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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尽头,红霞似血。灵柩之中的那个人,头发,皮肤与衣衫之上,结起一层白色的冰棱,这是我担心潮湿日照虫蚁孽生,而用内力做出的许多干冰所致。
也是第一次仔细地瞧,我才发现葛兰的面容不知什麽时候如此苍白灰败,就连昔日耀眼的金发,也黯淡枯槁。不过在我心中,他似乎一直是十几岁时那个神采飞扬,嚣张得惹人讨厌的样子,那时的记忆太过鲜明,甚至压倒面前的真相。
林中流用力按了一下我肩膀,语声温和地道:"别这样,怎麽连女人都不如?就连陛下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你也不用太难过。"
我没有说话,又听他道:"不过如此重感情,倒不是坏事。"
林中流见我郁郁不乐,主动说起来要送我一个水晶球。他说这是葛兰亲手所做的预言球,世上只有两个。他还说葛兰本来讲过,世上的事情,最好不要起先就知道结果,否则不仅人生无趣,而且世间万物,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其他,难保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坏事变成惨事。
若不是为了争取林家和荷家的支持,他也不会特意做出呈现了魔族在人间和平行走的前景的预言球送给两位当家,因此这预言球十分珍稀,值得保存留念。
我沈吟半会,林中流又补道:"葛兰许诺给荷井风日後完全的贸易垄断权,换来了荷家的全力资助。不过如今葛兰突然离世,这个许诺,你日後当然可以能赖就赖,也不能让荷家占尽便宜。"
我一愣。什麽时候这又成我的摊子了?
可是林中流说来,已经连推却的余地都没有。我也知道,魔族一向只看重实力,所以不管我撇下王座落跑几次,在没有人把我打倒之前,他们还是心甘情愿尊我为上。
葛兰死了,林中流丝毫没有争权的兴趣,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
几个下等兵士在忙著搬东西,我令他们离开,抬脚走进葛兰旧时的营帐。这里有些重要文书,我也不知如何处理。可惜林晾福还未恢复,而且她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了。
我有些怅然。军中条件简陋,我随意洗了个澡,向床榻上躺去。还未闭眼,勤杂兵惶恐地跑进来要为换过床铺卧具。我看了他一眼,说:"又不是死在这床上的,我没那麽多忌讳,不碍事。"他依言退下。
睡不著,爬起来弄葛兰放在格子里的箱子。里面也没什麽特别,只不过是些安神养血,补气益中的药,连毒药都没有。不过既然是他给自己吃的,就一定是好东西,我捞起一个瓶子,随便倒出两颗,一口吞下去。
虽然有些郁闷,但借著药效,不一会就睡死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被吵醒。下级兵士在帐外报有人要见我,拦也拦不住。迷糊了一会,我有一丝不好预感,匆匆穿上衣服出去。
只见帐外,陆清羽一人一剑,立在半空,神气无比。一路上七零八落躺著一些我的手下,他看到我,左手一指,回头对那可怜兮兮的传令官道:"找的就是他。"
我定定神,居然勉强笑了一笑,对他说:"你先下来再说话。"
他听到这话才恍然大悟地"唔"了一声,从半空跃下,站在我面前。这才过了两天,他竟似已脱胎换骨,伤势不见,精神十足,和之前离开时完全两样。
我尤在恍神之际,居然听见他说:"借过,我们能不能进去说话?"
我把他让进帐篷,这边没什麽可用作招待的东西,但他毫不介意地自行坐下。我十分混沌地思考,葛兰会叫人把茶具收在自己帐篷之内吗?似乎没有......
陆清羽自己开口道:"我特地来是要跟你说一件好事。"
我赶紧竖起耳朵,笑容满面对著他:"什麽事,请讲请讲。"
他左右瞅瞅,把剑搁在桌上,然後望向我,眼睛亮晶晶:"我是负责带话来的。你愿不愿意,和天庭讲和?"
轰地一声,我脑中飞过几百种情绪。一是这一切实在太过顺风,过分到让人不敢相信;二是他一下不对我喊打喊杀,陡然接受不了;三是......陆清羽这张脸再配上这句话,实在叫我没法不想起几百年前廉贞星君那时的情形......
我沈吟片刻,谨慎地问道:"陆霞呢?怎麽不是他来?"
那一瞬间,陆清羽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空白,下一刻则变成疑惑:"陆霞?陆霞是谁?"
第三十九章
陆清羽一脸疑惑地问我,陆霞是谁。我脑门沁出几滴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清羽这一来,来的十分蹊跷。虽然看著是好好的,但又总像是哪里缺了一点什麽。到底缺了什麽,我不明白。只见他能笑能说,能跳能蹦,好胳膊好腿,倒是看不出什麽毛病。只是他不对我气愤难当,不厌我是个魔族,甚至不知道陆霞是谁......看起来竟像是......
竟像是缺了心眼儿似的。
我勉强笑了笑,继而说:"陆霞是你师兄,你竟连这都不记得了麽?"
"师兄?"陆清羽皱起眉,低头努力想,想啊想,十分纠结。他的表情一时迷茫,一时痛苦,就好像被我所说的"师兄"这两个字推入什麽深渊而出不来似的。
"欸,想不起,就别想了。"我有些担忧,拍拍他的肩。
一碰他,我便明白出了什麽事。
陆清羽的神识,清明之中透著一丝空洞。七情六欲之中,那一线情丝被抽走了,不见踪影。情丝这玩意儿对修仙之人来说,其实可有可无,若是愿意,许多人到最後都能把它修炼到坚硬如钢。只是陆清羽还极其生嫩,不论爱恨,情绪都容易失去控制,感情一旦迸发,就如洪水激流,难以遏止。
佛曰,所谓菩提,是为菩提,既名菩提。由来无自的爱恨纠缠,的确是天地间最麻烦的东西,我对此也深有感触。抽掉情丝,贪恋痴嗔便一扫而空。但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羡慕。
因为若是说天雷轰顶很痛,那麽被抽掉情丝的痛,至少是其百千万倍。硬是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拔一颗牙,只是拔牙牵痛经髓的时刻只有一刹那,而抽掉情丝,就好像拔一颗牙要慢腾腾熬上一个时辰,从脑中牵出经髓,此痛钻心剜骨,直接刺激痛觉之枢,可以教人痛得神智尽昏,醒来之後,过往爱恨如同云烟逝去,脱胎换骨变成新人,不会再为纷杂无用情绪所干扰。
眼前的陆清羽,就成了这样。
我叹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再想了。"能抽掉他情丝的人,不是廉贞星君,就是更高位的仙者,或者可能是......陆霞?
陆清羽似也觉得烦闷,站起来,面上重又挂上笑容,方才的烦闷就一扫而空:"是了,我来这里,是奉师尊和玉帝之命,跟你讲一些事情。"
天庭突然示弱要求讲和,而且居然有十分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说天地异变,阴阳能量失衡,凡间不日将有无法阻挡的大浩劫发生。届时会有许多人死亡,包括此时侵入人界的魔族。而浩劫之後,人界大地被震裂,分为几片,其中几块漂向东,一块漂向西,存活在这些碎片上的人类,将被带引著一部分进入魔境,而一小部分则会飘向西边的龙海。
照他们说的,天庭应该是焦头烂额到了一定境界。莫说处理浩劫之後的伤患就要耗费大量的精力,那飘向魔界的一片片孤岛上的数十上百万凡人,又该如何救援?更令天庭增添烦恼的是,本来与天庭与人间关系平稳的龙族因青龙之死,十分愤怒,要与人类算账的呼声占了多数。
龙族是自尊心很高的生物。他们与仙人差不多,与一般的契约兽不同。与人类订立契约,被人类驱使的龙,是放下了自己高贵的身份和骄傲的自尊,身负强大的力量却心甘情愿地为弱小的人类服务,理应受到无比的尊敬与格外的珍视。虽然任何一种禁招的使用,都需要龙族自愿的配合,但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契约人牺牲自己的龙去完成禁招的事例。
就好像几百年前与我叫板的那个人类,虽然那麽想要打败我,但到最後还是功亏一篑。元昭无心害死了青龙,也难怪龙族会愤怒到了极点。
仔细想想,天庭向我求和,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自从葛兰打破结界之後,阴阳之气在魔境与人界之间纵横流窜,开始失衡;而我不小心把天雷引爆至无穷大级,让天庭遭受前所未有的恐慌;此後他们所罩的人类皇帝又惹怒了龙族......
如果天庭还要跟打下去,那麽人类离灭族也就不远了。
陆清羽充满期待地望著我。我又沈吟了片刻,道:"这件事我还要调查调查,若是真的,我们可以坐下来,详细谈谈,若是讲和,天庭能给出什麽条件,魔族又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这应该是情理之内的答复。要我立刻就答应陆清羽什麽,也未免太过轻率了。
陆清羽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神色。不过他立刻笑了笑,道:"不能快些决定吗?现在事态十分紧急,照玉帝的意思,只是希望魔族此刻不要再添骚乱便可,这对你们应该十分容易做到。至於此後处理浮岛流民之事,可以再说,但请你们不要趁机伤害人类。"
也不知天庭那边究竟是什麽情况,陆清羽像是十分著急。他顿了顿,又道:"是否你觉得我仙职卑微,与我交谈不能算数?你看看我,你也知道我的师尊,我们长相一样,我也才刚刚知道我们原本为一体,虽然师尊有事无法亲自前来,我说的话,就如同师尊说话一样,也是挺有分量的。"
我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只能将目光移开,不想看他急切的眼神。其实他如此专一执著,就算被人利用来跟我攀交情,或是为了天庭利益自己来跟我攀交情也不是什麽不可理喻之事,但若我再栽一次的话,简直就等於在廉贞星君的河里第四次翻船,这种傻事我是不想再做了。
我将声音放和缓,道:"若是你所言句句非虚,我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会当得起你们的诚意。请回吧,你可将我的答复传给你师尊或是其他人。"
陆清羽盯著我,没有答腔,面上一丝一丝泛起红潮,随即又平静下去,面红也褪得干净。他一把抓起剑,拱一拱手,向我道:"既然如此,那我的任务也就达成了。告辞。"说毕他低下头,匆匆转身就走。
我忍不住开口道:"陆清羽。"
他猛然回过头,束著发冠的白色丝带飘起一个弧圈,压在肩上,黑白分明,越发衬得脸若白玉。方才的一丝不知所措,似乎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礼貌地笑了一笑,问我:"何事?"
他的样貌,实在跟廉贞星君相似得要命,但廉贞星君绝不可能用这样的神情对著我。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或是像现在一般既不会太生气也不会十分高兴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喜怒心情写在眼里,让人一眼看到底,从没变过。
我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重了,只好补救道:"清羽,一是一,二就是二,你与你师尊是两个人,没有什麽一体不一体。你说话算不算数,跟他说话算不算数,也是两码事。我告诉你,你师尊说话,是极其的不算数,从来也没算数过。若是你以你师尊的名义保证,那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但如果是你所说,就可以算数,我可以信。你放心回去吧,我信你说的是真的,并且只要是真的,我便会对的起你的要求。"
陆清羽怔了一怔,道:"师尊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但他立马又露齿而笑,道:"但我绝对说一是一,说话算话。"
陆清羽又略微低下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不起,刚刚我特意搬出师尊来,是因为我在仙界听说你对师尊的话特别爱听,他们都说,只要师尊肯开口,魔君宁可倒著走。玉帝还有仙官们都催促师尊前来游说你,可是师尊十分为难,我想我们还有些相熟,就不如我代替师尊来。我也知道我是陆清羽,从头到脚都是陆清羽,不是我师尊。你肯卖我面子,我也很高兴。"
我的脑子,在他此番话说到中段之时,就嗡的一声炸响,又飞起亿万只苍蝇。......形象啊,令人泣血的形象啊!一手扶墙,我控制著自己峨峨将倾的身躯,在僵硬的面皮上勉力扯出一个光辉灿烂的笑容:"嘿嘿,这算什麽,你师尊暂且放在一边不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卖你面子,还能卖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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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羽此行十分紧急,然而他居然还说要顺路去看望一眼元昭应。不过,他连对我都没有恨意了,和元昭的那一点小恩怨自不用再提。
我跟林中流商讨了相应之对策,他说只要我们提高警惕,按兵不动,对方也不可能对我们产生什麽影响,正在这时,门帘被撩起,姚桃歌走了进来。
她面露忧色,向我们道:"陛下,我蓄养的魔兽与宠兽,方才起就骚动不安,有几只一直听话的还跑得找不见了。它们极少这样,我疑心最近此地要有异动,也不知是否是仙界的机关跟埋伏,我们是不是该撤一撤?"
我和林中流相视一眼,胸中了然。
将己方阵营交给林中流,我跑去人族的地盘看上一眼他们那边情况是否也一样。在路上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往怀里摸了一把,陆霞给我的那块玉正在我手中微微自己动著,五彩流萤。
玉发出的五色光芒愈来愈盛,投射到半空中,我抬头望去。
陆霞的身影出现在我手掌之上。
我手一抖,差点没把那块玉石掉下去。陆霞半空中的身影也就随之拉扯了一下,他赶紧摇手道:"别抖别抖,摔了我可变不出来了。"
陆霞隔空幻出来的虚影立在我手掌之上,虽然没有半分重量,但他又不是三寸金莲,这情形怎麽说也有点怪异。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小心翼翼把那块玉石平搁在地上。他总算视线与我平齐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开口第一句话是:"你的真身此时在哪里?"
他看起来倒好端端的,也没缺胳膊少腿。"先别管这个,人间不久将有浩劫发生,所有生灵都会受影响,这点清羽已跟你说过了吧?"
"他是来过,不过有些奇怪......他说不认识你,到底是为何故?"
"这个......"陆霞目光有些闪烁,他将视线移开。"这个啊,这个比较不紧要,我们改日再说。"
我忍不住伸手,想抓他的胳膊,自然抓了个空。"怎会不紧要?他的情丝被抽走了,还不认识你,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们怎能当作,什麽也没发生过?"
陆霞抱起手臂,扭头看向别处。"你不用担心他,他日後会好好的。"
我吞下一口气。"你真身此时在哪里?"我明明是先担心他,才开始担心陆清羽,居然还给我黑脸看。不过我也不会为这点事计较罢了。
陆霞紧紧闭嘴,似乎不打算开口告诉我。他明明像是有很要紧的事,此刻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了,就这麽让虚影跟我僵持著。这样也是会消耗大量法力的,尤其是真身距离遥远的情况下,我有些著急。
"你在跟谁说话?为何又要做这种浪费法力的事?"一个我熟悉不过的,温柔又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陆霞吃惊地回过头观望,虚影的形象剧烈地波动起来。
那个声音,我自然知道是谁,也绝不可能认错。
陆霞似乎表情有些讶异地向後退了一步,又神色复杂地向我回望了一眼,那个影像便熄灭了。
我的心像被什麽东西狠狠地抓了一下,难以忍受。他一定有事瞒著我,我必须快些找到他。
要找到陆霞虽然不易,但想知道廉贞星君在哪却不难。北斗七星君各自与自己的主星遥相呼应,不管白日黑夜,以我的目力,都能凭借星光耀映的联系定位到他所在之地点。
风声呼啸,大地的山峦叠峰江流河水都离我很远。我循著廉贞星君所在的方位一路追去,但他们所说的浩劫比预想更快地来临了。
上万尺的高空之上,冰冷的气流被激烈地牵动,撕扯,而距离更远的大地的震颤和呻吟,似乎可以听得见。震耳欲聋的巨响,火红的岩浆像水流一样喷薄而出,扭曲的地面从内部传来咆哮般的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