雇佣兵身上的圣约翰倒是非常心疼,即使在贵客面
前也忍不住有些抱怨。
"或许他们吃得比我们的士兵多,陛下。"他这样对他说,"所以他们的军饷也拿得多,不过我很难想
象两三千人的队伍能拿走我们所有防务开销的三分之一。"
阿尔方索看得出来廷臣们并不喜欢那个美貌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多次社交舞会都没有邀请他,而他
除了那个晚上以外几乎没有在王宫里露面--当然暗地里是否有什么动作阿尔方索就不敢确定了,但他明
白了一件事:阿坚多罗·斯福查在那不勒斯的处境很微妙,他被女王无条件信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黑发男人环抱着胸,望着窗外的花园。一些贵族在那里演奏着维俄尔(注2),用纯正的托斯卡纳方言
念诵平庸的诗作,就是这样一群附庸风雅的蠢货败落了上一代那不勒斯国王打下的江山。不过他并不讨
厌他们,因为正是他们给他送来了机会。西西里岛的面积很大,可是如果能把那不勒斯王国抓到手里,
那么就能逐渐统一整个意大利南部,这对于他来说是最有诱惑力的事情。
现在乔安娜二世似乎很有意向与自己合作,她手下的人看上去能用的就只有那个雇佣兵队长,不过在此
之前需要弄清楚的是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心思,他究竟想从女王这里得到什么?爵位?财富?荣耀......
如果自己能提供给他相同的东西,或许他会愿意成为自己有力的帮手。
"陛下,"棕色头发的侍卫从他身后走过来,"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要换吗?"
阿尔方索回过神,离开了窗边:"当然了,费里斯。成天呆在这里面我都想吐了,再不出去走走我会发
疯的。"
年轻的侍卫深表赞同:"我也有同感,陛下。那不勒斯人都挺娘娘腔的,整天除了舞会就是游戏,看来
倒是那些雇佣兵还顺眼些。"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费里斯。如果在被别国威胁的时候廷臣们还在享乐,这证明他们的国王已经不
称职了。"
"您说的完全正确,陛下。"侍卫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君主换上平民的短外套,又问道,"这样做
会不会太危险了,陛下,我们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就遇上了挑衅,您现在这样出去万一又发生意外--"
"你太小心谨慎了,费里斯,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需要我让乔万尼·卡萨男爵再派一个小队跟着吗?"
"没那个必要,小伙子。"黑发的君主登上靴子,扎好腰带,插上一把普通的土耳其短刀,"放心吧,
这次我没带任何镶宝石的东西了。"
撒旦之舞(五 重逢)下
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军队驻扎在城外的一个开阔地,因为这是他们发军饷的日子,所以雇佣兵们有一个
月左右的时间可以拿着自己的金币尽情享乐。这支来自英国、法国、德国、尼德兰、希腊、罗马尼亚和
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混合队伍给那不勒斯的各个酒馆和娼寮贡献颇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一个月以
后他们又会回到战场上去,为下一次的放纵出卖性命。
红铜色头发的年轻首领并不喜欢和他的部下们狂欢,但偶尔也会加入其中,所以上一次他才会"金蔷薇
"酒馆中遇到阿尔方索五世。那是他谨慎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意外,所以他必须留出一些时间思考对策,
好在他并没有从黑发国王的行动中看出敌意。这两天他一直在观察王宫的动向,他知道女王在刻意淡化
他的存在,这似乎在向阿尔方索暗示什么。现在那不勒斯的大部分军权都在他的手里,如果这个时候那
荡妇才想到来提防他,未免太笨了。可是他从来不过分自负,因为他知道即使最小的疏忽也会让刻意经
营的计划全盘崩塌,在不知道对手底细的时候贸然行动不明智,况且现在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廷臣中
的反对者......
他穿着最朴素的麻布外套在城外的郊区走着,戴着一顶刺绣粗糙的帽子,把红铜色的头发藏了起来。他
没有带护卫,一来是因为他的剑术可以自保,二来是由于他要去的地方是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他不想
让太多的人认出他来。
那不勒斯的田园风光是很美的,这里没有城市中的燥热,大量的植物冲淡了地面的高温。茂密的果树投
下连成一片的阴影,有些农户在其中挖了沟渠,让溪水浸到泥土下,清凉无比。
阿坚多罗·斯福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了无花果树的味道,他知道大概已经进入了侯爵的采
邑。
不可否认,侯爵大人是个白痴!那个男人对阿坚多罗作为外国人而获得女王的重用一直愤愤不平,但是
从来不敢公开跟他交恶。侯爵手里捏着女王的国库钥匙,而自己手里捏着重剑,一旦撒手,可以轻易把
他砍成两半。可是侯爵大人处处跟他捣乱,就像个达不到目的就胡乱撒气的顽童,如果是平时红铜色头
发青年或许可以不去理会,可是现在多了阿尔方索五世,如果这两个人有什么牵连倒是让他头疼。阿坚
多罗知道,要是不给乌尔塞斯侯爵一些警告,可能他就会以为这是给他使坏的好机会。
美貌的青年一边放任自己在纯净的景色中想着有些邪恶的事情,一边注意到有些农妇正在朝一个地方赶
去,手里提着装满了鸡蛋的篮子,还有人提着牛奶。他远远地看见了前方的小教堂好象很热闹,于是跟
上大家走了过去。
开始他认为又是一些脑满肠肥的罗马教士来兜售"圣物"或涤罪券,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在教堂
外面他看到两个瘦削的身影正在人群中忙碌着,他们并不收金币,而是把一包包草药交给村民,实在推
脱不过的时候才留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馈赠。
"谢谢您,神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含着泪吻其中一个人的手背,"我这就回去给卡苔拉熬药
去,她都病了一个星期了。"
"上帝会保佑她康复的。"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教士在胸口划了十字,把手按在老妇人头顶上,"去吧
,记得不要把药弄混了。"
"谢谢,神父。可是......我不识字......"
"没有关系。"教士慈爱地抬起头对他的同伴说,"亚里桑德罗兄弟,请你在这位夫人的草药包上做个
标记好吗?"
"好的。"站在教堂门口为村民们看病的那个修士转过头,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到。
阿坚多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厉害,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谁:
这个人的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很英俊,只不过更加消瘦,皮肤也黑了些。一头金发在阳光下漂
亮得有些炫目,让人恍惚觉得有天使的光环环绕在上面。粗陋的教士长袍也无法掩盖他修长的体态,他
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端庄圣洁。
阿坚多罗突然间有些紧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再见到这个人。心底有些记忆又被翻了出来,
那是夹杂在黑暗的修道院中的一丝光明。
他忍不住走过去打量着金发的修士,但是却没有开口。
"就是这个,夫人。"那人用炭在包好的药上画了个圆圈,"这是款冬,可以治好您孩子的咳嗽,其它
的是治湿疹的药。"
老妇人用同样感激的语气赞美了他的仁慈,吻了他的手。他对每个来求助的人都报以微笑,非常具有耐
心地把草药分发给他们,然后给他们祝福,仿佛毫不疲惫。
阿坚多罗站了很久,当村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逐渐离开的时候,被包围在中心的修士抬起头,目光落在
了他的身上。
如同天空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在一瞬间呆滞了,接着睁得很大,流露出惊讶和错愕,就好像是地平线上
的一点光逐渐照亮了整个天空。
他也认出了自己,阿坚多罗可以肯定,他清楚地看到了修士的脸上飞快地转换过意外、狂喜、狼狈、隐
忍等种种表情,但是最后全部沉淀了下来,变得异常平静。
"......帕尼诺,"他低声笑道,"我的上帝啊......"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弯起嘴角,快步上前重重地抱住了他:"亚里桑德罗,亚里桑德罗,真高兴看见你。
"
修士举起手环住了这个男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上帝保佑,你长大了。"
"是的,"阿坚多罗开心地笑起来,"我长大了,而且长得比你还高,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上帝保佑你。"修士退后了一些,仔细观察着他的脸,那上面依稀可以看出少年时代的影子,但更多
的却是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型变尖了,嘴唇更薄,眉毛也浓密了一些,眼睛没有从前那么圆,似乎要狭
长一些,在他的额角上还有一个不易发觉的伤痕;他现在完全是一个充满魅力的青年。
亚里桑德罗转过身对那位一直站在旁边的教士说道:"请原谅我忘了跟您介绍,神父。这是我从前的朋
友,他叫--"
"阿坚多罗·斯福查。"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抢先说道,"您可以叫我的名字,神父。"
亚里桑德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神父脸上倒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啊,难道您是那位
有名的雇佣兵队长?我听说过您,您非常......非常能征善战。"
阿坚多罗笑了笑,他当然明白自己在别人的言谈中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一点也不介意。"您好,神父。
"他向这个教士行了礼,"非常抱歉打断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在救济这里的村民吗?或许我可以帮忙。
"
"哦,不,斯福查先生。"中年神父摇摇头,"我们只不过是给这些贫穷的农民赠送一些草药,这算不
上什么。亚里桑德罗兄弟会医术,正好也替他们看看病......"
"你们真是好人。"青年笑道,"如果有什么花费请告诉我,我刚刚领了军饷。"
"啊,谢谢,我们暂时可以在野外找到那些草药,这很容易。"神父和善地笑道,"您太好了,斯福查
先生,愿上帝赐福于您。"
"谢谢,神父。"阿坚多罗说,"如果您接下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让我和亚里桑德罗随便走走吗
?您知道,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当然可以。"神父站在小教堂的门口,"我还要进去抄一些东西,失陪了。"
两个年轻人送他进去,相视一笑。
亚里桑德罗拍拍身上的草屑,对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说:"我有好多事想问你,帕尼诺......呃,或着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