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了声,齐卡洛算是做了回应,"那还放在这里干什么,走,我带他们去营帐,交给大将军处理,看是要放了还是杀了。"说罢,再走到女人跟前,齐卡洛向他们比划着手脚,"你们--跟我走!"
女人怀中的孩子和她说什么,三人缓缓站起随齐卡洛的方向走去。
"果然到最后还是大将军的......","本来就没你什么事......"夏兵们再次窸窣起来,齐卡洛回头一瞪,"还站着干什么,闲得慌就去挖战壕,等天黑前我要查,不挖的人没饭吃。"
夏兵们听闻像是脚下地震了般,都猛地跳起跑开。
布鞋踩在石子路上咯吱咯吱作响,亚克尾随齐卡洛带着三人走向主帅营帐,一路上总有人用眼角的余光伺机捕捉身后汉族女子的方华。
"头儿,这女的真是很漂亮,站她旁边我都能闻到香味儿。你都不多看眼,说不准待会儿她就让大将军处死了。"亚克凑上前道。
"有什么好多看?再好看的我都......看......过!"齐卡洛不屑回头。
亚克拿眼珠在女人和齐卡洛两边扫了扫,断定齐卡洛又在说胡话。
齐卡洛向守门的士兵秉明缘由,三人走进营帐,比其他木屋略大,赫连重这边的屋子正中挂着张兽皮地图,下方便是桌案,两边各摆放了四把木椅,赫连重端坐在中间的木椅上,见人进来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审视三人。
此时,女子身后的小童突然窜出扑向赫连重,赫连重一惊方欲起掌回击,但见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熟悉的脸上留有泪痕,"小达!"
"大个子!"小达撞进赫连重怀里,越想越觉委屈,"我想来......看你......可是被他们抓了......他们还抓了......阿哥和阿妈......呜......"
被小达这样抱个正着,赫连重一时有些尴尬,幸得小达也懂事,不一会儿便抬袖抹干眼泪,在女子呼唤下回到她身边。
那女子从进屋时便行为严谨分寸得当,赫连重自她不喜不怒的眸子里难找一丝慌乱,"这便是你阿妈?"赫连重出声询问小达。
小达点头,"阿妈是阿爸在西平的妻子。"
赫连重虽知京阳已娶妻生子,但真见着时仍不免有些诧异。细望女子,肌肤如雪,黑发似瀑,骨格清奇,看多了这份清雅实则可退去不少躁气。
女子身边的孩童与母亲神似,仅那双黑眸有些京阳的灵气。
赫连重叹了口气,说道:"小达,现不比在南阳山那时,夏军营地再不可乱闯。这次就让你阿爸来接你们回去罢了。"说这话时,赫连重不免存有再见一见京阳的私心。
小达从女子身后探出头来,道:"那我们以后都不能见了,大个子你要小心点。"说完,又转向女子,"阿妈,大个子说等会儿让阿爸来接我们,阿妈、李瑛哥还有我都能回去了。"女子听了小达的话,并未安心,反是两眼不眨的盯着赫连重,似乎更恐他这个决定。
不待女子做出反应,赫连重已命齐卡洛将三人带去其他营房看护,又令人把这消息加急传到方城。
在空寂的木屋里,昔日京阳的身影若隐若现,迷离扑朔。
"李瑛......"赫连重喃喃地咀嚼这个名字,眼睛微微眯起,神色显得十分凝重,冲动过后开始了微妙的思索,"姓李,真是好姓氏......"
春日已然爬上山头抹出片片娇红,朦胧中那一轮日头渐渐显出轮廓,隐隐间还夹杂些许看得见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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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星绿的低地镶嵌条条深壕,近夏营处成群的骏马,彪悍强壮,鬃毛迎风而起,显得庄重挺拔。北方的骏骑更为壮硕,粗壮的四肢使它们能跨越鸿沟,飞驰在广袤的草原,此时它们生有长睫大眼正打量着陌生的访客。
"看什么?快走!"身边的夏兵厉叱一声,猛地捶上李荀后肩,催促他向前。
李荀收回视线,在两名夏兵的押解下慢步前行,得到夏军这边的信儿后,李荀决定只身前往,这决定很冒险,但李荀也已不是第一次作冒险的事了。楚儿与孩子被擒是意料之外,若要救他们回方城,调动兵骑与夏军一战断不可行,即送了无辜将士们的性命,又不能保楚儿与孩子们的安全。
赫连重既下了这个命令,若往好处想,赫连重未必知自己身份,那便是有意要找自己一聚,并无大碍,倘若凉军这方兴师动众反叫他起疑;若是赫连重已知自己身份,李荀自嘲一笑,也只能堵一堵两人间的情谊了......
又走了段路,李荀被示意停下,押解的夏兵与营外守兵交谈了几句,就见守兵小跑着进了屋内,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朝着李荀一努嘴:"大将军让你一个人进去。"
李荀略松了口气,赫连重没摆什么大排场来恭迎他,想必并未打算在今日就为难自己,想罢,撩起布帘大步走进。
伴随布帘被高高撩起,一张俊逸的脸出现在门前,屋外走进的男子青衣素服,并未如同传说中武烈将军的战神样貌,反而时时透出温和,赫连重许久未见京阳,他神色略有些憔悴却难掩一身傲气。
刚才李荀走进时带来一股屋外清新的风,有些凉意,扑面而来。双目交错的瞬间,风似乎暂时停了下来,鸟鸣在耳畔逐渐轻到不可耳闻,赫连重的目光只抓住眼前的男人。多少不眠的夜晚,这个男人的身影曾闯进他思念的摇篮,赫连重原盼望的多少次的重逢,此刻终于来了,却不知怎样面对。
"赫连大将军,真好,大家都还活着。"李荀先打破了两人间的尴尬,大大咧咧的走上前,"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来麻烦你了。"
赫连重只是看着他,并未搭话,彼此从眼里偶尔露出的情绪中猜测对方的心思。
"哪怕我有些来晚了,你也不必这么介怀吧,当真不愿与我说话?"李荀笑得爽朗,如同溪流从指缝间流过一般听来舒适。
赫连重走下桌案,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越过李荀,重重将木门拴上。
"坐。"赫连重声音中带着丝威严。
李荀踱到那张实木椅上坐下,指了指桌案上的茶杯,"可以喝点吗?"得到对方首肯,李荀为彼此倒了杯茶。
"新鲜龙井?不错。"从茶壶口钻出的鲜嫩茶叶子在白瓷杯中绕着圈地翻开,李荀小饮了口,仿是觉得还不够味儿,说道,"若是有酒就更好了。"
"一盅够不够?"
"不够!十盅都不够!"李荀在美酒上一向贪心。
"没有。"赫连重回到主座,同样品了口茶,"夏营里除非庆典一律禁酒。"
李荀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了话头,两人又静默了下来。
凉风轻轻送来屋外夏军将士练兵的吆喝声,时间从两人脸上走过,好像过了很久,李荀有些疲惫地在木椅上换了个姿势,缓缓道:"小达他们还好吧?
这次赫连重爽快地给了回答:"他们在西边的营房,我派人照顾着,现在很安全。"
"那就好。"家人在李荀心中是唯一的胆怯,他将他们是为最大的责任。
"京阳,"李荀的手突然被抓住,这是今天赫连重第一次唤他这名字,不知为何却让他莫名其妙的忧伤,仿佛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赫连重牢牢锁住他的眼睛,将他的手压在桌案上,说出的话更让李荀心惊肉跳,"京阳,若是我主动走入凉军主营,李荀还会不会放我离开?"
赫连重冰冷的眼神像把无形的匕首划破两人间的空气,隐藏的阴冷是一股毒香游移在四周。
"安情理来说,不会!"李荀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挖死路,说这话时明显双手有被压碎的错感,"但是......"李荀缓了口气,平静地说,"李荀更愿意在战场上击败自己欣赏的敌人。"
手上的压力有些减轻,但对方仍没有放手的意思,赫连重喃喃自语:"在战场上击败自己欣赏的敌人......吗?的确是李荀的作风。"虽然赫连重只是这样一说,但李荀知道横更在两人之间危险的气流已经散去,此刻的两人仍可共享这满室的平静。
"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李荀笑问。
赫连重这才松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李荀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继而又大力拍上赫连重的肩,微蹙眉,一幅言不由衷的样子道:"赫连大将军不愧夏朝战将,伤势恢复得那么快!前些日子外面还传着夏军主帅伤重,我看你比牛还壮!要不是我亲自来你这边窜个门,恐是还被你蒙在鼓里。"说完朗声一笑。
"那是李荀大将军手下留情,要不今日我还真不能坐在这里,怕是早被阎王招去了。"说着赫连重别有深意的瞧了对方一眼,李荀则是低头轻笑。秘密虽已被捅破,彼此却心照不宣。
李荀并非特别俊美,他的眼睛、笑容、声音却总给人温和的感觉,赫连重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温和比任何风暴都更具冲击力,它传递地是真挚的温情,轻易撩起他人心中潜藏的情绪。
恍惚间,赫连重搭上李荀的肩头,突然吻上他的发,又飞快地移开,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有人说北方的初春是情思发芽的季节,可能是春光的折射迷糊了人的眼睛,意识朦胧中总会做出难以解释的事。
李荀望着他似乎并无意要他解释,黑色凌厉的眼睛却在警示赫连重不可再有逾越的行为。
屋外响起将士们解散回营的零乱脚步声,赫连重唤来一个小兵:"送他去西营那边接人。"
天未黑,夕阳收敛起光芒,笼罩在夏军营地的暖光懒懒地从人的脸上爬到背上。黄昏时分,李荀见到了被安置在西边营房的楚儿和两个孩子。
没有了威胁,孩子们总是愉悦的,小达和李瑛的小脸上还留着几道汗痕,他们在狭小的木屋里跳东跑西,一刻不闲。乔楚则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两个孩子。
见到李荀,两个孩子飞奔过来,小达踮起脚抬高双臂,向他炫耀从大汉那边借来的玉鹰。那是一只极为精致的玉雕飞鹰,通体泛着柔和的白光,光洁的表面上映射出小达滑稽的笑脸。
"阿爸,你看漂不漂亮?"小达眼中泛着奇异的光彩,对玉鹰爱不释手。
"漂亮!从哪来的?"
小达朝屋边努努嘴,那边正站着一个六尺大汉,瞪着虎眼,心疼地看着小达手中被举得时摇时晃的玉鹰。
李荀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东西还给人家,我们要回去了。"
"可是......小达和李瑛哥都好喜欢它。我去和老虎大叔说说,请他把白鹰送给我们。"两个孩子嘟起嘴,都舍不得将东西还回去。
"不行!"李荀虽然随和但也很有原则,"这是别人的东西,再说‘老虎'大叔看起来并没有将东西送你们的意思。"这话并非是对齐卡洛说,但他向孩子摆手的动作倒惹得齐卡洛频频点头。
"况且......白玉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人,"说到这,李荀有意停顿了一下,改用胡语继续道,"在我们汉族,玉是定情之物,只能送给自己心仪的人。"
两个孩子并不太懂李荀话中的意思,不过李荀既然说不行他们也只好作罢,小心翼翼地将玉鹰还到齐卡洛手中。
齐卡洛机械地接过玉石,面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形成一种要笑不笑得奇怪表情,过了一会儿好像又想起什么,忽得面色通红,亟亟将玉石当宝贝一样小心收拢藏好。
"阿爸,老虎大叔他怎么了?"
李荀抿唇微乐:"他太感动了,有些说不出话。"
李荀扶起坐在一旁的乔楚,将她搂过靠在自己胸前,"楚儿,没事了,我们回去。"见到李荀无恙而来,乔楚已放松了心中的弦,此时她闭了闭眼,安心的感受李荀怀中的宁静。
抚上乔楚的黑发,李荀庆幸自己娶得这样大度典雅的妻子,她从未怨过什么却付出了很多。
"我们走吧......"
赫连重没有目送李荀离开,他并不想介入李荀与其夫人之间。李荀身上确有令他欣赏的气质,自信、随和、爽朗,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令赫连重感受到过快乐,但只可止于此。两人依旧敌对,战事上决胜负,这是双方没有明言的默契。
李荀离开夏营时天色已经暗淡,月尚未升起,留在赫连重屋中得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第十二章
又是一个雨季,雷声咆哮暴雨倾盆而下,卷起伏牛山摇晃的枝木与泥土顺着流势滚落到山脚。一些农人奋力抓住罩着农粮的帆布,狂风掠过处帆布好似波浪翻滚,农人们执拗得不愿放手,身下是他们赖以温饱的口粮。
今已是凉夏在方城相持的第二年,小战连连均有胜败,数万人大战倒也鲜少,凉朝占着伏牛山地理优势使得夏军久攻不破。时间长了,两方反倒安稳起来,无形中以伏牛山为界,胡汉两族倒也相安无事。
清晨时分雷雨渐停,瓦砾上积蓄了一夜的雨滴打在下方的水潭上,溅起一丝晶亮的水线。忙于生计的人们发色湿润,阳光温煦的流淌在这份湿润上,在发丝交错的脉络间缓缓流动。一声宏亮的吆喝惊起正欲捕食小鸟,从谷堆中振翅跃起,融进远方的蓝天白云中。
"你们知道咱昨天遇到了什么?那可真叫险!"几名农人站在草棚前喝着大碗茶,一个叫茂三的年轻汉子抬起光着的膀子抹了下嘴,向周围的人说道,"也就咱平时阴德积得多,愣是从阎王爷脚底下爬回来。"
茂三住村东那边的破屋子,家里有个失明的寡母,平时还得照顾三个小弟妹,不论三九严寒还是夏日三伏,都会跑到伏牛山上去采些野果给家里人增加伙食,日子也就好过点。
山上数种繁多,终年有果,茂三也就图个吃饱,常冒着险的往上爬。昨夜天上云层厚实,本不该上去,可米缸里白粒渐少,毛糙的黑缸底翻在外面,看着就让人心凉。屋外稻谷青青绿绿,显然尚未成熟,家里的几张嘴巴巴张着,只等饭吃,茂三无奈决定冒个险上山一趟。
茂三挎着空荡荡的篮子,顺着平时踩出的山路往上爬,夜雾腾起绕得山间一片白蒙,头顶云层愈加厚重,鼻尖都能闻出湿味。忽的,林子就被吹得鼓了起来,凸起又凹下,倒到一旁又歪到一边。茂三赶忙抱住身旁大树,这时雨已经砸了下来,不多时连带着石砾一同滚下。茂三感到脚下的泥土在冲刷下开始松动,再一阵狂风袭来时茂三连人带树一起给卷了进去。
"那感觉就像在天上飞一样。"茂三眯起眼回忆说。
"美不死你了。"
"你再飞一下看看。"
身旁的汉子不时起哄,放声大笑。
那时的茂三早乱了方向,头发在风里好似一团飞蓬,除了啸杀的风雨声很难分别其他,待落下时怕是早吓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瘙痒迫得茂三睁开眼,但见一个穿着夏军兵服的人手持长矛蹲在他跟前,长矛的尖头正戳着自己的前胸。
"当时我吓得差点就尿了。"茂三扯着脸上的肌肉努力作出惊恐的表情,很快又放松下来,贼眉贼眼得笑了,"那夏人看我睁开眼,也吓了一跳。"
原来那夏军只是想知道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是不是还有气,瞧他睁开眼睛,身上就一些皮肉伤,也就笑笑走开了。茂三这时虽刚醒,可被长矛一吓,脑子倒是清醒不少,身体上的不适也就统统涌了上来,喉头处只觉甜腻,想开口呼救,却引来干咳频频。
方才走开的夏兵听了声响又转了回来,解下腰上水壶,给茂三灌了几口,默不作声地走开后就再也没过来。
"你说,怎么这夏人突然就对咱们转性了呢?"茂三煞是疑惑。
茂三身旁的老汉有些年纪,脸上的皱纹撅成一堆,他把旱烟朝鞋底嗑着,缓慢言道,"前些日子,咱往城外跑了一趟。咱这两条老腿不太活络,总是磕磕碰碰,走到城门外这一颠,咱篮子里的麦子掉在地上。有几个夏人过来,咱以为定是要抢咱麦子,没想几个人捡了麦子放到咱篮子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