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干爹死了,葛兰就时常和我偷偷摸出去,多半我们去地下赌场,我们两人合夥给人下套。他起先赢了很多次,到後来别人都认得他是沧海家的少爷,他押哪边别人就纷纷跟著押哪边,那时候他就让我不起眼地押反,结果我赢了一桌的钱,他只输一点。我们都是赢完就走,不给人留下把柄。可是那天,一个人不知是输红了眼还是脑子本来就有病,死活不论地要找我的麻烦。葛兰故意把他引到没人处说让我解决了他,他一刀就从背後冲我插下来,要我把赢的钱都吐出来。
我从来没杀过人,这是第一次。手有点抖,刀子插到肉里时有股奇怪难言的滋味,最糟的是血喷出来有很大的腥气,让我作呕。葛兰一直在背後看著,还不时说:"刀子划拉上去两分,不然死不了。"
一直到洗完澡,我鼻子里还充满著那隐隐的腥味,连晚饭也不想吃。
葛兰找了他小时候的衣服扔给我穿。其实他爹死掉之後,不知怎麽搞的,他好像也挺受冷落,再加上经常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竟然连个贴身的下人都没有得使,竟然连零花钱都要上赌场去挣。他娘很早就过世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还有个大姐,也已经出嫁,在他爹死後又带著夫婿住回来本家,经常也过来这边看看他。其实他家的亲戚关系很错综复杂,我实在搞不明白,不过大家族就是这样,麻烦。
夜幕渐晚,我早已经困得要命。今天好不容易洗了澡,葛兰准许我在他房间里呆,他房间比我的小破屋子暖和得多了,我心存了一点希望,丝毫不想走。他拿著书册坐上床,我眼巴巴地望向他。葛兰很明白我心意地一笑,胳膊肘指了指旁边的位置:"今天奖励你辛苦杀人兼洗澡,可以在这儿睡。不过不许翻身,不许磨牙,不许吐口水,不许说梦话,不然一脚踢下去!"
我瞬时间将那一瓢热水与两泼冰水之恨忘到九霄云外,咧著嘴乐呵呵地爬上床。葛兰心情似乎不错,一边看书也没像以前他爹还在的时候我们睡一张床时把我踹下去一百八十遍才算高兴。
我满足地闭上双眼。才一闭眼,那个死人浮胀的龇裂的眼眶和面容又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我赶紧侧过身子,抱著葛兰的胳膊。
果真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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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从此後葛兰就经常支使我替他干坏事。他老爹还没死多久,他已经在京城崭露头角,令他那些堂兄弟很牙酸。当时人们称魔京有三大公子,为首的当然是前代魔王的遗孤,公认武功第一的林家二少爷林中流;其次是传说中美貌第一的荷家荷井风;除去这两个,剩下一个就是葛兰。不过他那个第一,有些令人羞於启齿,也难怪他在兄弟与长辈之间很不受待见──人们都知道,沧海家年轻一辈,最出名的是那个赌博第一的沧海葛兰。人人都知道,不要跟林中流打架,也不要沧海葛兰打赌,因为他们只赢不输。
时光悠悠,往事随风而去,快得捉不见踪影。
那不久之後烽火缭乱,纷争四起,人们渐渐只知横空出世的大将军梵替,至於林中流,荷井风,这些名字就如昨日黄花般飘散不见。
但那时候,我还只是跟在葛兰背後到处乱跑的小弟。他并不介意自己赌博第一的名声越传越远,虽然有人不服气前来寻衅,却也有人认为他拥有天眼能见未来,於是竟然渐渐有人聚集追随过来。
那些不服气要跟他打赌的人,多半输得很惨,因为葛兰的阴险歹毒实在是普通人难以想象,这其中十分可怜的一个就是那传说中美貌无双的荷井风、记得有一天,葛兰心情很好,对我说这几天可能要多用我些,因为他又有计划要实行。我就问他是为了何事。葛兰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听说荷家的二公子今日要从封邑回到京城,我要趁此机会结交他──不,直白些说,我其实是要趁此大好机会,把他赢过来,方一劳永逸。"我还记得那时他说这话时那仿佛胜券在握的表情,不过数年之後,我就很少再看见他那样了。
当时我比较傻,还继续问道:"赌赢那位荷公子有什麽好处?难道是看他长得漂亮吗?"荷井风的美貌,在当时的魔境仿佛比林中流的武功更具说服力。因为四大贵族家中姚家没有儿子,仅有一个宝贝得如珠似玉,据说美如天仙的女儿。又据说姚家本有意和荷家结亲,说的就是这位掌上明珠和荷家公子。结果姚家的小明珠一见到自己未来夫婿的真面目,立刻大嚎痛哭,转身就跑,扯也扯不住,说什麽也不肯应这桩婚。後来据姚小姐身边的人泄露说,姚小姐一边愤恨地痛哭一边骂:"长那麽好看......谁受得了嫁给他?"
那时葛兰听了我的话,失笑道:"漂亮有什麽用?能吃吗?你也只知人人都说他好看,却忘了他是富可敌国的荷家的传人,更重要的是,他比他的兄弟叔侄更可能入主荷家之主的位置。提前勾搭收买这种人,绝对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
荷家的传人不仅有钱,还十分会赚钱,而从事种种活动,最需要的就是金钱。葛兰未雨绸缪,如此早就抓住时机为将来做足万全准备,听在我耳中,实在佩服不已。於是我继续问道:"那麽林中流呢?他就在京中,也不见你去勾搭他......他那麽厉害,勾搭到了必然更有好处。"
葛兰伸手,摸了摸我的发顶,神情更是愉快地道:"不需要。他们家本来就跟我们不对盘,何况我也懒得费那个心。我有你,就已足够一本万利了,不会比林中流差,我看人的眼光绝不会有错。"
日後回想的时候,觉得他即使万般有错,看人的眼光却是绝对没错,不仅没错,甚至还嫌太保守了。同时林中流运气颇好,算是逃过一劫,至於那位荷井风,倒是如葛兰所愿地与他成为"挚友",只是,认识葛兰不久之後那位可怜的美人就误中奇毒,双腿瘫痪,生活不能自理。他俩直到我登基後都还你来我往,关系可谓不错,我每每看到荷井风拖著残疾的身体入宫觐见,还与葛兰谈笑晏晏时,都会很同情他,同时有种罪恶感。
思及此,我突然想起,今晚打过两次照面并从葛兰的营帐中出来的那位青年军官,虽然不大确定,但他依稀似乎好像......就是当年那声名赫赫的林中流?他出名的时候还是个少年,而我年纪更小,所以印象并不鲜明。只是若真的是他,葛兰是如何把他算计到手的,还真令人好奇。
林家和沧海家素来不和。我们魔族一向推崇力量至上,谁最厉害,谁就能当皇帝,所以林家一直吹嘘林中流与他的先父一样厉害无比,想将其推上王位。可惜一来沧海家从中作梗,二来据说貌似这位得天独厚的继承人,自己对王位并无太大兴趣,所以才造成了几方力量博弈,王位空悬十几年的态势。
葛兰全力筹谋,当然是目指这皇帝之位。只是他当时也羽翼未丰,又死了老爹,野心勃勃反而遭嫉,险些被自己的亲戚暗算,连我都差点被连累。
此後议会倒台,天下分崩,魔界陷入混战。我无处可去,只好跟著葛兰打仗。我很厉害,林中流的军队都不是我对手,过了几年,将士拥我作为主帅。
那一夜庆功宴上,我被众人簇拥著,推推搡搡,被灌了无数杯酒,四周都是闹哄哄的恭喜声和奉承话。我脑子里熏熏然地向前望去,葛兰在远远数丈外的下首,他身边有几个十分忠心的追随者,冷脸坐在那边,面上的表情对我十分不屑。我看过去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正好相撞,一瞬间我竟感觉仿佛有道金光直刺而来一样。定睛看去,他却已经换上和善谦恭的笑脸,并持著酒杯,向我致意。
我虽然尚在酒中,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意外的是此後虽然我一直提心吊胆,他却规规矩矩,不仅没像我担忧的那样谋害我,甚至连茬也不找了。我行军打仗,他出谋划策,忠心耿耿,谦逊礼貌。
我当然不信他就变了一个人,不过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日後登基时,还是念他功劳封给他应得的爵位,同时小心谨慎日常饮食,在寝宫他来拜会时经过的地方三尺之内消毒查验。
虽然当年荷井风的毒是我帮他下的,但我可不愿自己也遭那样的罪。
又过了几年,他倒是一直安安分分,勤勉朝议,尽责公务,而我早就松懈了。我想也许是我实在太厉害,他自知拍马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安心做我的属下。
这想法一直到我落跑去人间时都还没改变,甚至我还想他应当会感激我,因为这样他不是就能登上他肖想了多年的帝位吗?
所以我完全想不到他重新见到我时有什麽理由非要杀死我不可。不过既然他说想要杀我已经很多年,那一瞬间我也了然了,他憋屈了那麽多年,若我不是变得那样软弱,他怎可能有机会向我动手呢。只可惜那时我已有了积极且明确的人生目标,一点也不想死,并且此後也不想叫他称心如愿。
我抬头望天,月上中天,繁星璀璨。也不知陆霞在哪里,若他能给我出个主意,我也不至於如此头痛。
我想来又想去,也想不出什麽法子既不牺牲魔军又能阻止他们跟仙界动武。这时我突然想起过了这许久,葛兰的帐篷也并没亮起灯,反而一丝动静也没有。
莫不是真的被我掐死了?不可能罢。
我莫名地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第三十七章
更阑人静,秋晚几声虫鸣。几处稀疏的营火,晃荡著两个心不在焉的士兵。我蹑手蹑脚又靠近葛兰的大帐,想瞅瞅他究竟怎麽了。
就算我动手时力道猛了几分,葛兰又不是蜡灌的枪头,怎可能一掐就折,一掰就断?是了,我突然长起个心眼:若这是个陷阱,他故意引我上钩,再迎头痛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心中嘿嘿冷笑两声,阴险地伸手将厚厚的布料捅破一个小洞,隔了几寸远远观望进去,预防遭到毒针毒气突然袭击。
做好完全准备後所看到的情形,却令我失望。
葛兰没死,他好端端睁著眼,却也没做其他的。他像是被我掐傻了,虽然醒过来,从卧榻上坐起,一手按著喉颈处,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麽。
这样的他,我很久没看过,像是极熟悉却又极遥远。冷冷清清的黑暗中,空气都似乎害怕地凝结不动,他身著单衣,看来竟然有几分孑然,再加上那苍白的脸色,根本像鬼一样。甚至让我产生一个错觉,仿佛只要我弄出个声响或是出现在他面前,那面无表情的鬼就会突然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将我撕碎一般。
不晓得为什麽,我的心突然像被什麽猛击了一下,一口气喘不上来,我害怕地离开那个地方。总觉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发生一般,却又不知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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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树杈上对付著睡著。可能实在太困,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日上中天。揉揉眼睛,我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面面旗帜,黑亮的铠甲在日光下连绵不绝地反射出润泽的光线,久违这麽多年,我终於再次见到了魔族最强大的军队的实力。洪流海水一样滔滔不绝的步兵团,组成他们的是善於服从命令,吃苦耐劳的低等魔族;在居中殿後的位置,最显眼的是一个衣著鲜丽的黄绢女子,她带领著家族中精英的御兽师,簇拥著他们的是各种有翼,有蹄,有爪,踩著火球,喷著毒雾,斗志昂扬的魔兽。
更令我惊讶的是,在那分开洪流之处,飘扬著一面面如同阳光一样刺目的"林"字大旗,旌旗之下,是匹匹铁骑,他们黑马,黑衣,黑甲,左臂上所绣的银色纹章障示著他们引以为豪的所属。在那清一色威风凛凛的黑色骑兵中间,我毫不费力地看到了那个卓然超出万众人之上的林中流。他的黑色战袍与所有骑兵无异,只是在银色纹章之外袖边上还有昭示著他正统林家血统的家族图腾文饰。他是昔日帝都赫赫有名的武功第一的林中流,也是我曾经肖想一战但未曾如愿过的对手。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此人的身影,我冷却了许久的血液不知不觉挠著心沸腾起来。
但立即苍凉地想到,这群曾经视我为战神的杂鱼众们,现在脑子里不知还有没有梵替这个名字?不如说是铁打的营帐,水流的将军啊。
这次魔界的出兵比起我当时,加上了林家之主亲自率领的骑兵营。其实这才能算是真正的倾巢而出。葛兰的手腕的确高明。别说林家与沧海家的旧隙,就算只林中流这个人,据说也是生性淡泊,行事低调,对外声称不愿插手纷争,不晓得葛兰是用什麽法子令他心甘情愿地冲锋陷阵。
林中流举起执著长剑的右臂,他的身後一呼万应。黑色的铁骑兵,如同势不可挡的雷电一般直插向对方阵营。
在如同传说中一样无法抵挡的林家军前面,人类的兵团如同被踩过的蚂蚁一般凄惨地败倒。
我蹲在树杈上,心情复杂地看著幻想中的敌手。在我的印象中,林中流应当是不如我多矣,可是他这气势,这阵营,却让我有几分感到林晾福说的没错,我对现在的魔军而言似乎确实没什麽存在的必要。
突然之间,地平线的那边升起一道亮光,後部的魔君步兵纷纷勾首仰望,人类一边倒的颓势,有那麽一瞬间似乎停住了。来的并不是仙人。人间与天界的时间不同,仙人的支援并不能迅速地回到地面,所以前来的,是与国君签订了契约的神龙和他的主人,人王元昭应。
青韶已现出原身,仿佛比我上次在东海看到时还大几倍大小的青色神龙腾跃在人类的军队上空,天空云流一时停滞,地面上的人类军团被置於保护之中。身披金甲的元昭应手执七彩流萤的朝凤枪,立在神龙背上──我心中咯!一下。想起来了,这场景,难怪有几分熟悉。数百年之前,人界也有一个勇武的君王,驾著他的神龙,为了保护他的民众向我发起过悲壮的攻击。那人的功夫作为人类而言可以算是相当不错,加上神龙之力也并不完全算是以卵击石,只是人类的肉体承受不了那最後一击反噬的巨大能量,在发出冲击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至於青龙,貌似也受了重伤,我虽然受了一些影响,但并无大碍,很快就跨过了他们的屏障,直上天界。
那个人类君王的脸我当然早就不记得了,但元昭应多半跟他有些关系。
因为陆清羽的事情,我对元昭应的印象可总结为虚荣,爱炫耀,不要脸,以及无能这几个字。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居然有几分似乎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视死如归的气势。
青色的神龙流畅地闪避著身下射来的箭矢,仗著己身绝对的力量优势冲击著林家铁骑筑成的锋线。林中流勒马回身,似乎有些恼怒地从马上跃起,向著青龙飞去。
正在这时,我听到离我稍近的地方一声娇呼:"夫君,等等,让我来~~"
姚桃歌显得十分兴奋地,离开了她坐阵魔兽营的位置,驾著她的穷奇兽,向青龙直奔而去。
夫君......莫非她的喊叫是林中流?这可真是......不过也许相距太远没听见她的呼喊,林中流并未停下步伐,他以足轻点青龙脊背,一剑直取龙身上的元昭应。元昭应勉强以神枪相抵,青龙一个翻身,林中流只得腾空,青龙带著元昭避开,还向地面吐出几道霹雳,烧到一片魔族步兵。
似乎神龙与契约者合体之时可以传达对方内心感应,不需任何沟通就可完全同步,所以虽然元昭实力差林中流许多,他和青龙仿佛一体的合作还是给林中流造成不少麻烦。
要麽就和我一样,一刀劈下去,死了拉倒。我正想著这种时刻,是否就是我现身救场的最佳时刻之时,林中流右手收剑,飘飘然立在半空,左手向著元昭轻轻挥掌而出。虽然掌势轻飘如风,我也可以看出这一掌包含了怎样的後劲,如果被其中一角扫到,元昭就算不死也要吐几块内脏。青龙当然不会让他遭险,只可惜他滑动的速度没有快过林中流不论是力量还是角度都完美的攻击,只得替元昭承受这一掌。
我看出来,林中流与我不同,是省力型的高手。他的一招一式都轻飘优雅,绝对不让力气有虚发的浪费,不过这也许是高手共同的特征?其实日常我打架时并不太注意对手的技艺,只是林中流这个名字曾经让我惦记过一段时间,所以有些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