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风诚皓痛苦地讲著,「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爱过她,也许有,也许没有,虽然和她在一起时很开心,也很轻松......但也许那不是爱,因为爱会很痛。」
「不知道?......」何等讽刺,陈轩霖心口一阵绞痛,想起姐姐的死,想起自己痛苦的六年时光,竟然都只因为风诚皓的三个字──不知道。
陈轩霖再也忍不住,向他大吼起来:「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不要碰她!如果你不爱她,你根本就不该碰她!......是你把她从那段错误的婚姻中拯救出来,但又是你......亲手把她推进死亡的深渊。」
「我知道错了。」风诚皓脸上满是眼泪。
「晚了,她已经死了。」陈轩霖轻轻地说。
「......」风诚皓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晚了......她已经死了。」
整个房间中,整个黑夜,就只有陈轩霖轻缓的声音在这个寂寞压抑的空间中,低低回响。
原来这才是真相?
原来自己爱了十年的人也爱著自己,但是这段感情却害死了姐姐。姐姐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回到小野寺家,在误杀小野寺和母亲之後,精神彻底崩溃,走向了死亡的路。
「现在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软弱,只会逃的男人了吧?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罪孽深重的男人了吧?」风诚皓发出一阵苦笑,「你还想说你爱我吗?......你还想说你爱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吗?爱这个害死你姐姐後,不负责任地逃了六年的男人吗?......你恨我吧,我求求你,你恨我吧。」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陈轩霖向风诚皓走去,用手替他擦去脸上咸涩的泪,「我甚至恨过我的母亲,很过我的姐姐......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为什麽哭了?这眼泪是在忏悔什麽吗?......我和你一样,我也常常会哭,我们是一样罪孽深重的人......姐姐的死,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会原谅我们吗?」
陈轩霖指尖轻轻拂过风诚皓的眼睛,静静望著那双赤红的眼瞳,「你曾经在这里抱过姐姐吧?......你在这里犯下不可饶恕的错,现在,还敢再犯一次同样的错吗?」
「轩霖。」
「抱我吧,这是我最後的心愿。」说著轻轻解开风诚皓的衣服,低头亲吻他冰冷的胸膛,心跳的声音成为这个黑暗空间中唯一的节奏。
「你一直在逃,但却一直逃不出去......因为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上,你就注定逃不出去......如果下次要逃,记得带上我吧......我们一起逃出这个世界,逃向地狱,逃进死亡之中,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就像当年的姐姐一样,不是也逃进死亡之中了吗?」
「轩霖。」风诚皓一动不动,就像一具灵魂的躯壳,「你想死吗?」
「已经想了六年了。」陈轩霖靠在风诚皓心口说,「但以前,因为没有见到你,我不甘心死,现在已经见到你了,知道你也爱著我,这就够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你呢?」
「没有任何留恋的人是我,你还有上城......他对你很好。」
「比你好。」
风诚皓点点头。
「但我不爱他。」陈轩霖非常冷静地说,「我知道他很好,但我不爱他。就像当年你也知道姐姐很好,但却依然不爱她一样。抱我吧,风诚皓......然後我们一起去死。」
「我不能。」风诚皓轻轻摇头,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我已经有该爱的人。」
「姐姐吗?」陈轩霖一点也不吃惊。
「你还记得她死前让我发过的誓吗?......我发誓爱她,只爱她......我已经骗过他一次,所以我不能再骗她第二次。」
「那你就可以骗你自己了吗?」陈轩霖紧紧抓住风诚皓的肩膀,低吼道,「你爱的是我,爱的是我呀!」
眼泪从酸涩的眼眶中涌出,但却依然无法冲淡心中的苦痛。
「轩霖......」风诚皓痛苦地闭上眼睛,忍耐著说,「你还有很好的前途,你还有上城,你还可以活得更好,不值得为了我放弃......我已经什麽都没有了,这个世上不需要一个没有感情的摄影师,我现在只是一架没有任何感情的机械......」
「不,如果没有你,我就什麽都没有。」陈轩霖依然不肯放弃,抓住风诚皓肩膀的手越来越用力,「即使只是一晚也好,让我知道你爱我......让我知道,你真的爱我......风诚皓,你为什麽总是让我这麽痛苦,我已经为你痛苦了十年,为什麽你不肯让我开心一晚?」
「轩霖......」
「闭嘴!」陈轩霖大声吼道,「如果你什麽都不能改变,就不要安慰我!」
「轩霖。」
「我叫你闭嘴!」陈轩霖紧紧抱住风诚皓的身体,滚烫的眼泪似乎要把眼球烧毁,「为什麽?......为什麽?」
「轩霖,」风诚皓缓缓抬起一直垂在地上的手,轻轻抚上陈轩霖的後背,慢慢向上,摸到後脑,抚摸著陈轩霖的头发,好久好久,才终於轻轻发出一声,「现在还有时间......快逃吧,轩霖......不然,我真的要抱你了......」
窗外的风在那一刻变得疯狂,雪花砸在窗户上,仿佛快把玻璃砸出一个洞来。
陈轩霖慢慢从风诚皓怀中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为什麽要逃?我等这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风诚皓不再作声。
「你爱我吗?从很久以前就爱我吗?」陈轩霖唇边低低吐出的问话,从风诚皓耳边轻柔拂过,「如果你爱我,就是你对我的爱害死了姐姐;但是我也爱你,我因为爱你而变得嫉妒,我也害死了她......两个身负罪孽的人,最後却在一起偷偷享受著最最後的一点的幸福......我们真的,有这个资格吗?我们真的......有说爱的资格吗?」
当泪水从脸颊滑落的那一刻,陈轩霖的下巴把风诚皓抬起。
柔软的双唇覆盖下来,迅速吞噬了陈轩霖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气息被掳走,甚至心跳,也在那一刻停止。他被风诚皓紧紧抱在怀中,紧得甚至可以感觉到骨骼传来阵阵响声。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即使骨脊被折断也不害怕。
「让我碎掉吧,风诚皓。」陈轩霖已被风诚皓压於身下,他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流著泪说,「我不要这所有伪装,也不要表面的坚强。我丑陋得根本不配站在人前......我们身负同样的罪孽,让我们在姐姐面前,犯下更深的罪......我已经不在乎了。」
陈轩霖的话也许还没有说完,但声音却消失在风诚皓轻柔的亲吻之中。
冰冷的身体,在相互的抚摸之下,渐渐变得温暖。
窗外大雪狂乱的呼啸,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彼此激烈的心跳。
陈轩霖仰面躺在地上,头侧向一旁,脖子和锁骨上已经留下一串浅红的痕迹。六年前,就在这里,这个房间,他撞见了和风诚皓在一起的姐姐,也就是那一天,他以为自己的爱将永远也得不到回报,以为自己投注的全部感情不过只是一段没有任何结果的苦痛。
但是现在......
虽然有了结果,有了风诚皓的回应,但陈轩霖没有一点满足和欣慰。他仍然感到害怕,感到罪孽,感到沈重的负担。心跳也被压迫著,他觉得这样丑陋的自己根本不配活下来。
眼眶不知不觉中早已湿润,视野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什麽也看不清......看不清更好,看不清就不知道什麽是罪,什麽是错......
只想静静沈沦在这最後的雪夜,带著最後的一点幸福,和最爱的人。
轻轻闭上酸涩的眼睛,泪水顺著脸颊滑落。脑海中似乎还能浮现出六年前那天看到的一切。姐姐紧张焦急的表情,痛苦的声音,一切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姐姐哭著对他说,『对不起,轩霖......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我爱风诚皓,所以无法回到过去......』
那个时候的自己,只沈浸在自己的绝望之中,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姐姐的悲伤和无助。
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自己,真正的罪人应该是自己......六年,陈轩霖终於明白,但他却再也见不到他对不起的姐姐,再也不能为曾经犯下的错做任何弥补。
「轩霖......」风诚皓擦去陈轩霖脸上的泪,压抑地说,「别哭。」
但陈轩霖的泪水却越涌越快。
「别哭了。」风诚皓的声音几乎是乞求,「别哭了......」
「我後悔了,你後悔吗?」陈轩霖用红肿的双眼望著风诚皓痛苦的表情,哽咽著说道,「我忘了姐姐也有痛苦,忘了姐姐也需要我的安慰......我太自私,只希望她成全我的幸福,只希望她能够照顾我,安慰我......」
话只说到这里,喉咙就嘶哑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风诚皓用手揩去陈轩霖眼中的泪。
重新睁开眼睛的陈轩霖发现风诚皓的眼眶也是红的,也许比自己更红。
「不要哭了,轩霖......我求你不要哭了......」风诚皓沙哑的声音,似乎可以把陈轩霖的耳膜磨出血来,「如果眼泪能把雨晴哭回来......我就陪你一起哭。」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风诚皓的头蓦然一低,他再也无法忍耐的泪水瞬间从眼眶滑出,重重砸在陈轩霖赤裸的心口。心脏仿佛在那一滴泪水的重量之下,蓦然停滞。
陈轩霖紧紧抱住风诚皓的肩膀,已经不再想哭,「毁了我吧,风诚皓......既然我们两个都早已背叛了姐姐......那就背叛得更彻底一些吧。」
黑暗在那一刻笼罩了他们的身体。
风把门窗刮得一阵乱响,雪花在夜空不停飞旋。
这是一个很冷很黑的夜,但在彼此拥抱之下的陈轩霖和风诚皓,并没有深切感受到这种寒冷。他们在彼此亲昵的低语中沈沦,在彼此轻柔的抚摸中忘却苦痛,在彼此的安慰和爱抚之下,将那一道道鲜血淋淋的伤口,冻结在心中最深的地方。
当这一切结束,身体滚烫的温度慢慢退去,风诚皓重新披上衣服,把陈轩霖抱在怀中。
陈轩霖问:「像姐姐那样离开好不好?」
风诚皓点点头,走进厨房,那里还有很久以前留下的半瓶油。他把油浇在炉盘,墙壁和窗户上,然後打开了火。青色的火苗瞬间窜起,把风诚皓的脸映成一片鲜红。
陈轩霖把房间中所有可以燃的东西都抱了过来,把床单,被子,书,照片全都投入火中。火越烧越旺,从墙壁烧到地面,再窜上天花板,向门的方向蔓延而去。
望著被火舌舔著的门扉,风诚皓低低地对陈轩霖说:「如果现在打开门,还能出去。」
陈轩霖摇摇头说:「我要去的地方不在门外......我要去的地方,只有这场火,才能把我带去......带去姐姐所在的地方。」
他说轻轻一笑,转头走向房间,烈火在他背後熊熊燃烧。
他静静坐在房间中央,望著窗外飞旋的落雪。窗外一定很冷,但是现在的他,却一点也感受不到。能感受到的,只有背後烈火的炙热的温度。
风诚皓也走了进来,坐在陈轩霖身旁,一起望著窗外。
身後大火炙烈的燃烧声越来越大,房间中很快就被黑烟笼罩,说话越来越困难。
风诚皓忍住咳嗽,问道:「如果再见到雨晴,你想对她说什麽?」
「说对不起,你呢?」
「一样。」
「她会原谅我们吗?」
「不知道......不过当我们见到她时,很快能知道了。」
陈轩霖轻轻靠在风诚皓肩上,他已有些喘不过气,建筑材料燃烧带来的黑烟,令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静静望著窗外洁白的雪花,等待著死亡的降临,轻声问道:「为什麽东京......总在下雪呢?」
「因为雪是冬季最美的花。」
彼此勉强的笑容,掩饰不住心底最深的痛。
望著彼此悲伤的眼睛,觉得对方快要哭出来了。
在严寒东京盛开的最美丽的花,是不停飞落的雪和你眼中的泪。
你又想起了谁?
火焰封锁了他们所有出路,越来越浓的黑烟已经呛得人无法呼吸。两人在火焰之中相互偎依,望著窗外平静的落雪。面对死亡,仿佛已经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反而还带著几分期待。
也许这场大火,可以让他们逃出陈雨晴在记忆中的纠缠。
也许就像陈轩霖说的那样,除了逃到那个世界以外,他们已无路可逃。
浓烟之中,陈轩霖缓缓闭上眼睛,倒入风诚皓怀中。
风诚皓紧紧握住了陈轩霖的手,力道重得让陈轩霖微微蹙眉。但他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紧紧反握住风诚皓,在呛人的浓烟中,拼命说出最後的话:「答应我,不要放开我......不要放开我,无论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不要放开我......」
「我答应。」风诚皓低低地说。
得到这一答复後,陈轩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再次闭上眼睛。
很快,他的意识就被浓烟吞噬,陷入一片彻底黑暗的深渊。
但手被风诚皓紧紧握住的那种触觉,却始终没有消失。只要还能和他在一起,死亡就没有想象中那麽痛苦。陈轩霖已经不在乎火海,不在乎死亡,但唯一无法不在乎的,就是那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不想和你分开。
无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在一起。
无论在哪个世界,我有了你,就有了一切。
大火在那一刻伴随著屋外的狂风,肆虐在这最寒冷的冬夜。
雪花盘旋飞落,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和烈焰之中,疯狂起舞。
让一切都这样结束吧......
◆◇◆◇◆◇◆◇◆◇
陈轩霖没有想到自己会再睁开眼睛,所以当他试著睁眼的时候,睫毛不安地颤动著。
这个微小的动作好像被什麽人发现了,那个人急促地跑远,陈轩霖仿佛还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片刻的安静後,四周突然吵了起来,有很多细小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不去,但却听不清究竟说的什麽。
伴随著听力的渐渐恢复,陈轩霖的意识逐渐清醒。
但他依然睁不开眼睛,两层薄薄的眼皮这时仿佛变成千斤巨石。
随即恢复的是嗅觉,他闻到一股很强的消毒水的味道。
陈轩霖终於意识到,这并不是属於死者世界的味道,也不是属於活人世界的味道,而是属於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相连空间的味道。
──医院。
意识到这点後,陈轩霖更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明明记得自己被火海吞噬,明明记得自己被浓烟包围,为什麽还活著?为什麽还没死?
内心激烈的挣扎,令他眼皮激烈颤动著。
忽然,他听见护士欣喜的声音:「醒了,醒了。」
──不,我还没醒。
陈轩霖紧紧闭上眼睛,他不想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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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爸妈也没说,只想在这里说说
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尖叫,很远,好像电视一样的声音
七点手机自动开机才有两条留守电话
我拨回去问怎麽了,她只说以後让我记得关窗
打开门,已经有很多警察在取证了
门上有血,我问是谁的,她说不是她的
那一刀砍在手上,对方逃了
出事後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我,但手机关机
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麽,但是什麽都做不了
我说如果没关机就好了,她说即使你来什麽也做不了
我说就算在旁边坐著一起发呆也好
我不知道她从给我打电话到报警之间的那半个小时里是怎麽过的
只是觉得很难受,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在身边的感觉
她说自己心脏不好让对方倒水然後才趁机拿到了刀
她说自己是中国人对方还不信,她问我她发音有那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