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桃歌一脸黑线。
我无心理会女人的闲言碎语小八卦,只等著晾福总算转入她的私人营帐,便一闪身跟著飘了进去。
她摆弄收拾了下东西,又拿起一份卷宗放在榻前,便开始解衣准备就寝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首先出手捂住她的嘴再封住她的行动,把她的尖叫掐灭在半路。晾福挣扎著,双目中先是充满惊愕,後看到我的脸,平静下来。我松了一口气,放开她,我甫一松手,她恶狠狠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气急败坏道:"你可否别每次出现都这样诡异!!"
我挂上微笑,连陪不是。她定下神来,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你确定你自己还活著没死,也不是鬼魂麽?"
我有些涩然。看来她多半已经知道了葛兰对我下过杀手,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也知道我还活著。但不论是或否,他都已没能力再阻拦现在的我。我特意来找晾福,也不过是想让自己要做的事更顺畅,更不会妨碍到闲杂人等而已。
我注视林晾福,道:"晾福,你愿不愿跟我做一件大事。"
飞蛾绕残烛,缭缭香烟飞。林晾福清澈明透的双目中,一寸烛火明灭。她是何等聪明,怎会料不到我的意图?只是现在沧海葛兰才是她名正言顺的上司,要她立即做出决定,也有些为难。
不过我倒是不怎麽担心。晾福从以前起便与我同仇敌忾地对付罗嗦又高压的宰辅大人;而且她秉性善良,看不过葛兰的阴险歹毒;更何况她出身林家,怎麽说都应该看姓沧海的人十分不爽才是......种种因素相加,她又怎会不站在被黑心葛兰捅了一刀的善良的前魔王我的身边?
於是乎,我喜滋滋想象著一系列水到渠成的场景:晾福听了我的诉说,义愤填膺地对她黑心的上司倒戈相向;大大小小的将领看到昔日英明神武,战无不胜──不,应该来说是百战仅有一败的伟大战神重新出现,感激涕零,兼受到宰辅的感召,纷纷倒至我氂下;所以葛兰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己方营帐空空,自己成了可怜兮兮的孤家寡人,待到孤的无上神勇之姿现於他面前,他一定既惊又怕,痛悔不已,匍匐在我脚边涕泪横流请求原谅──咳咳,想太过了,对於葛兰,这似乎不大可能......
林晾福凉凉的声线斩钉截铁地打破了我的幻想。"你自个爱折腾什麽我管不著,可别指望别人陪您折腾。现在战事紧张,我奉劝您还是哪儿凉快歇哪儿去,别来瞎掺合。"
我震惊了,只听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你你你......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坏蛋葛兰差一点点就把我杀了!你搞清楚,他是真的要把本王杀了诶!你想一想,若不是本王在最後时刻拼命挣扎,现在早就已经死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啦!你再想想清楚啊!"若不是还顾念这是一名娇弱"少"女,此刻我必然已经掐住她的肩膀猛力摇晃。
晾福斜斜瞥过来一眼,接下来的话更令我心碎:"那有什麽区别?反正早就当作你死了。"
我郁卒,十分郁卒。
虽然那时我的落跑确实有几分不对,但你们又何必绝情到这个地步。
葛兰就不必说了,就连晾福也懒得理我。一瞬间,我觉得整个魔境也没了再能让我牵挂的东西。原来果真人情似纸薄,人走茶凉,捅穿了,就什麽都没有。
我默然道:"以前的事......毕竟是我不对。我自知怎样赔礼也补不到你们原谅我,但一是一,二是二,我此次来,也是为了整个魔界的福祉,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不论如何都要插手此事,不只是说来玩玩的。"
林晾福立即回道:"插手?你预备怎样插手?当时在白玉京内你便出现过,结果到现在也不过是两手空空地跑来跟我说要做什麽大事而已。若真要办什麽大事,你现在可交得出一星半点大事的轮廓?若真要做什麽,你只会空口白话,叫人怎样信你?"
晾福似乎是对我积怨已久,此时连珠炮似的说下来:"陛下,臣下不得不直言,如果一个人一直被人捧得太过,就未免自视太高,往往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难道缺了您一个人,我们巍巍百万魔军就只是个摆设麽?不怕告诉您,昨日天庭压大兵下界,打到一半,便落花流水,仓皇而逃,现在竟然只能由人界的守兵勉强顶上,由此可见天兵天将在魔军面前也不过是掺水的稀泥而已。"
我心尖儿微微一颤,脱口问道:"昨日?大约究竟是什麽时候?"天兵天将无能,反而要人界士兵顶上,这事难道不蹊跷麽。
林晾福奇怪地掠了掠眉,道:"什麽时候?大约也就是日中吧。总之就是火力渐失,丢盔弃甲......虽然天兵败走得有几分莫名其妙,我们也折损了一些儿郎,但毕竟也算首战告捷,士气高昂,这也多亏了圣上的英明领导......"
他娘的,什麽狗屁的首战告捷?若不是我不小心引动天雷无限翻番,把天庭的锅炉烧到了极限,他们没剩下火力与你们打仗,哪里来的这麽轻易的首战告捷?
可是看著晾福为胜利得意无限,我也不好意思戳破。於是我敛了敛神情,依旧一脸黯然地道:"那末我明白了,我实在是有也可无也不可,是我自作多情......"
我叹口气,心想从她这里突破大约是不可能了。若是非得除掉葛兰方能进行下一步,还是有一丁点儿棘手。
正犹豫时,听到晾福咳了一声沈声道:"其实,你也不必一天到头这副衰样。我还没告诉葛兰之後又见过你,所以既没人知道你活过来,也不会有人来烦你,横竖你不用担任何责任,以前你不正最期望这样麽?"她语声微微有些嗟叹,又正色道:"也别说我一点不留情面。我自认自己对你是已经足够好了,只是你看清楚,我身上是一品大员的官服,我已和许多同僚一起在陛下面前宣誓效忠。你不觉得这样推心置腹地跟我策划谋反事宜,有几分冒失吗?"
我摸摸鼻子,道:"算了,我也只是有些担心。若你们有如此把握,我自然乐得逍遥,也多谢你在葛兰面前替我遮掩。不过若是到时候实在扛不住,只要你们陛下谨言慎礼前来请我,我还是会不计前嫌,乐意帮忙的,别忘了。"
林晾福刚刚有几分软化的神色又转为鄙夷,从鼻子哼出一声。
唉,她若要知道了天兵败走也是我不小心害得,不知还哼不哼得出来。
她看著我,又加了一句:"葛兰现时身边没几个侍卫,你若想要报仇,正是时候。不过你也要想清楚,若你在这战事如荼的关键时刻为一己之私谋害首领,别说我,这几百万将兵,就算等在魔境的老百姓也决不会放过你。"
我哈哈笑道:"你认识我这麽久,看我像是这样的人麽?"
月色渐凉,我复回到营地转悠。实在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有几分寂寞。
说来,以前这类耗脑子的事一直都有他人操心著,也没轮过我劳心,一时半会怎能憋出什麽主意呢。
晾福的营帐不久就熄了灯,我不知该满足於她压根没把我当作危险分子,还是该为自己完全受到了忽视郁闷。
整片大营愈发安静。又是悉悉索索的声音,葛兰行营的门账被揭起,我之前见过的那位年轻军官走了出来。
帐内杂驳的气息已经消散,想必其他军官都已回营就寝,我只能看到里头葛兰明亮耀眼的光团。我正苦思该以怎样的面目突然出现,方能取得较为惊悚并令人害怕的效果,却突然察觉到那团亮且旺盛的光团像被水浇熄似的倏地黯淡下去。
我略微惊讶,做了一个结界隐身,蹭著帐篷边沿挤进去观看究竟。因为葛兰与我在术法上的造诣相差蛮多,唯恐被他看穿,我也不敢像去找晾福时那般大大咧咧。
却看见葛兰刚刚除去了厚衣重甲,准备休息。我瑟瑟缩缩贴著墙根蹭到离他较远的阴影处,只见他除了显得较为疲累外,神色倒也平常。老子当年行军打仗的时候,也是十分劳心劳力的,风水轮流转,如今你这只会轻轻松松押押阵动动嘴皮指手画脚的家夥也算体会到了吧?
他并没觉察到我的闯入,只是侧身在暗格中取出一个方匣,打开之,又从其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几粒什麽东西,吞了下去,我鼻尖隐约闻到一丝安神之药的香气。做毕这一切,他便扬手挥灭灯火,合衣睡下。
我充满耐心地,屏息静气地在一边蹲等,帐外还远远有几个士兵巡逻的声音,但他们应该不会靠近此处。
没过多长时间,沧海葛兰的呼吸变得平静绵长,我在心中哼一声,心想,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就是你遭报应的时候了!
我脱掉小兵的制服,把头发披散拨乱,眼角涂抹上朱砂墨汁,尽量弄出恐怖的模样,并运起阴寒真气,周身变得冷幽幽,凉丝丝。我一步步朝葛兰的床榻飘过去,一边卖力地鼓起一阵阵阴风,奇怪的是一直比较警觉的葛兰竟睡得死沈,毫无反应。我靠近他床榻边,"呼呼"用力吹著阴风,务求既逼真,又吓人,但他只是眉间纠结了一下,略略抓紧被褥,稍微动了动,却并没醒来。一来二去,我的耐心实在已耗至极限,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真气沈於指间,指尖冰凉坚硬如铁,一把用力掐上沧海葛兰毫无防备的脖颈,并配上飘渺沙哑苍凉的回声:"沧~~~海~~~~葛~~~~兰~~~~~纳......命......来......"
我感到手掌下的身躯蓦地一弹,葛兰的双目陡然睁开,在漆黑的暗夜中仿佛金光砰射,但我回给他更压抑,更阴恻恻的微笑。我鼓动真气,身後又是刮起一阵阴风,吹得我衣袍飘荡,但手下的力道更加收紧,我满足地看著他先是镇定地伸手想要掰开我的手腕,但不仅并没做到,而且因为施力而迫出了喉管中的空气,使得挣扎更加困难。他额角的青筋暴起,汗流滴下,但仍沈默且毫不放弃与我的手腕较力,但他处於这种状态下的力气想要做到这就好比蚍蜉撼树一般。我实在看不出他到底害怕了与否,但依然维持著阴惨的微笑,内心却比较惬意地看著他面皮由惨白变得紫涨,由紫涨变得铁青......忽然,他像是才想起了自己还有其他武器,居然一脚向我踢来。我恼怒,一膝盖顶下去,他的胸中挤出一声闷哼。
他扳动我的手腕的手越来越没力气,目光也开始涣散,我猛一使力,总算看到他翻起白眼,一个晕厥过去。
他被"鬼"掐住脖子时既没叫喊又没弄出声响,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我拍拍手掌,站起身来。
还留了一口气,总不会这麽容易就死,好歹他也是如假包换的魔族。我并不想取他性命,倒只是把血海深仇当作一个玩笑来报,觉得自己仁厚已极。
不过想必葛兰今日醒来,或是此後日日醒来,都会做噩梦吧!
第三十六章
雪鸦呱呱叫著仓皇地飞过,枯黑的老树垂下刺棱的枝桠,鲜红的血将雪白的冻土染得坑坑洼洼。
斑斓的地上,躺著一具形状狰狞的尸体。那人的脸已经被血污染得辨不出本来面目,只有双眼不甘地暴睁,眼眶龇裂。
我第一次杀人,自然比较狼藉些。
我呆呆抽回刀子,别人的血顺著刀刃滚下。我回头望向抱著手远远站在後面微笑著的葛兰,迟疑了一下,向他身边走去。
葛兰迅速地从袖子中抽出手来,用三根手指抵住我的额头,嫌恶地道:"别靠过来!"
我低头看看,青黑的袄子被血迹弄得脏兮兮的,银亮的刀面上,映出我被血点飙到一片的脸,也有几分可怖。
第一次杀了人的害怕和空虚感一起涌上心头。我不屈不挠地向前迈动著步子,可是葛兰只要愿意力气便也可以很大,我怎麽都挨不到他。
那时我才刚刚只七岁,还是半清醒半懵懂的年纪,葛兰只比我大四岁,却比我懂的多得多。明明是听他的指示杀的人,到头来他却将自己置身事外,还嫌东嫌西。由此可以见得,他从小就一肚子黑漆漆的坏水,不是什麽好东西。
葛兰一直跟我保持著三步以上的距离,七弯八拐绕著没什麽人的小路领我回家,到了後院,他停脚往高高的墙头上一指:"翻过去。"
我们偷偷从後门溜进家里,一路躲著仆役,跑到葛兰住的小院落。自从他爹过世以後,这里就日渐萧零,其实来往的人也不多。
站在门槛边上,他又回头恶狠狠命令我:"站著,这麽脏,不许进我房间。"
我其实已经很累,不愿跟他争执,甚至也不愿想什麽,於是乖乖杵在那里。
他进屋忙活了一会,拎出一桶水,拿著一个木瓢,看著我,脸上浮起一抹亲切的微笑:"来,衣服脱了扔掉,我顺便帮你洗一洗。"
虽然我已经几个月没洗澡了也根本不想洗,虽然葛兰的笑容亲切得有些让人恐怖,但我心里实在太过疲倦,所以也居然没警醒。
我看了看四周,有些疑惑地问:"就在这里洗麽?好冷......"
葛兰的面孔霎时间变得严厉:"全身上下比炭还脏,难道还想进我屋子洗不成?就一两下的事儿,忍著!赶紧冲干净了,让你进屋去烤暖炉。"
被最後的"暖炉"两个字诱惑,我抖抖地光著身子站在院子中央,冷风呼呼地穿堂而过,滴出的鼻水顷刻被冻成冰。葛兰裹著一身狼皮大衣,笑嘻嘻地一只手拎著水桶,一手拿著水瓢,对我当头浇下──我呆了片刻,惨叫著跳著脚往回缩:"冻冻冻冻冻冻──"
葛兰追著我满院子跑浇冰水:"嚷什麽嚷,多冻冻身体好,有助内力运转修行~"
是啊,反正天寒地冻,一个七岁的小娃在滴水成冰灌著穿堂风的院子里被骗得剥光站好,也不缺你一瓢冰水。
此恨难消。
"好啦好啦,第一遍冲好了,烧了热水,给你拿热水冲一冲,站著不许动哦~"葛兰拿瓢子指著我。
片刻他转回来,又提著一桶水:"过来过来,这回是热的,会很舒服唷。"
我听到了"舒服"这两字,不长记性地又靠过去。
葛兰脸上还是那亲切得要命的微笑。"真乖......"
一瓢滚烫的热水当头浇下。我的嚎叫声比第一回更惨,更凄厉。
想起以前的事来,我的脑子里就尽是这些一点也不美好的回忆。
後来葛兰把快要冻脱一层皮又烫掉一层皮的我扔进烧水的大桶里,虽然被他折腾半天以後那水也已经凉了不少,可是他拿著刷锅用的木刷将我从上到下搓来搓去的时候,那感觉仍然很差;後来他又不知道倒了什麽在我头发里,像洗抹布一样用力揉来拧去,我的头皮都痛得快要掉下来。
等到他扔掉刷子呼呼喘气的时候,我低头一看,一大桶淹过我脖子的水已经黑得看不出颜色。
我默默地从澡桶里爬出来。虽然有些脸红,但这也不能全怨我。这地方天气冷的要命,每天想著洗澡的人才是怪物,何况又没人管我,我每天只管吃到三餐便好,其他有什麽好操心的呢。
葛兰爬起来,说:"不行,好不容易洗一次,一定要洗干净,要再冲一遍。"
我闻言立即要逃,但是已经被他卡住後颈拎回来,他阴险地冷笑:"想跑?想跑就不给你裤子穿,让你光著屁股满街跑。"
他吃力地抬起旁边一个桶,嘴里说:"站好啊。"然後一翻手当头浇下来。
当然又是......冰水。
其实我已麻木到抖都不会抖了。
不过以前干爹也说过,真正的英雄,不仅要每天洗澡,最好还能每天洗冰水澡,方显得勇敢。我想想自己要做英雄的志向,便咬牙忍了。
干爹还在的话,我也不至於这样悲惨。干爹死了两年,自从他死掉,我的境遇就越来越糟。连葛兰这名正言顺的大少爷,那些人都有些爱理不理的,更何况我。有时候连饭他们都不舍得叫我去吃,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便去粘著葛兰,这样才会有吃的。再有就是跟著他一起去上学的时候,全学堂的人都姓沧海,只有我一个是外边捡来的,我学起法术来又很慢,老师和其他学生都瞧不起我。若是干爹还在,他就会教我许多东西,可是他一死,我就谁也指望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