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又怎么了?"窦氏最近眼睛不太好,半眯缝着眼模模糊糊看见白夷光又皱着鼻子和一只香炉大眼瞪小眼了。
"婆婆。"白夷光窝到窦氏身边,窦氏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捋他头发。
"婆婆老了可经不起你折腾了。"窦氏笑笑,就是那么忽然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老了,朝上那些事情让她哽咽无法言语,那些张牙舞爪的神色让她疲惫,累了,对于朝堂之事已经力不从心了,或者,本来就是力不从心的。
"婆婆,我想他了。"白夷光捂住心口,"为什么你们都不让我见他,他也不来见我。"
"夷光,他是力不从心呐。"窦氏干枯嶙峋的手搭在白夷光额头上,呵,这人呐,明明知道大局以定天下不复还在挣扎抵抗着什么。
这天下毕竟是姓汉的,忙活来忙活去也逆不了天呐。
"婆婆。"
"夷光,你知道吗,这里后院里有棵大树,那树长得可高啦,爬到它上面就能看到长安了,说不定还能看到韩嫣呢。"窦氏慈爱地笑。
"大树??"
白夷光喜笑颜开扑腾一下跳起来绕到后院,院里的矮树丛开着白黄色的小花,还有一小潭子里满蓄着水,白夷光转了一圈就是没看着大树,他走到水边,水中倒影,绰绰约约,一动即散。
很多年之后,这里确实长出了一棵大树,你要愿意爬到树上面就能看见长安了,你能看见许多店铺,许多人,许多家宅,还能听见叫卖声,吆喝声,闲谈声,只是那时候你已经看不见韩嫣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那时候你就想要种一棵更高更大的树,一棵能看到大漠的树。
刘彻曾问过东方朔,这白夷光到底有什么法术,怎么他一出现这窦老太婆就安分了这么些许。
东方朔答道,太皇太后素来念旧,说不准是白夷光让她想起了什么旧事,继而沉溺其中了呢。
刘彻笑道:"有理有理。"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
或许只是想起某天午后,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嘟着嘴卧在她身上,甜甜地唤她:"婆婆,婆婆。"罢了。
在没有再见到韩嫣的时候,白夷光总是做梦,梦里他爬上一棵翠绿色的大树,那棵树可真高啊,他一直爬一直爬,终于到了顶上,他拨开挡在眼前的许多叶子,他看见有座城,悬在空中的城池,每次他还想再多看些的时候总是要从树上跌下,真实的风声卷走了一切,那些叶子那些城池甚至还卷起了自己的身体。
卫青第一次遇见白夷光是这样的场景,他白色的袍子贴在粘湿的地上,乌发上粘了碎土,狼狈的蜷缩在地上,像是刚从高处落下。
那天正赶上卫青巡逻,天上下着绵绵的雨,白夷光那样躺在大路上,手边是一个精致的瓷酒壶。
"你是谁?"白夷光觉得有人在看他,稍微直起身子,斜斜靠在墙上,看向卫青。"你看着我干什么?"
雨大了,落在地上能清晰地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是哑巴?"白夷光晃晃悠悠地扶着墙站起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墨色的深衣贴在身上,浅浅露出一截的脖子显出病态的白,"哑巴好,哑巴好啊。"白夷光又灌了一口酒,一手把酒瓶摔在地上,"你还在这儿淋雨干什么?"
"你,喝多了。"卫青上前正好扶住他。
白夷光一口对着卫青的胳膊咬了下去,在此之后的很久卫青都觉得他是动物,绝对是牙尖齿利的哺乳动物。
"谢谢。"白夷光咬完他,抹抹嘴,鞠个躬,摇身一变成了个知书答礼的公子爷。
"你酒醒了?"卫青揉揉胳膊,都见血了。
"本来就没醉。"白夷光甩头发甩了卫青一脸水,潇洒自在的哼起了小曲。
"你倒逍遥。"卫青忍不住要笑,"雨下这么大你不躲躲吗?"
"你不也不找地方躲吗?"白夷光一边唱着"啦啦啦啦啦"一边回头望他。
卫青"哦"了一声,看见白夷光慢慢隐入雨幕中,"我是卫青。"他拉高嗓门喊了出来。
白夷光确实听见了,他没回头没答应,一直在雨里走,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四面高墙,八方雨幕,哪里还出得去。
韩嫣也走不出去,他被困在长安里,出不了城,进不了宫,连上朝刘彻都不准他上。
长安雨也大,韩嫣站在窗口,手伸出窗。
"下雨了,夷光。"他浅浅笑,"傻子,你又哭了。"
韩嫣打把油纸伞走进雨里,袍子太长浸在了雨水里,一路湿到肩膀,他走到未央宫。
"韩大夫,这不,皇上吩咐了不让您进。"拦住他的侍卫面露难色,要是韩嫣绷着脸全身火药味气势汹汹的来了倒好对付,可问题是站在他面前的韩嫣淡淡笑,眉目如画,玲珑剔透,想骂也骂不出口想动粗又下不去手。
"我不进去,我就在这儿看看。"韩嫣向后退几步,把伞收起来,扔在地上。"就看看而已。"
侍卫也不好拦,只好去给侍卫长报告,侍卫长站在墙头看也不好说,只好给刘彻去报告。
"他爱淋雨就让他淋个够!"刘彻正要去找卫子夫小叙,停在紫房复道上皱眉怒斥。
"遵旨。"侍卫长灰溜溜闪了人。
卫青刚从卫子夫那里出来就看见黑着脸的刘彻,一旁的郭舍人从左边戏谑到右边,又从右边嬉笑到左边,刘彻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陛下。"卫青跪下行礼。
"你别老闲着往你姐姐这里跑。"
卫青低头应允,知道刘彻今天是气得不轻。
"你们都给我在外面等着,郭舍人你去城门那里给我看着,机灵些!"刘彻摔门,郭舍人碰了一鼻子灰。
"城门那里出事了?"卫青一把拉住拔腿就要去遵旨的郭舍人,郭舍人被吓了一跳,这卫青平时不声不响,瘦得削干似的,哪来这么大力气啊。
"卫大夫也要跟去看看?"郭舍人寻思,真是人不可冒像,这卫青一本正经的可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主。
卫青不说话,撑开伞,把郭舍人罩在里面,郭舍人汗涔涔,今天刚和刘彻黑面过了招,又得和卫青黑面过招。
"卫大夫不知道吧,韩嫣在城门那儿呢,韩嫣您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个"
"我知道。"卫青冷冷瞟郭舍人。
"啊,哈,哈哈,是是是,那白夷光您可知道,本来吧这皇上要了他,谁想到被太皇太后给截了道,还要着不肯放,真不知道是怎么样个人物,我可没见过,诶,您见过吗,不过像您这样天天按时上班下般规规矩矩的肯定没见过。"
"我见过。"
"啊,那是,那是,卫大夫您官比我可大多了,见识也肯定比我多,您不知道啊这次韩嫣可就是为了白夷光来的,哎,说着这不到了吗,您也跟上去看看?"
卫青没搭理他,径直走上城墙,上面早就围了一大堆凑热闹的,卫青拨开人群,那就是韩嫣吗,原来那就是韩嫣。
"呦。"郭舍人眼尖,看见韩嫣似乎支撑不住了,忙打了把伞要下去,他心里可清楚,这刘彻是典型的口是心非,要是韩嫣真出了什么事还不把自己脑袋当球踢了,卫青抢在他前面下去,回头对郭舍人说:"麻烦公公给通报一声。"
卫青也算是第一次遇见韩嫣,真是,今天哪来这么多第一次,卫青想笑,可看到韩嫣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今天看到白夷光了。"卫青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韩嫣躲在伞下,喘着粗气,"我不来找他,我来找刘彻。"韩嫣淡淡叫出这名字,卫青哑然失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直呼他名字,呵,怎么又是个第一次。
第七章
那天的长安,仍旧是灰蒙蒙,阴沉沉,灰色的阴霾铺盖到了未央宫,雨水显出澎湃冲刷之势,刘彻站在宣室廊道上,雨水随风而来,扑打到他脸上,卫子夫抽出帕子迎上去要替他拭脸上的水珠,刘彻望向远方,蓦地抓牢卫子夫纤细手腕,卫子夫一惊,轻拍胸口朝着漫天雨幕看去。
她是见过韩嫣的,她也见过白夷光,那天的相见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一个"第一次",她收起帕子,站在刘彻边上,不娇不嗔不软不谄。她稍稍瞥到刘彻脸上似笑非笑的诡秘神情,那样的神情让她记忆犹新,以至于之后的每次看见他如此神情时,她便会想起那飘渺的亭台里一个长身玉立的韩嫣,青玉簪挽起发丝如瀑,宽袖绮纹卷起纤细腰身,想起白夷光湿漉漉的笑脸。
要说卫子夫做了皇后之后,若能有少女时一半的冷静和智慧大概便不至于晚年横糟血祸,可惜母仪天下给这个曾经智慧敦厚的女人带来太多嫉妒和忧虑,她座在高位之上每日如临大敌,一个女人在嫉妒的时候便要胡思乱想,于是她想啊想啊想,念及种种往事,白夷光命中注定被她的往事给套牢,而韩嫣,早在如此这般之前便消失在了她的往事之中。
"你便留在宫中吧。"刘彻不知道打什么主意,袖子一挥把韩嫣留在了宫中。
韩嫣听后也不谢恩也不回话,嘴角勾起一抹显见的冷笑,白夷光一路踏水而来,到了宣室口,看见韩嫣背影,欢笑着喊着他名字跑上去,不料被郭舍人拦到一边。
"白公子,瞧您淋的,快,快去擦擦。"郭舍人觉得不该让白夷光来冲破现今窘境,把他拉到一边屋檐下。
白夷光正要抱怨,忽地听见刘彻要留韩嫣在宫里高兴坏了,冲刘彻感谢地笑。
刘彻看到他笑脸,也以笑回应,然后挽着卫子夫缓缓走回宫室。
雨停了,瞬间干燥的空气里水气迷蒙的白夷光显得很突兀,韩嫣却一下子和着空气一起干燥了,眼角眉梢干涩难奈,衣带袍尾渗出水,一滴两滴形成一个圈。站在他边上的卫青感觉脚底有水侵入,赶紧移开,正与笑呵呵跑来的白夷光擦肩,他扑进韩嫣怀里,身上的水气贴到韩嫣身上,韩嫣宠腻地捋他头发,手掌湿润,逐渐沿着胳膊蔓延向上,直逼双眼。
"韩嫣,我带你去见婆婆好不好,婆婆一定也会喜欢你。"白夷光拉着韩嫣一溜烟跑开了。
落下俩人,卫青不言语也走进宫室,郭舍人一拍脑袋,哎呀,皇上不黑面了,赶紧得跟上去!
窦氏本在午睡,被突来的雨水惊醒,断断续续听了些雨,没了睡意,大雨之后她便唤人架她到后院换气。
"婆婆。"她听见白夷光的声音,支起身子寻他。
"婆婆,他来看我了,他来了,你摸摸,来,你摸摸。"白夷光拉着韩嫣凑到窦氏手边,韩嫣也不介意,总是看着白夷光淡淡笑。
"夷光,你慢些别弄疼人家。"窦氏又唤来婢女,"给韩公子腾个屋出来。"
"韩嫣跟我住一屋就行了。"白夷光叫住婢女犯傻道。
"这孩子,也不怕别人笑话。"窦氏无奈笑,两边站着的婢女都禁不住笑。
"我才不怕别人笑话呢。"白夷光看着韩嫣嘿嘿笑,握了握他的手。
"太皇太后见笑了。"韩嫣朝窦氏行礼,紧握的手却没松开,白夷光被力向下拽,重心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
"疼。"白夷光爬起来,摸着额头喊疼。
窦氏又卧了下去,嘴角带笑,渐渐睡去,过会儿就有宫人来替她盖上毯子。
"她们都是好人,对我都很好。"白夷光感觉韩嫣看人的警惕,凑到他边上私语道。
"还疼吗?"韩嫣站起来,额头贴到白夷光额头上,轻轻蹭。
白夷光看四下都是人,心里紧张,脸红了个彻底。
韩嫣低声笑,拉着白夷光往里面走。
"想我吗?"白夷光带韩嫣到自己住的屋子,合上门后窃窃问。
"什么?"韩嫣似乎是故意逗他,凑到他耳边问他。
"韩嫣,你,想我吗?"白夷光耳根泛红声音越发的小。
"夷光。"韩嫣搂住他,他的气息扑在白夷光耳边的发上,"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我想你。
想把你勒进血肉里,或是把我扣进你的骨骼中。血肉骨骼相融,才能无法想念彼此只能拥有彼此。
第八章
卫青站在屋外,透过窗户格子看见韩嫣紧紧抱住白夷光,要说偷窥的人总是提心吊胆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望第二眼,可卫青偏是站在那里看了许多眼,他心里压根没把自己当偷看的,他在卫子夫那儿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一路追着两人到了这里,他觉得这个韩嫣不对劲,觉得自己也不对劲,他想起那双在夜色里看过自己的眼睛,它与黑色融为一体,寄宿在一个模糊的身体里,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可他记得他的味道,每每在黑夜中徘徊时便要拼命记住那双眼睛的样子和那个人的味道,他得找到那个人和那双眼睛,他想知道为什么它总能看到自己,总能透过茫茫夜色直抵自己的寂寞和孤单。
他遇到白夷光,想起那个人的味道和白夷光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遇见韩嫣,想起那双眼睛和韩嫣的一模一样。
"阿青!!"卫青正想的出神,肩膀上猛地被人施力,他无奈回头。
"公主,有礼了。"卫青朝面前左拥右护成心想吓他的平阳公主行礼。
"免了,免了,诶,你看什么呢,让本公主也凑凑热闹。"平阳公主拨开他往窗户里瞧,卫青也没拦她被她拨到一边。
"里面怎么都没人,没人你看个什么劲啊,看这屋里摆设??"平阳公主无趣地看向卫青,"你在宫里还习惯吗?"
"挺好的。"卫青跟在平阳公主后面走着。
"我倒不习惯了,没个有眼力的人给鞍前马后的真是不习惯。"平阳公主无赖地笑。
"等在宫里期满,卫青自当回公主府效力。"卫青一张脸上波澜不惊,平阳公主道:"这好这好。"
等到卫青再回到公主府上的时候,平阳公主仍然看着他无赖地笑,她凑到他耳边告诉他:"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卫青看着她,笑了,他觉得她那天实在美极了,鲜红鲜红的嫁衣披在她身上,女人身上的体香透过缕缕衣帛散发出来,平阳公主知道自己老了,她觉得自己老了,她也知道卫青的年轻,可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天生的无赖。
论起无赖,不得不提汉朝祖宗刘邦,就是放到现代他也肯定是一有成就的无赖,刘邦身上的这份无赖血统伴着习男色之心一路传啊传,传遍了整个西汉,而刘彻,自然是其中佼佼。作为一个卓越的无赖,刘彻总是有很多新鲜主意,比如,这一年他想派个人去西域看看,这主意一有,刘彻便在朝上表了心意。
东方朔许多灵光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忙跑上去献计。
"东方是要推荐何人啊?"
"臣斗胆有一新招。"
"说来听听。"刘彻对他的新招兴趣浓厚,其他官员见了这架势暗自叹气,这话痨一献技可要耗到什么时候啊。
东方朔特开心地说了起来:"皇上呐您瞧这朝上官员吧不是向我一样嘴皮子利索的就是像阿汤哥一样只会玩刑法的,您说哪个去过西域哪个又想去西域呢,可这朝外可就不一样了啊,那些个年轻人呐,个个血气方刚,其中不乏有用可塑之才,想我当年不也是被陛下从茫茫人海中给觅到的嘛,所以啊,臣以为咱也搞个海选!"
"海选??"
"就是在人海里选人。"东方朔双眼放光,这下又要得赏了。
"好主意好主意。"刘彻抚掌笑,"诸卿家以为如何?"
"好主意,恩,好主意啊。"卿家们都想着能不能按时下班,胡调之声此起彼伏。
"那好,就这么办了,东方爱卿这事可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