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草棚旁,农人嗑着近来在城外发生的怪事,语气中掺着不易察觉的惊喜,人们恐惧得不是夏人本身,而是从未想过去了解。
"李大将军,夏军这回又出的是什么计策。"一路走来,都能听到百姓口中这些怪事,一早与李荀巡城的周康按不下心中疑窦,向李荀发问。
"赫连重此计为--攻心计,"李荀这话说得随意,语气中却难掩对赫连重的欣赏,"对进出城门的百姓不加拘禁,有难的施以援手,都是在收拢民心。"
"这收拢民心,对他夏军有何益处?"周康不解。
"少了敌意又怎能痛下杀手?"李荀默默说道,"民是国之本。赫连重所做得与我们并无异,同样都是攻心之战。"
"这......,我们不理会这些夏人便是......我去和他们说......"周康刚欲转身,便被李荀拦下。
东院木门下的女子正把麦子一捆捆往屋里搬,忙完了活儿,又扯上花布,穿上花线,缝缝补补,脸色红润,面露欣喜。
收回视线,李荀坦言:"百姓要什么?他们只求温饱、安定。这是生活所决定的,他们只能看到这些。周康,我不能妄求每个人都像皇上一样,思考江山社稷,思考练兵制敌。与其叹息人不如己,不如多接近百姓,增加彼此的感情。"
又一滴雨露掉在墙角边怒放的野花上,透过水色的凸起,花瓣上每条经络都格外清晰,嫣红的花汁在其中涓涓流动,周康觉得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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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晚霞铺在方城外的小村上,发出欢声的小屋到处披上红布,透着难以掩盖的浓浓喜气。不停呼噜的母猪被拖出猪圈,任黑色猪蹄挣扎蹬踹,终成为今夜餐桌上的一道喜筵。直性子的小伙儿亚克身穿喜服,愣愣地把着木框,一边接受兄弟们调侃,一边挠头结巴着反击。
在方城外的两年,夏军一直以争取凉民为略,常赈济生活困难的凉朝百姓,一时间与城外凉民架起一座无形的温煦桥梁。亚克与小村汉族女子玉花间一来一往形成的交集,终成了今日的好事。
玉花眉儿弯弯,眼儿剔透,今是大好日子,她翻箱倒柜终于在箱底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红色碎花布衣,如今她与亚克站在一起,低着头,两腮艳红,羞涩的拧着衣角。
"来来来,大家一块敲起来!敲得越响,以后日子过得越好!"来凑热闹的多是中军的兄弟,大伙儿一手持小段毛竹,另一手举一根短木,敲的噼啪作响,惊得篱笆里的几只瘦鸡不停颤抖着拍打翅膀。
新人磕了头、拜了堂,又给赫连重敬了茶,一通忙碌下来,兄弟们仍觉不够尽兴,齐卡洛喝了口酒,扯着嗓子喊:"亚克!亚克小子快把你媳妇背起来!背着媳妇走,活到九十九!"
"头儿!你别瞎起哄!哪有这种说法?"亚克脸红,不满地抗议。
显然没人理会亚克,都直嚷嚷着要挟亚克背上媳妇走一圈,亚克拗不过这些兄弟们,红着脸蹲下将玉花背上,嘴里不断威胁:"你们别笑!等你们成亲,爷我一定找你们算今天的帐!"说归说,亚克脸上倒乐得紧。玉花则羞了脸,头都不抬,把自己的秀颜藏在亚克宽阔的背上,他今后就是她的男人,她所依赖的一切。
赫连重看着将士们笑闹成一片,他刻意回避新郎喜得幸福的笑容,默默退出喜庆的小屋。解下绑在树干上的缰绳,赫连重跨上骏马,缓慢踱步至一方密林,远远还会传来喜悦的歌声,赫连重熟悉这个旋律,那是用来祝福新人的一段古老传唱,他能想象,一定还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儿扭摆着身子围绕新人时而笑肩时而咏唱。
竹器敲打之后,一切再次归于平静,篱笆中的瘦鸡不再啼叫,马匹不踢大地,静静地好像一切都沉睡了。
南边的草丛中有响动,赫连重警觉地回过头:"是谁?"
远处的火把闪烁着微弱的光照亮来人,"我。"齐卡洛从马上翻身落地。
"亚克那边结束了?"赫连重抬起头,雨季的夜晚总是没有月亮。
"还没有。"齐卡洛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顺势躺下。
赫连重有些诧异地望向他:"你不是最喜欢凑那热闹?"
齐卡洛挠挠头,想了又想:"老子一看到亚克抱着他媳妇,老子不知怎么的,就乐不起来,心里还特别难受。"
"羡慕了?"
"羡--慕!!"齐卡洛双目圆瞠,一下坐起,愣了一会儿,又慢慢瘫下,双臂垫在脑后,这次想了很久,"或许老子真的是在羡慕。"
赫连重知道他直爽,但能够这样坦言也属不易,便对他说:"那就和亚克一样,找个好姑娘,早点成亲。"
"要找个老子真正喜欢的,难!"齐卡洛难得感慨,却不想说中了彼此的心思。
赫连重心中一顿,故作平静地问:"找到又怎样?"
"找到了,老子一定把她抓住。"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老子才不管那个!"
"哪怕是......"赫连重说着停下,接下的话象是压过自己心坎,泛着痛将它说出,"哪怕是......敌军主帅?"
漆黑的夜晚,百无聊赖,点点微弱的光不真切的投向这边,默默无言。
"是啊!"此时的齐卡洛极目远眺,悠悠道出心中苦闷,"只要那个人还活着......"
夜幕下的大地仍是广阔,仿佛愿意包容所有生灵的脆弱,让他们在这一刻得到灵魂的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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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渐入金秋,果实黄灿在枝头显露出来,方城的天空煞是活跃,朵朵白云被清风塑成农人喜悦的笑脸。城北排列着一群骏马,傲然挺立,悠闲地将头垂下,咀嚼着新鲜的麦梗。晌午时光,天空中到处是雀儿们纷飞的翅膀。
今天的田里农人却少,李荀走过几家农舍,农人们正坐在露天的院子里打月饼,风吹拂着打满补丁的衣襟,人们眼里蕴蓄着对亲人的无限思念。
"已到中秋了吗?"李荀自语,他想着多年前的中秋时的情景,那时的影像却已经朦胧地抓不住轮廓。
城门口一点黑影正在放大,急急向李荀赶来,跑到近处突然四肢大张挂在李荀身上:"阿爸!阿爸!"
"怎么了小达?"小达似乎很兴奋,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李荀感到有些奇怪,轻声问道。
"阿爸,我有好东西给你!"小达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小包,里面的东西被包得很严实,打开一看,是个刚作出的月饼。
"小达,这是哪里来的?"
小达扬了杨眉毛,贼嘻嘻地笑道:"秘密!"
"阿爸,你要快点把它吃掉哦!我先回去了。"小达生怕李荀又追问什么,快步跑开,"婆婆还煮了白米饭等我们,阿爸你一定要快点哦!"
小达成了李荀的家人,很自然、很和谐,仿佛一开始小达就是李家的孩子。
李荀拿起月饼,香味一下便围绕在鼻尖,他犹豫着咬了一口,酥酥脆脆,很是味美。待吃到中心,舌尖触碰到一角硬物,再细瞧,里面俨然藏了张暗条。
回乔楚那儿前,赵毅这边又传来消息:夏国平昌王赫连光过世,由长子赫连守(赫连重之兄)继位称王。听了消息,李荀一时感慨,虽为敌国,平昌王却也是一代名君,令人钦佩。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峦,残阳已落,红光微弱笼罩着夏营略显苍凉。
还未踏进屋门,便见乔楚倚在门口等待他归来,风撩起她的乌发,乔楚轻盈优雅地莲步上前,笑言:"瑛儿与小达已经在屋里等你。"
"等久了吧?"李荀退下外罩交于乔楚,方要迈入门槛,乔楚递上两块小金箔,上面刻着两个孩子的名字,乔楚柔声解释:"楚儿擅自替你为孩子准备了小礼,他们在等夫君出灯谜。"
李荀点头接下,眼神里闪过感谢与怜惜。
家人们显然等了很久,两个孩子围在桌旁,撑着头看着眼前令人嘴馋的甜点,虽然已经饿了,但没人动口。耐不住的时候,孩子拿手指沾下落在盘边的月饼碎末,放在口中又唆又舔。他们都在等待李荀回来,一家人吃团圆饼。
中秋月很圆,待夜色已深,乔楚与孩子们睡下,李荀一人走至伏牛山顶,璀璨繁星给高深莫测的夜平添了盏盏烛灯,明亮渗入暗黑,伴随行路人,驱散山的寒意。脚下的路鲜有人走,没有被踩出的黄土,碧色葱葱。
清冷的月色下,一阵忧伤的曲调从弦间颤出,似越鸟悲鸣,诉说思乡的哀愁,亦真亦幻,如歌如泣。李荀在南阳山的某一夜晚聆听过这支曲子,依稀记得它的曲调,扯下身边一条草叶,和着它的音律,吹响草笛。
赫连重缓缓转过脸,银色的月光抚在他面上,扫去平日率军时的霸气,隐隐透出无助,他勉强露出笑意。
"怎么喝了那么多酒?"李荀注意到他脚边数个倒落的酒瓶,走到赫连重身边蹲下,举起尚未开封的,说道,"夏营非庆典禁酒,剩下这些我替你喝。"不等赫连重回应,李荀仰头灌下大口,酒水从嘴边溢出,顺着下颚流过凸起的喉头,隐没在胸前的衣襟中。
赫连重没有搭腔,静静注视眼前的男人,继而转回头,拨动琴弦。
李荀知他今日不好受,也没多话,两人见面,就这么靠着,一口接一口。辛辣直窜而下,在腹中燃烧,口中虽麻却不涩,唇齿间还留有醇香,可见都是好酒,可惜都被这般糟蹋了。
"若不打仗,一直这样,多好,没有流血、没有恩怨。"赫连重停下手中的曲子,仰望星空,今夜的月静如处子。
李荀凝望他一眼,垂首摇了摇头。
"如此这样,我们也无须远离家园,甚至亲人离世,也见不到一眼......"刚烈男子也有难以隐忍的时候,赫连重垂下头,双手紧紧拽住地上的草,一些娇嫩的受不住力,恹恹地被迫离开了根须。
李荀转身放下酒,手环搭在他微颤的肩上,将他的头靠向自己。月儿虽美却抚不平他人心中的伤痛,或许是因为月亮上住得本就是位哀伤的女子。
感觉周身被李荀的气息包裹,两个人的呼吸,一起一伏的轻轻错落着,不敢呼的太重,生怕听漏对方心的跳动。不经意间抬头,赫连重在他眼中找到了久违的温煦,那种能将自己置身在奇异热力里的力量。
隐约中还能听到夏夜莽撞粗汉的话:"找到了......就抓住......只要那人还活着......"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谁又知道下一个明天,彼此是否还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突然,赫连重扳过李荀的脸,李荀尚未反应过来,赫连重已贴近他的面容,双唇重重落在李荀嘴边。感到唇角异样的温热,李荀后仰立即别过头去,方要抬手推开眼前被情绪左右的男人,不想赫连重先有动作,一手绕过李荀身后,将其尚没离地的双手紧扣在掌下。
不满李荀迅速别开的脸,赫连重另一手牢牢捏紧李荀下颚,将他重新扳向自己,落下一吻。这吻并不温柔,李荀紧咬着牙,赫连重没有耐心浅尝,急促的呼吸吐在对方面上,扣住下颚的手越加施力,迫使对方微微张口,用力吮吸李荀的舌尖。李荀躲闪不及,口腔被迫接受雄性侵略的气息,既然已经不能回绝,便干脆与他唇舌缠斗,趁赫连重情迷之时,抬腿直踢其小腹。无奈仰坐的姿势更难发力,起脚稍显晚些,其间已被赫连重屈膝抵挡,但赫连重也松了手上的辖制,李荀将被抵的双手抽出,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你不是我对手。"赫连重隔开李荀飞来的一掌,落地时手肘故意撞上李荀右胸,李荀一声闷哼。
"不是对手也能拒绝!"李荀瞪视对方,语气中难掩怒气。
"胜者才有拒绝的权利。"赫连重再次翻身压下,逼近李荀怨怒的脸,吻从眼角一直移到颈项,在浮动的喉头上舔咬留恋。肌肤上还残留着酒香,夜色下,潮润的颈项更是一种诱惑,扯松碍事的领口,唇舌愈加放肆的向下深探。
"别......太......过分......"话从牙缝中硬挤出来,李荀自是知道赫连重对自己藏有情意,但今日已超出他能容忍的范围。
赫连重已有些混乱,压抑的感情突然间释放变得无法收敛,他紧紧拥住李荀,一手探进他胸前的衣裳,触摸衣下精实的躯体,感受他身体的温热。
"赫连......重......"李荀感到难堪,挣扎着要摆脱挟持,
"想说什么?李大将军是想提醒我,你是男人。还是要明示我俩是......敌......"话未说完,赫连重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股寒意直逼自己后颈。
"我只想说,赫连大将军再不自重,恐怕......,"李荀将匕首抵住赫连重后项,眼里闪出狡黠的异彩,"胜者才有拒绝的权利!......是吗?"李荀仰视着压在身上的男人,此刻他已夺回优势。
赫连重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接受拒绝!"赫连重抽出放肆游走的手,却并为动身,双手环住对方,脸则在最靠近男人心脏的地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就这样,休息一下,好吗?"
同样的呼吸,伴随心脏跳动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怕惊扰夜的宁静。
李荀望着身上已然熟睡的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这算......什么......事......"
今夜李荀若不如暗条所言上伏牛山,而是调动军骑直捣夏营,又将是怎样的光景?眼前的男子太信赖,对他会至伏牛山深信不疑,或者说这个北方男子已经熟悉了他的行事原则?如何与这样的男人为敌,又怎样击败他收复汉地?李荀同样不喜战,不论是如何样式的作战,但他明白,如今凉夏之战不可免。
李荀没能忘记两年前的那夜,同样繁星如尘,同样月色皎洁,不同的是那时黄昏前还曾飘过一阵细雨却没打湿大地,不同的是那时两人并排躺在干草上,遥望星空。
"喂,我在你心里是哪一颗?"
那时李荀是这样问的吗?
群星闪耀却不知何时就在人心中不知知觉中陨落,又或许已经找不到当时的那颗星。月不同,虽有阴晴圆缺,但一直固守在天际,为孤寂的人照亮一条心路。赫连重在那时,便选择了黑幕上,缄默而永恒的一轮皓白。
第十三章
围起的碎瓦砾加上几段干木,屋中生起简易的炉火,进屋商谈的几位凉朝将军顿时感到暖意在周身散开,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的焦味以及淡淡的酒香。
主座上的李荀挥手,示意几位将军坐在身侧,见他们鼻尖的糟红渐散,才道:"今日请几位将军来,李荀只是想听听大家对夏朝新君的看法。这赫连守虽说是平昌王赫连光之子,他在行事上总有与其父不同之处。"
"据探子报,赫连守虽不如其父在治国上有先知、洞察国情之智,倒也循规蹈矩,明辨政事。"中军周康将军先道。
"赫连光在位时,正是夏朝盛世,如今赫连光突然病故,对夏国来说也是场突变。赫连守虽才智不弱,有些老臣仍对夏朝先帝抱有遗憾。"左军王启将军品了口下仆递上的茶,方才开口。
李荀放下手持的青瓷杯,静默片刻后,继续道:"赫连光生前育有二子,想必那些群臣免不了将赫连守与赫连重比较。"
"这比较总免不了,"右军宋光将军屡屡胡须,眯眼思索了下,"但他二人,一个偏文一个偏武,真要比较,老夫还真不知从何比较。"
"宋老将军自是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可有人,怕已是寝食难安。"李荀向三人露出笑意。
"李大将军说的可是夏朝新君--赫连守?"周康问道。
"正是赫连守。"李荀重执起茶杯,深沉地望着三人,"怕是赫连守觉得自己的位置坐得还不够稳。这倒是给我们除去赫连重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