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羽果真便没话好说。陆霞哄人还是很有一套的,我想了想,便不进去碍眼了。正待转身要走时,听见陆霞说:"你一直都没吃东西,我去为你拿些粥来,你呆在这别乱动。"陆清羽"嗯"了一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我侧身躲在门柱後,看到只有陆霞一个人出来,便闪身上前。陆霞全副打扮已与昨日白天别无二样,仿似什麽都没发生过。他看了我一眼,便径直沿著回廊走去。我急了,快步尾随跟上。走出几步,他低声开口道:"清羽似乎还在钻牛角尖,你一时半会最好别去让他看见。"
我问:"你干什麽去?"他奇怪地回头看我一眼,道:"刚才你没听见麽?我去厨房为清羽弄些吃的。他现在还未正式登上仙册,肉体凡胎,也是要吃东西的。"我松了口气,昨夜我克制不住地有些......过猛,很怕他一觉醒来就会生气翻脸,此刻却貌似还好。我拦住他道:"你先去歇著,这些我来弄就好,我弄好了你给他端过去便是。"
陆霞挑起眉毛:"哦?从没听说过你还能做饭,莫非是做魔王殿下时候的手艺?"我讪讪笑道:"虽然不如你,但是煮个粥什麽总还是会的吧?总之你去歇著,别费力气。"陆霞唔了一声,脸色并不怎麽好,他说:"那我就在一边看著罢,他昨天晚上烧了一夜,今天早上还有些不清醒,要是你弄出什麽古怪东西吃坏了怎麽办。"
我正摆弄锅子,听到这话心里咯!一下,问道:"若是粥的话,他要吃甜的还是咸的?"陆霞说:"咸的罢,病了该吃一点咸的,但盐不要放多。"
我拿小锅煮了一锅清粥,又煮了一锅香菇瘦肉粥。虽然手艺十分生疏,但应该还能下口,且这种东西也不需要太多技巧。陆霞挑起素粥尝了一筷子,没说话,又挑起荤粥尝了一筷子,颦著眉头道:"这锅绝对不可给清羽吃,会毒死他的。"
我说:"是给你吃的......我也要吃。"他拿勺子又舀了一点尝,笑道:"贫道修炼了这区区数百年,应该尚可抵御这一锅魔粥的毒性。"
陆霞端著食盒给陆清羽送去,我巴巴地跟在他身後。陆霞回头望我:"怎麽,想亲自送去麽。"我赶紧摆手:"若我进去还不给他照盆子扣脸上。"陆霞睨视我一眼,道:"那就乖乖在此处等著。"
我蹲在门外,有些惆怅。说真的,陆清羽脑子不带拐弯,如果他认为你是好人,那真是好哄得要命。可惜他现在如此恨我,我连在他面前问他一声还好与否也不能够。想到昨天夜里他就在我俩隔壁一人受著重伤又生了病,却无人问无人管,便更觉惭愧。昨日的事情接沓而至发生太多,而我又喜得冲昏头脑,便是想起他也只当作没想起,横竖他也不是凡人,不是风吹就掉,更横竖有什麽事也有他亲师父撑著。
听见门里边陆清羽嘴里含含糊糊咕咕哝哝地说著些什麽,陆霞安慰并哄著他道:"好,好,吃完这碗就带你去找师父去,可是你要清楚,就连师父也打不赢那位魔王,你不把身体养好,怎麽去帮师父杀灭那坏蛋?"
听了陆霞最後一句话,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隔了半日,陆霞推门出来,我即悄无声息地跟上去。走了几步,我问道:"如何?"陆霞面色忧重,叹了口气。"他这会许是烧得头昏,模模糊糊只是喊著要找师父,我只能哄他几句。只是清羽打小生病受伤都不怎麽吭气,现在这样,我也有些难受。"陆霞望向天空,放下食盒,叹了口气,又笑著道:"也真是奇怪,凡人那句话叫什麽来著?他毕竟是师尊手指尖上一滴血,说来这孩子,从小难道不是我们师兄弟几个带大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师尊一年最多也就能来看他一回,他却还是摆在心里记著。"
我沈默半晌。我很明白,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什麽感受,就算旁人对你再好,那还是不一样。我说:"那你真要带他去找他"爹"麽?"
陆霞又好气又好笑地看著我。隔了半天他道:"其实去不去找师尊尚在其次,只是......"顿了一顿,他继续说:"只是,他,又或我,於情於理都不该长待在这里。"
我心中微凉。但这些事情,我又何尝没想过。昨夜一场欢爱,我脑子里只被一件事充满,把不愿挂牵之事全部抛在九霄云外,可一旦闲下那些不想烦心的事情又统统萦绕回心头。
几百年前,我留书一封就出走,除了为廉贞星君,其实也确有些其他的理由。
那时我狼狈受伤而还,听说林家的几个老头策划著弹劾我,并不知怎地拉上了荷家,这声势就有些壮大了。我并没贵族家的血统,只是四大贵族之沧海家抚养长大的一个孤儿,在被扶持登位之初,众人还慑服於我的军威,不过渐渐各样闲言碎语就浮了起来。其实我一向不放在心上,包括政务上也有些惫懒──就好比你们当初拥我登位时看重的也是我的战场实力,又非政治才能,到头来却跟我扯皮买的一筐鸡蛋孵不出小鸭,这不是荒诞可笑麽。爱弹便弹,最坏不过我下台罢,反正这皇帝我也不怎麽愿意做了。
我输得乌龙,又输的憋闷,正是最恨人家来惹的时候。为免误伤,我将自己关在宫内,前来拜访或是骚扰的臣子一概不见。但是沧海葛兰,我却怎样也躲不开。其实吃了败仗,最生气的人也许不是我,而是他。他统筹这场战争花了多少心血,对这场胜利有多渴望,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也知道,从很多年以前,他就开始把胜利的赌注押在我身上,而他从不赌输。若非这样,他这样骄傲的贵族,怎肯甘居人後地倾沧海家全家之力扶助我登上王位,又怎会心甘情愿地作为下属替玩忽职守的我把关政务。他做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只有我才能让他最接近他的梦想。沧海家的人,经常会遗传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异能,而传说,魔族新任的宰辅拥有能看到未来的能力──尽管沧海葛兰从未承认或使用过,但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这麽相信著,至少我亲眼所见,从小到大,葛兰在赌博押宝时从来不是输钱的那个。
所以从前我一直以为,只要是他选择的,就绝不会输。赢的功劳,固然有他一份,可是败仗的责任,难道就没有几分该他承担吗?
可葛兰找到我的时候,虽然他的态度永远充满虚情假意的恭谨,但言语的锋利却毫不留情:"陛下为了一己私欲,拖累整个军队陷入失败,是否认为自己应该在全军之前自肃?而且若陛下一直不能承担起为王的责任而继续像这样逃避现实,不理政事的话,或许沧海家和我个人也会重新考虑支持陛下的选择。"他特意著重著这最後一句话,我知道我的失败已经为他们的政治博弈增添了变数。
我从来没把葛兰当成过君子,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利用我达到他的野望,但真的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还捅我一刀。作为沧海家所支援的对象,但又只是养子,其好处是既可以捞取好处,在作为弃子甩脱时也能非常干脆。若是林家以我的战败之罪为由弹劾成功,沧海家在帝座周围经营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这些我都明白。
好罢,既然话说到此地步,那末你们狗咬狗去吧,老子没空陪练了。
於是我留书一封就坦荡荡地走掉,自我感觉走得很舒爽。舍不得?有什麽好舍不得。我既无父母,又无亲朋,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其实心头也有少少几个放不下的人,不过与我当时所要追求的另一种人生相比,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一朵云彩,他们没了我照样能过得很好。
我在"遗诏"之中,将己所能及的范围内沧海葛兰最想要的头衔与权力都送给他,算是割袍断交的礼物。
只是他後来见到我时的举动,实在令我不舒服。言语和行为上的刀子,我还能为他的阴谋和家族利益找些理由,可是当胸血淋淋的对穿,就算我这样不计较的人,也无法当作没发生过。若不是如此,也许此刻我早已顾念往日的一丝半星情分前去看看他那仗打得如何。沧海家一向较侧重谋略与头脑,虽然沧海葛兰出名的是魔武双修,算个异类,但他们整体在战场上的表现实在不怎麽像样,而另一大家族林家素来对沧海家有些嫌隙,出产帝王,英雄和军事家的林家,会支持沧海家的王到何种程度,也并不令人乐观。
战场上机谋智巧是可取的,但那也是在拥有强大的实力做为支撑的基础上,我对林晾福所言的沧海葛兰的万全之计十分好奇,却同时也为我过往的部下们的安危有些担忧。
"我突然想起还没问,你方才见到我时,赶紧藏起的东西是什麽?"陆霞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一惊,回道:"没什麽。"却发现完全避不过陆霞的目光。只好乖乖抖出袖子,从里边抖出数十只纸鹤,这都是我一早至现在在花园中捕到的。
陆霞拈起一只纸鹤,脸色无可奈何至极。"你啊......"
这些纸鹤是他们名门正派人士放出来的联络物,这几十只纸鹤全聚在这园子里,摆明了是来找陆霞跟陆清羽的。
他仔细看著纸鹤,皱起眉头。"这是六师弟放出的纸鹤,他正轮值国师,这意思可能是他那边有难或是吃紧了。我恐怕......"又盯著我。"我不能不去。"
我便知道会是如此。就连我也有放不下的,他的牵挂必然更多了。
陆霞说:"你这模样,是想什麽呢?"
我哈哈笑了两声,道:"你去就去吧,魔族这边交给我便好,又不是就不见面了。"又苦笑一下,道:"我是在想,人生无可奈何事何其多,难道我能让你们别走,又或是只准陆清羽走,耍赖不让你走麽?"
陆霞盯著我的双目,眼里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你这个难道,加上这个或是,倒是有趣。"
我觉得似乎出了些歧义,微赧,岔开话题道:"就算你们回天庭,这两天的一切要如何解释?"
陆霞笑了:"这个难麽?只需在师尊面前把私拦天雷等等一切责任推到你身上,与我们半点关系也无便可。"
我苦笑。"我该庆幸你主意绝妙呢,还是为自己声名被毁掬一把泪?"
陆霞微笑,状似神秘向我道:"来来,我告诉你骗人的秘诀,那最重要就是胸襟坦荡,而胸襟坦荡,就是因为我骗人都是为你们好。胸怀坦荡,方能将一个谎撒得游刃有余,气势圆转,面不改色心不跳。若是连这些起码都做不到,就算说真话都很难让人信,如何能骗人?"
我夸张地摇头叹息。陆霞同叹道:"你看我都向你和盘托出,意思当然是你绝不会上当受骗,你不感动,反倒摇头个什麽劲。"
我点点头道:"感动,当然感动。你若是以後敢骗我,让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陆霞一愣,呵呵笑道:"後面半句作废,前面的誓倒是起得不错。"也是,雷都被我劈尽了,我这句相当於没说。
我只好笑一笑。
既然都要走了,临到末了还是想与陆清羽道个别。我推门进去,他还迷迷糊糊地不住翻身,似乎正不舒服,并没觉察有人来。我想他也许能听见也许不能,就只是站得远远地小声说:"很对不住,将你们二人掳来这里,其实我虽然是魔族,却从没故意欺骗你的好意,也许你往後终究会明白。只是此时我还有要办的事,不能在此地耽著了,你往後自己仔细些。凡事......也不能不多为自己想想。"我絮絮叨叨,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罗嗦,於是收口:"总之......就是这样罢,我以往还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若日後有帮得到的忙,你尽管开口,我什麽都会做,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陆霞在门外等我。见我出来,他笑著道:"轮到与我告别了罢,有些什麽好听的话说来听听?"
我叹气道:"你啊,没有。"摇摇头,瞪眼龇牙恶狠狠抓住他的手:"只有一句话,你记得可绝不许放我鸽子。不然,"我磨磨牙,"不然我敲锣打鼓大红花轿到天庭抢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到时候你就看看自己丢不丢得起那个脸罢。"陆霞最爱撑的就是面子,拿这个要挟他,他一定怕得要命。
第三十五章
明月上西城,渺渺夜风催。
魔族营地一眼无边,星星点点篝火与亮灯的营帐点缀其间。三十步一岗,一些低等的魔族士兵打著哈欠在懒散地巡逻。他们并不忌惮人族会采取突袭的攻击形式,因为他们此前使用类似的策略时无不蒙受了巨大的损失。魔军的组织结构就好像一个大的蜂巢,掌控整个军队和构成了十分之七以上的战斗力而人数只占全部兵力十分之一的贵族几乎都处居於蜂巢的核心,如果无法摧毁核心,就算对魔军造成再大的人员伤亡,也无法影响其实力。
我打量著那些眉宇间还十分懵懂,有些单纯甚至是有些痴傻的新兵,些微有些为他们嗟叹。由於魔境的阶级观和血统论,这些乡下来的低等魔族只能相互通婚,他们和他们的後代大部分智力发育不佳,即便有几个变异的天才,也没受过什麽教育,但他们仍赤诚地蒙著君主的诏令,在这片距离家乡遥远的战场为王和整个族类的未来战斗。
我无父无母,若多年前不是被沧海家捡到并收养,如今大约也会和这些懵懵懂懂的士兵一样罢。我看到一名靠在帐篷的阴影後半打盹的小兵,一掌将之劈昏让他好睡,换上他的服饰,扛上重刀,大摇大摆走向里营。
一个亮著灯火的帐篷门帘揭开,我见到一个面貌英俊清秀,但以前并不熟悉的军官捧著文书走出来,正与我撞见。他上下打量我一眼,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疑惑,但我身上被加了些伪装的魔族气息十分纯正,他或者也没甚好疑惑的,就向另一个营帐走去。
他前去的那个营帐里头应该正有不少贵族,那里聚集的魔气十分之旺盛,兼混杂不清。但十分明显,沧海葛兰那最亮且最耀眼的一团就在那里,不会有错。那个营帐应该就是王帐,不过外表也与其他普通兵营没什麽不同,绝不如我当日的行宫营帐那样豪华扎眼。
我犹豫了片刻,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虽然我现在的功力没有十成,但就算他身周再多几个护卫,被我轻松拿下的问题应当也不大。但这样的逼宫似乎有些鲁莽,况且我离开魔境日久,对现今的情况不大了解,若能在这里找到几个昔日的臂膀作为内应,行事应该会方便多。
正当我这样想时,那营帐门帘也开启,我略略闪身一边阴影中,居然瞧见那里面走出的是两名女子!本来稍稍有些瞧见八卦的激动,但立即反应过来,这也不过是随军的女军官而已。那左侧身著灰扑扑素色官服,瞧不出什麽女性特征的一名,正是我昔日的得力助手兼一起开小差的死党,魔族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宰辅,林晾福。而右侧居然是一个身著鲜丽黄绢,衣著挺拔精悍的豔丽女子。那女子我也认得,她不就是四大贵族之御兽世家姚家家主引以为荣的天才女儿姚桃歌麽?她老爹一向最爱挂在嘴边的事迹就是他这位漂亮可爱的小女曾在幼年时拔得一片龙鳞──虽然除此以外他们其实连根龙毛都没见到过,但在渐渐驯服不到强有力的灵兽和神兽,干涸了许多年的姚家,已经是非常值得炫耀之的彪悍事迹了。这丫头的确十分之强悍,想起她小时候那些行纪......我头壳都还隐隐有些作痛。
只听到姚桃歌对晾福抱怨著:"什麽嘛,把我们扔出来,说什麽如果女人不早早就寝就会变残......再惹恼了姑奶奶,一哨子把那堆战兽军团全召回去,看他们著不著急!"
林晾福微叹一口气,道:"谋划冲锋陷阵的事情,的确是有男人做就可以。反正男人跟魔兽一样,多死几个也无关紧要,一样可以再生......"
一阵寒风吹来,我微微打了个冷战。
不过晾福说完此句话,我发现姚桃歌竟真的不发一言了。我疑惑看去,只见晾福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她开口,话音吞吞吐吐:"对,对不起......桃歌,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多,也绝没有要讽刺你的意思。只生女儿也挺好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