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莲子是云追月从小木屋地下室的冷藏库里取出来的,打算今天晚上给顾揽月做莲子银耳羹。
先前已经品尝过云追月的早饭和午饭,被对方那双化平凡为奇迹的手艺所折服的顾揽月,此刻心里无比期待晚上的莲子银耳羹汤。
这道汤名他曾经听过无数次,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闲逛的陌路人、点头之交的同事、虚情假意的邻居、忽冷忽热的养父母、亦或漠然相待的身生父母……实在太多太多了,令他几乎习以为常,甚至险些以为自己也品尝过了无数次。
直到云追月兴致勃勃地提出要为他做的时候,他才恍然觉出舌尖上传来的对它的陌生感——原来,他从来没有喝过呀!
他看向蹲在走廊下水龙头旁的云追月的背影,看他熟练地清洗篮子里的莲子,以及他们一早就摘好的青菜、切好的莴苣等等。
清理着地上的菜叶菜梗又忍不住陷入回忆中的顾揽月突然问道:“阿月,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对呀,似乎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做。我不记得父母亲的模样了,也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对所谓的亲情和友情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他说到这里,背影有些凝滞,然后用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口吻小心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啊?”
“怎么会呢?”顾揽月想都没有脱口而出,急于表露心态的语气让那个背影放松下来,他才轻声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呀!”
云追月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清洗着篮子里面的菜,专注地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顾揽月清扫完毕,按着云追月教他的做法,在坡道两旁的草地上随处找一点挖了一个坑,然后把菜叶菜梗埋进去,再填上土,按压平整。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从前在他看来极其幼稚的骄傲。要知道,他可是特意挑选了一块花草稀疏羸弱的地方,给这些营养不良的小家伙们补补身子。
然后走到云追月的身旁蹲下来,想给对方打打下手,却被“阿月”婉拒了。他只好蹲坐在一旁,像个大型犬一样盯着饲主看。
云追月丝毫没有不耐烦,任凭对方的打量,甚至偶尔的上手,还会偏过头去回之一笑,趁着对方愣神儿,轻轻一弹手,洒他一脸水。
他看顾揽月在这儿闲得慌,故意洒水逗他玩。结果,顾揽月躲都不躲,还伸长脖子,把脸凑到他跟前,一脸享受地闭上双眼。
“主啊!请多赐我一点圣水吧!请不要怜惜我,我承受得住!”
“我并非想怜惜你,奈何圣水珍贵无比,不可多得,怎可轻易多赐!噗嗤——”
两人都没忍住,笑了起来。回想刚才那番中二的对话,真是又羞耻又尴尬,不禁低下头去。
等到平复下来,抬起头刚一对视,又笑了起来。云追月差点连手上的菜都拿不稳,而顾揽月端着菜篮子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顾揽月别过头狠狠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拉开话题。他指着手上连同脚边堆放的四五个篮子问:“阿月,就咱们两个人,你怎么会准备这么多菜?”
他本是为了扯开话题随口一问,却见云追月认真地看着他说:“当然是——为了庆祝啊!”
“庆祝什么?我们的相遇吗?”顾揽月内心暗戳戳地有些激动,因为云追月对他们的相逢的重视。
云追月微微一笑:“不只是因为这一点。你知道吗?你出现在我面前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梦里提前许了一个愿望。”
“愿望?什么愿望?”顾揽月隐隐猜到了什么。
“当然是——生日愿望啦!”云追月突然把脸贴近顾揽月,笑得异常甜蜜,“18岁的生日愿望!然后,你就出现了!”
“所以,阿月,你是带给我全部期待与惊喜的礼物!”
“你是从我梦中降临到我面前的意外之喜!”
“阿月,谢谢你!”
☆、生日蛋糕
顾揽月虽然隐隐猜到今天会是云追月的生日,却没料到这个生日竟然还是对方的成年日。
而他,一心沉浸在和云追月的相逢之喜中,对人家的经历过往一无所知,也没有主动问询了解。如今,一下子被打得措手不及。
“我、我什么都没准备,还让你、忙活了这么久!”顾揽月满脸羞愧,结结巴巴地说,“生日蛋糕!我现在去买,应该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你等我!”
他抬脚就要往外冲,被云追月一把拉住:“别去了,这么晚才告诉你,就是不想麻烦你啊。况且外面天色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怎么去呀?”
顾揽月坚定地摇摇头,说:“这怎么能叫麻烦?今天可是你18岁生日!你放心,我有车,不麻烦……不好!”
“怎么了?”
顾揽月脸色突然大变,惊愕、慌张、着急、懊恼等等情绪,一股脑儿地齐齐涌上来,最终汇杂成一副古怪又可笑的表情。
“我的车……我把它忘在麦田另一边了……”
云追月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二人相顾无言。
毕竟,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就这么忘了三天,自己倒过得有滋有味!
云追月看着脸上不掩失落的男人,有些不忍心,提议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万一车子运气好,碰上的都是好心人,岂不是现在还待在原地等着主人?
于是,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拉着顾揽月就出了门。顾揽月本想让云追月在家等他,自己跑一趟就好。然而,当他视线投向两人紧紧相握的双手和走在前方的背影时,那些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浩渺长空中,夜幕掩去了白昼,星月取代了骄阳。一弯清月轻悠悠地飘荡在夜空中,万千星子无声地环绕在旁。
他们借着偶尔游过的浮云,悄咪咪地偷窥着在绵延无尽的麦浪中双手交握一起奔跑的两个身影。
“他们”静默无声地陪伴着他们,趁着两人不注意,偷偷撒下点点清澈明亮的光,追随着他们轻盈的步伐,留下同样的足迹。
或许是上天真切地感受到了顾揽月内心的焦急,心有不忍,将被主人遗忘的车子留在原地。
当云追月伸手拨开最后一层麦穗时,默默地等候在静谧夜色中的车子立即映入顾揽月的眼帘。
他急步上前,摸了摸车门,又摸了摸车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当即浮现出一抹孩子般的灿烂笑容。
“我们真是幸运,车也是,碰上好人了。”
云追月走上前,用袖子给顾揽月擦拭脸上的汗水,顾揽月羞涩地抿了下嘴,也傻笑着帮云追月擦汗。
“要我说啊,这一定是阿月的功劳,才能保住我的车。”
云追月听了这话,不解地问他为什么,顾揽月一手指着天空,对他挑了下眉头。
“因为阿月是寿星啊!天大地大,寿星最大,所以上天看在阿月的面子上,妙手安排,保住了我的车。”
他说完就盯着云追月看,双眼中盛满了盈盈笑意,嘚瑟地冲云追月抖眉眨眼,一副“我早就看破了”的样子。
云追月愣了一下,随即无奈一笑,佯装苦恼地双手抱胸,瞪着他不满地抱怨。
“哎!真是没想到,竟然被阿月看穿了呢!好生气、好伤心哦!不行,我需要安慰!”
“哦——那阿月想要什么安慰呀?”
顾揽月满心期待着他的答案,不管是什么,他一定会尽力去帮对方实现的,算是他对“阿月”的补偿。
云追月指了指他身后的车,说:“我要和你一起去,买我的生日蛋糕。”
顾揽月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有些犹豫。并非他不愿意带“阿月”一同去,而是不希望“阿月”看到在面对小镇里那些冷若冰霜的面孔时他的狼狈落魄。
虽然他早已习以为常,不会再受到那些冷漠的视线的干扰,却不想将自己如此失败的一面剖露在“阿月”面前。
云追月似乎感受到他的心绪,拉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没事的,有我陪着你,我们一起。”
他突然觉得喉咙堵得慌,以至于他想问“阿月”是不是对他的事情一清二楚,却发不出声来。不过,问不问的都无所谓了,那些过往都曾真实存在过不是吗?但是,从今往后,都将不复存在了。
晚风环着少年动听的声音,拂去了他身上过去积累下的沉疴,为他换上麦香编织的轻快明朗。
他拥着少年,伴着草丛中的虫鸣鸟嘶,附在少年耳畔,用极轻的音调回了一个“好”。
他们坐在车内,在麦田和道路两旁的丛林的目送中逐渐远去,朝着小镇的方向行驶。温和的晚风从半开的车窗溜入车内,徘徊在他们耳边,呢喃着夜色深处的秘密。
顾揽月看着越来越近的小镇入口,古朴的街道和房舍,在夜幕下安逸地沉睡着,掩去了白日里格格不入的浮躁喧哗。
稀疏零落的几点灯火在寂静的夜色下摇曳着微弱黯淡的光芒,偶有几缕懒懒地照在入口处的石雕上,映出若隐若现的四个刻字——清水小镇。
明明离开了不过三天,他却感觉仿佛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看见那四个字都有些恍惚,总感觉它们蒙上了岁月沉淀下来来的黄晕,显得朦胧而遥远。
或许是那氤氲在遥远夜色中的几点灯火散发出了他曾经从未体会过的来自小镇的温柔,顾揽月内心的排斥减轻了不少。
他们在一家木门半开半掩,门口的青石板上铺着一层烛光的老店前停下车,在无人相迎的寂静中走入店中。
“老板,订一份冰淇淋蛋糕。”
顾揽月看向柜台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他已经怔住,不好意思地看向云追月,还没开口,一句话裹挟着温热的气息钻入他耳中。
“我很喜欢,谢谢你。”
顾揽月提起的心顿时放下,重新看向店老板,问道:“请问我可以亲自把想说的话写在蛋糕上吗?”
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要求,仔细地打量着老板的反应,不禁有些担忧。他害怕店老板下一秒就抽出柜台下面的皮鞭,将他抽出去,就如同过去他每次刚踏入店门一样。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他不是为自己而担心害怕,他是害怕没有办法将那个冰淇淋蛋糕送给“阿月”。
“阿月”刚才在他耳边说了,“他”喜欢!“他”和他一样,他们都喜欢冰淇淋蛋糕。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拿到这个蛋糕。
他现在距离柜台五步远的地方,一边留心老板的反应,一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一顿鞭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对方打得重一点,消气了,那他就更有可能拿到那个蛋糕了。却没想到——
店老板揉了揉惺忪迷糊的睡眼,从台边放置杂物的铁盒子里摸索出一副老花镜,一如他过去见过的无数次。然后,冲着他扬起一张盛满热情的笑脸!
顾揽月身体僵直,呆木对方眨了眨眼睛,他没看错,对方在冲他笑,笑得格外善良和蔼,平易近人。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他觉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对他从来都横眉竖目、厌恶唾弃的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会对他笑?而且是亲切的笑?
一定是今晚过于温柔的夜色模糊了他的双眼,所以他才会把冷笑、讥笑、狞笑看成那些极其罕见的充满善意的笑。
对!一定是这样的!只有这样才是真实的!才是合理的!
“阿月!阿月!你怎么了?阿月!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
云追月的声音渐渐传入脑中,顾揽月恍然看向他,神情恍惚:“对、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呀!到底在想什么?不光我喊你了,老板也喊你了。不是说要在蛋糕上写上对我说的话吗?还傻愣着干什么?去呀!”
顾揽月被云追月轻轻推到柜台边,身体越来越僵,且止不住地打颤,这是他在下意识地排斥店老板的靠近。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一切都有我陪着你呢,阿月!”
耳边再次传来云追月温暖坚定的声音。
顾揽月咬了咬牙,强自镇定,然后不自在地向老板打招呼:“王老板,你好。”
王老板笑眯眯地点点头:“好久不见啊,阿月。想做蛋糕,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大脑门:“你刚才说要在蛋糕上写字对吧?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待会儿我给你做好了,随你写!”
顾揽月怔怔地看着王老板兀自说完话,然后转身绕到后面的蛋糕制作室里,开始现场制作。
眼前一会儿是王老板此刻和蔼可亲的笑容,一会儿是过去阴沉刻薄的神态,令顾揽月好似身在半梦半醒间,不知何为真假?何为实虚?
记忆里,王老板向来是用储存在玻璃橱窗里的蛋糕胚招待前来店里的小镇上的客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特意制作一个新鲜的。
他清楚地记得,这是只有从小镇外慕名而来且身价不错的客人才能够享受的待遇。
而此刻,这份殊荣竟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就如同王老板所说的,他这样的渣滓怎么配得上吃蛋糕,还是一个新鲜可口的蛋糕呢?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突然,一声轻笑传来:“为什么不可能呢?”收起笑容的云追月认真地看着他说:“阿月,我不许你用那个词称呼自己!你记住,你不是!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永远都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