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重不答,布拉衣只得停下不说话。方城沿伏牛山环山而立,远山低凹处便是那方城城门,此时红日正沉,只照的山边通红一片。
"那又怎么样?再厉害不也就是个人吗!下次再战,本将定不会让他们好过!"阿布鲁就着壶嘴喝了口水,又来了精神,有了底气声音便响了不少。
众将闻言附和点头称是,趁夕下落日,众人往西北营地而去。
赫连重坐在营帐内,借着灯光审视手中一把普通的匕首,很仔细,仿佛长匕首中藏匿着什么长眠的灵魂,赫连重急欲将它唤醒。
今日一战打得混乱,战场上的混乱一望即知,可赫连重心中的混乱恐怕只有自己才能品味。没有人知道一场战役会死多少人,更没人知道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本是毫无牵挂的他从不在乎这些。离开南阳山的那天,面露微笑的男人背起包裹牵着小达,走出他视线向着对方营地消失的那刻,可能就是从那刻起,让赫连重第一次没有由来得对打仗产生了恐惧。
"你要上哪儿?"赫连重对正整理行装的男人发问。
"当兵。打仗。"
"留下来!"已经是个逃兵,何必再凑热闹,很不客气地,赫连重挡下男人提行囊的手。
"匹夫有责。"
"现在这种局势,你这是去送死!"
"不是送死,"京阳的眼神很温和却也坚定,"你觉得这局面很糟,我不却觉得。"
提起包裹,京阳回望他。
"赫连重,好事也有它坏的一面,知道是什么吗?"牵住小达稚嫩的手,两人走向门外,"说明它已经到头了。"
临走,突然京阳朝他笑了,"相对,坏事也有它好的一面,说明它也已经到头了......"
赫连重信手在木桌上刻了个圆,烛台的阴影投射在圆里,随着烛焰的摇动,影子忽长忽短。他模糊记得在京阳的破屋内,也曾有京阳用匕首留下的圆。
京阳喜欢教小达学问,孩子的足迹总是跟着阿爸印在小屋内外每个角落。小达很崇拜京阳,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我阿爸有满肚子的学问。"他常这样夸京阳。
一次,京阳在地上画了个圆,取了几个小石子放在里面:"这颗石子是朋友,那颗石子知识。中间最大的那颗石子是小达。"
"那这个圆圈是什么?"小达抬头问。
"猜一下。"
"是南阳山吗?"孩子咬着手指窃窃回答。
"算是吧。"京阳点点头,回头又扯了下赫连重的衣襟,"你猜是什么?"
赫连重笑而不答,是人生。
京阳见他不说,不再搭理他,取出中间最大的石头放在圈外,继续问小达:"现在又怎么样?"
"小达出山了!"小达兴奋的回答。
"是一个人出山。"京阳替他补充,"那又会怎么样?"
小达愉悦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会害怕。因为没有阿爸,很多事我做不了。"
"那怎么办?"
"问别人,学会更多的事。"这回小达很积极。
"于是......"京阳又拿了几颗石子放在圈外,"瞧!小达多了朋友、又多了知识。"接着他在原来的圈外又画了个更大的圈,惹得小达小脸红红很是高兴。
"阿爸也不比小达聪明,只是圈子比小达的要大些......"
"一个人若始终在同一个圈里转,那永远就只有这些朋友这些见识。而跨出圈子,一定会害怕、会犯错,可能会痛苦的难以忍受,但相对又会得到很多。"这些话是在某个夜晚京阳同赫连重说的。
如今回想起来,京阳离开南阳山的那天,便是走出了他人生的圆圈。
风从微敞的门帘中扑进唤醒沉浸回忆中赫连重,回神时发现自己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桌面上的圆,"希望我们别在战场上相见。"
收回思绪,赫连重又招来诸将,商议数日后再战,由布拉衣带兵驻守阵地,其余将士由赫连重亲率向凉军出击。
严冬的夜,不知为何星星格外少,没有繁星点缀的夜空,高悬的明月尤显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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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凉夏两军在方城第七次交锋,冬雪开始融化,前几日的雪还是雄性,彰显着男子的霸气猛烈狂啸,如今用尽清寒抚平一切污秽的雪已是残年老妪,辗转、呻吟的泪水流淌在这一寸一厘的疆土上。
铁蹄敲击大地的恸音湍急而至,溅起污浊的黑泥,战骑奔腾仰天长嘶,凉军的队伍直下冲进赫连重率领的中军。近望,凉军不足三万,骑兵列队稀松,方才密集的马蹄声,其真实只是笨重的武刚车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混淆视听的伎俩,轻易便可抓住裂隙。
"出战!"赫连重喝道!
战鼓如雷鸣,导战的旗帜挥向前方的凉军,北方的汉子们均为眼前的形势欣喜,顿时情绪高涨。众将拉紧缰绳,长刀挥动,急速朝敌方队伍扑去。
突闻凉军内,鼓声扬起,急促有力的异样敲击一如掺进上古勇士们的英灵,仿若阵阵涟漪从凉军中心处环环散开,着实让人惊颤。凉军阵型火速变动,整齐划一,片刻工夫武钢车列成半弧,自环为营,凉军避于战车之后,数箭齐放,箭阵密似黑雨,戳入急奔而来的夏军胸膛。
一时间呻吟、咒骂四起,武钢车外即刻成为屠场,中箭落于马下的士兵被铁蹄无情的碾碎胸骨、踏破头颅。
赫连重急退数步,稳住身形,吃惊于局势的骤变,忙吼道:"三列锥形!盾护!"
被打散的军兵再次调整阵型,形成三队立锥,谨慎逼近凉军左、中、右三角,顿时形势有所逆转,凉军逐渐抵挡不住夏军7万大军的攻势,箭势减弱,随着不少凉兵中羽,阵内开始躁动。
正当夏军庆幸敌方松动之时,凉军鼙鼓再起,显出它的敏锐的张力,只见武钢车立即被推高,护住凉军身形的战垒瞬间又长出一头,夏军虽射术精湛,却难挑开这道防护,反被躲藏在车后的凉军射手得了便宜。
"奶奶的!藏头藏尾算什么男人!有种出来和老子好好较量!"齐卡洛愤然垛着马背,这打法实在不合他性子,手中一箭放出擦着车沿再次落了下去,嘴里不免骂骂咧咧。
天已混沌,风是粘滑,日头落在伏牛山顶,把层叠的连云染成一片猩红汪洋。
凉军凭借坚实的武钢车为盾,打算拼个鱼死网破,一拨一拨倒下又一拨一拨拉上,眼见日落西山,双方仍相持不下。
"赫连大将军,不好!!西北与东北方发现各有凉军侵入!"阿布鲁得信后,加紧马腹,奔至主帅身边。
回目远眺,夏军后方已响起将士们的叫喊,黑压压的人浪与战旗从两侧迅速推进,看不清不少人马,感觉似山洪翻腾而来,场面壮阔。夏军霎时深陷险境犹如困兽,凉军这计打了个措手不及,夏方深感死亡的逼近一时军心浮动,队伍缠做一团。
赫连重高举长刀,一字一顿高声道:"夏朝的军兵全给我听好!我们都一样--有阿爸、有阿母,有婆娘和孩子在家日日盼着我们回敖帐!哪个今日死在这里,就是对不起他们!哪个今日若活着冲出这儿,年头里就赏他军饷100两。"将士们可生的意念被点燃,夏军中暴喝起,"听大将军的!杀光他奶奶的凉狗!"
赫连重扬手一挥,众将策马而驰,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悲壮,战马们昂首长嘶,哀切的嘶鸣刺破云霄。
血色之月高悬,面露狰狞。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叠卧在一起,月色照在张张僵死的脸上,死前一瞬间的表情还定格在那里,是愤怒、是不信、是恐惧......
力竭的身躯越来越感觉背部火烧得疼痛,一支黑色箭羽插在赫连重身后,血顺着刺入的箭头流下。激战仍在持续,恍惚间一骑黑色骏马迎面驰来,金色战衣包裹住来人硕长的身形,男人的手指已然扣住拉满弓的弦,利箭意欲穿透赫连重的心脏。
赫连重持盾欲挡住箭势,却已不及。
箭放出时的刹那,赫连重错觉对方似乎有所停顿,箭势径直射向自己却已失了准头,虽疾风般飞驰却未中要害,箭头深深埋入赫连重肩胛。
来人见状也不相逼,犹豫片刻后反而紧了紧缰绳背驰而走,黑骏嘶叫着仰头,健壮的后腿一蹬,带着背上射手消失在黑阵中。金甲转身一瞬,赫连重恍若在时间闲置的那刻,看见了一抹熟稔的清亮。
赫连重压下伤痛,策马追寻那身金甲,急驰几步,数丈外是凉军3000骑兵,齐刷刷排成一列黑阵,战马前蹄击地溅起淤泥,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冲战。
"上!"凉军内一声号令,千人战骑疾冲而来。
左右两侧的凉兵有合围之势,欲将夏中军围堵成瓮中之鳖,歼杀至尽。
此时,北面又一股骑兵涌上,是夏军左将布拉衣带来的增援,战场上再次形成混杀,已不再是一边倒的情势。
"赫连大将军,这里就交给我!"布拉衣率领左军,火速稳住了战局。
喊杀声不绝于耳,以骇浪之势推着前锋骑兵朝凉军而去,助得夏中军暂时脱困。
疲惫不会偏袒任何人,阿布鲁提刀的手臂沉重的只能感受到刀的重量,身旁不时补上的凉兵却不知倦怠,手中的长矛铁盾或刺或挡,不满只戳入阿布鲁的甲衣,更要割破他干涩的喉头。
"阿布鲁将军,你给我闪开!"齐卡洛大刀袭来,替他挡去凉军的攻击,"还不快走!"齐卡洛向他大吼。
"齐卡洛......"阿布鲁犹豫。
齐卡洛此时也已狼狈,血从眼角一路淌到嘴边,虎目布满红丝更显凶恶,"将军,你家婆娘还在等你回去,你第三个儿子连面还没见着过,不能死在这里......老子没那么多家累,你快走!"说话间,齐卡洛又格杀掉几个靠近的凉兵。
阿布鲁鼻尖酸热,嘴里喃喃,"臭小子......"咬了咬牙,阿布鲁驾马闯出敌阵,背后是齐卡洛与凉军缠斗的摇晃身影,"小子......你也有阿妈......不能死......都不能死......"
接近二更,月已当空,厮杀逐渐淡去,夏军聚拢后列成方阵在右军掩护下从西北方退去,脚下雪泥稀烂,时又有力不能支的将士从马上滑落,再被人重扶回马背。战马鼻尖吐着白雾蹒跚摇摆着,驮起刚从死域逃生的人,慢步前行,踏出一个个渗血的蹄痕,直延伸至天际。
身后凉军呼声阵阵,此时凉军中忽有百面"武烈"战旗立林相向,同"凉"字旌旗交错间扬风而起,屹立于战场好不威风。
"武烈?李荀?"夏军众将不解相望,方城几次交战,凉军均无树立战旗,疑惑间却也不知如今凉军由谁统帅,可今日立起"武烈"名号更令众人猜疑不断,"李荀不是早已战死沙场?这......"
疑念未能在冬雪融化前露出端倪,反越凝越紧,一层包着一层,团作一堆倒伏在迷蒙的月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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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巍峨矗立在远处的天霄殿,在茫茫的灰色天空下,如一座压迫在胸口的苍山,饶是有坚实廊柱挺立,却难也挥去心中那股闷意。
"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令武烈大将军李荀率兵抗夏?李荀......他不是......"刘易面色阴沉,盯住眼前二访将军府的皇宫禁卫,厉声询问。
"李大将军之事,皇上其实早有先知,"来人信步走到案台前,执起狼毫蘸了些墨色,继续道,"李政奉前凉王命谋害李大将军,殊不知下手前已被人偷梁换柱。皇上自然也不能让李政太过失望,于是将计就计陪他演了场戏给天下人看。"
"那曹大将军的事......皇上是否也知道?"刘易方有些明白过来。
"刘大将军认为,又有何事能瞒过皇上?"来人不答反问,起笔于纸上,横有劲竖有力。
"那为何......?"
来人停笔望向他,刘易虽不见他面容只见双目,却也能从来人嘴角黑布皱褶上推测其微笑,笑容暧昧,介于冷与嘲之间。
若非曹禺之事,刘易又怎会断然支持宁王谋反,思及此,刘易更觉心中一冷。
"皇上已追封曹禺为明宣王,刘大将军既已收养明宣王之子,也望大将军好生栽培他成为一代名将。属下告辞。"说话间,来人丢下笔离开,独留下个"忠"字,未干的墨渍闪闪似星,却令人脊背发寒。
"夫君......豫儿他......那我们......"待来人离开,李婉方撩帘步出,从刘易的神色上李婉敏感地觉察出不安。
刘易呆站了长久紧紧盯着那字,听闻李婉声音这才转身,上前几步将她拉入怀中,环住李婉的手臂有些颤抖。
李婉微微抬起头,细看刘易鬓角不知何时已开始有了银丝,威武甲胄已不再那么鲜亮,与灰蒙的天色一同慢慢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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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月渐暖,桃花满枝,数朵已过墙头,山头亦是嫣红,给浅灰的伏牛山披上温情。无战的日子犹显生动,此刻春阳照耀着方城内忙于坚固堡垒的百姓与牲畜。
寒冬方城一战夏军伤亡过万,主将受伤,又畏"武烈将军"之名,疲于再战。方城内,赵毅将军重迎李荀回营,武烈将军坚守方城,百姓得益。
李荀为将后,一方面,一改李政时主张的残暴军规,收容残兵善待病患,请大夫及时治愈,康复后遂编入军队。又将远在西平的家眷婢仆接来方城,男子进行劳作,女子进行看护、照料伤患。另一方面,李荀向父皇进谏,减少当地课税,又亲自与将士、百姓一起挖战壕、加固城墙,深得军中将士与百姓的拥护。
方城上,身体壮硕的汉子正忙着从牛车上卸下砖石,黝黑的小伙儿蹲下身抱上石块,轻快地步向城边。老汉背着砖石有些吃重,脚步左右摇晃时而会踩着自己的脚,仍坚定地向前走,忽感身上一轻,歪头望去,石头已被身旁的男人抱去,凑近看清了来人,便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牙:"李大将军,您这不是瞧不起咱老头子!这些老头子还抗得住!"
"张老,您老当益壮!还麻烦您帮忙去那边刷刷马,那边小儿们刷马可没您利索,这样下去天黑也刷不完。这石块,我给送去就行。"左边树下排列着战马,一些小儿们正在那边举着马刷给这些个高头战马洗刷,马头不时甩动,落下的水珠滴在小儿们脸上,惹得他们嬉笑不停。李荀恐也是刚从那边过来,额角上洒满晶莹,衬着透亮的双眼更显温意。
张老头子本有些不快,见李大将军原还真有事请他帮忙,老脸一扬乐了:"行!李大将军,这没问题!等会儿咱叫上咱老婆子一起刷,一定快!"说完,蹒跚着步子朝东边草屋跌跌撞撞跑去,"老婆子......李大将军请咱们帮忙刷马......"
见张老走了,李荀会心一笑,搬起砖石去往城头。
"李大将军,不好了!"一马纵跃而来,所到之处尘烟四起,但见马背上小将面色如土可比其身着的灰色布衣,来到李荀身侧险险停住,张口结舌道,"李夫人......与两位小公子被......被夏军给......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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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晨曦染红伏牛山时同样也染红了夏营头顶的天空,土地上是用实木搭起的小屋,星星落落,朝雾散去后露出原样。
前方木屋前窸窸窣窣有声,一些夏兵围拢着,"漂亮啊......","哪儿来的?","听说是左军那面的人抓来的","能留下?","留下也是将军的,哪轮到你小子"。
"奶奶的,吵什么吵?"齐卡洛厉声喝道,拨开人群大步迈到引起骚动的源头旁。只见一个女人搂着两个孩子警惕地望着他,女人虽面色苍白却始终不动声,齐卡洛被她打量猜测的目光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到底哪来的女人?"
听出齐卡洛已经不耐烦,亚克忙走上前,"头儿,这是今早左军那边的人在营地边发现的,开始就看见两个小子鬼鬼祟祟向我们这边探头探脑,被抓后那女的突然冲出来想把孩子带走,左军的人索性把他们全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