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风诚皓轻轻摇头,用非常痛苦的声音低沈说道,「我已经不想再拍任何人了......」
当上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继续用严厉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你自己失败在哪里吗?我能够从照片上看见陈轩霖在笑,但却看不见你的感情。如果那样,我还要一个摄影师干什麽,只要一架相机不就够了吗?你没有发挥一点拥有,这些失败品只有轩霖的脸在发挥作用......让我看见你的作用,让我看见你的感情。」
「不,够了!」风诚皓低喝一声,打断上城越来越激烈的话语,「我已经没有感情了。」
「不,你有。」上城断定道,望著桌面上那些动物摄影作品说,「为什麽从这些照片上,我可以看出你还有爱?你为什麽不能用这样的眼睛好好去看看轩霖?你不是没有感情,你真是一直藏著它──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不......」风诚皓显得非常痛苦,一直没有抬头,「如果当年没有那组照片,如果没有获奖,如果我没有拍她......她就不会死,她就不会被小野寺......」讲到这里已经讲不下去,风诚皓捏紧双拳控制自己的浑身战栗,「是我的摄影害死了她,够了,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拍任何人......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逼我,不如辞了我。」
留下这句话,风诚皓起身离开。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和上城秀一的谈话会以自己愤然离去而告终。
但他没有回头,他只想离开......只想回到那个不断逃避的自己。
◆◇◆◇◆◇◆◇◆◇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变暗。几盏晦暗路灯橘色的光,在浓墨般的黑夜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雪花从阒静的夜空无声飘落,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风诚皓坐在街心花园连灯光都照不到的角落,身旁已经整整齐齐放了一排空酒罐。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长时间。大概......已经是很长时间了。长到他的思维已经完全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麻痹,长到他的四肢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只感到身体表层有一股火烤般的热浪,不断上涌──那也是酒精的威力。
他微微抬头,望著天空的落雪。
雪花落在他醉醺醺的脸上,很快融化,带来一点凉凉的感觉。他闭上眼睛,享受著这片刻的清凉。但是忽然,从身後传来一阵低沈的脚步声。伴随著那阵脚步,还能听见来人不均匀的喘息,像是一路跑来的。
那声音很熟悉,不用回头,就已知道来人是谁。
风诚皓不禁垂下了头,突然感到头疼欲裂。他谁都不想见,什麽话都不想说,只想在这里静静坐著,一直坐到天亮,一直坐到双腿恢复知觉,重新获得站起来的力量。
但陈轩霖却不给风诚皓这个机会,站在他身後,用带著喘息,又有些激愤的声音低吼道:「风诚皓,你怎麽会在这里?」
风诚皓没有任何反应。
「风诚皓,你站起来。」陈轩霖的声音变得严厉。
但风诚皓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陈轩霖有些不知所措,失望至极,但却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喘气,调整著自己混乱的呼吸。一路跑来,令他有些头昏目眩,即使站著,也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但风诚皓没有回头,他看不见陈轩霖现在惨白的脸。
陈轩霖为了找他,几乎跑遍整个东京,找遍所有风诚皓可能会去的地方,但最後,却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风诚皓的身影,这才快步冲了过来。
「风诚皓,你看著我......」陈轩霖向风诚皓走去,在他脚边蹲下,手心轻轻覆盖上他冰凉的手背,仰头望著风诚皓满是醉意的脸说,「上城到底对你说了什麽?......风诚皓,你好好看著我,告诉我他到底对你说了什麽?」
风诚皓心烦地使劲摇头,什麽话也没说,只下意识地用手在身边长椅上摸来摸去,寻找喝了一半的酒罐。但谁料酒罐还没拿稳,就被陈轩霖一把夺去。
「风诚皓,你清醒点!」
伴随著这一声低吼,半罐啤酒全泼在风诚皓脸上。
风诚皓不禁打了个寒颤,蓦然惊醒。比雪更冷的酒,顺著他的脸不断下淌,上衣很快也被浸湿。他感到身体更冷,但头脑却仿佛突然被冻醒了似的,视线中陈轩霖失望又愤怒的脸变得更加清晰,清晰得仿佛还能看见他眼角若有若无的几点泪光。
「风诚皓......」陈轩霖点了点头,忍住心痛,一把拉住风诚皓的手说,「跟我走。」
「放开我。」风诚皓终於说话,但声音却含糊不清,满是酒精的味道,他的确醉得不轻。
「跟我走。」陈轩霖不由分说,把风诚皓抓得更紧,快步把他拉出这个街心花园,塞进车里,连安全带也不系,就直接开车一路狂飙而去。
望著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风诚皓的头依旧很痛。他不知道陈轩霖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他也没法发问,只表无表情地坐著,甚至没有留意汽车到底行驶在哪条路上。
突然,陈轩霖踩下刹车,风诚皓的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下去。」陈轩霖依旧用半命令的口气说著严厉的话,甚至没有回头看身边烂醉的风诚皓一眼,视线一直盯著正前方。
风诚皓一动不动,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就是那种「烂醉如泥」的状态。
「下去!」陈轩霖抓住方向盘的手蓦然收紧,想要爆发,但却拼命压抑自己的声音低吼。
「轩,霖......」风诚皓努力挣开眼睛,但视线却已模糊,甚至就连近在咫尺的陈轩霖,在他眼中也变成四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这是......哪里?」
「家。」陈轩霖呆滞地说,「......你家。」
「我家?」风诚皓不仅头痛,而且头晕,下意识向窗外看去,只看见一幢三层的小公寓。但忽然,晕眩不止的头脑仿佛被雷电击中,蓦然清醒──他认出这里。
这里就是他离开东京前住过的地方。
「你离开以後,我就租下了这里......因为我以为有一天,你会回来。」陈轩霖拿出钥匙在风诚皓眼前晃了晃,打开车门,把风诚皓硬拉下去,「但你没有回来,六年都没有回来......我早该想到,你不敢回来......因为这里会让你想起姐姐,你为了逃避这一切,甚至连东京都不敢回,当然更不可能回到这里......」
一边说,一边把风诚皓拉上楼去。
风诚皓虽然也发出微弱的抵抗,但却在陈轩霖强硬的态度和动作下变得毫无反抗能力。
「轩霖......」风诚皓不知道陈轩霖要做什麽,全部神经都在酒精作用下变得迟钝。
几乎用尽全身最後力气,陈轩霖终於把风诚皓带到门口。但刚把门打开,两人就直接倒了下去。身体倒地时的剧烈冲击,差点让风诚皓把胃里的啤酒吐出来,喉管中漾起一阵难以忍耐的酸涩。他觉得今晚的陈轩霖太疯狂,疯狂得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轩霖......」风诚皓模糊的意识支撑著他,他在地上蠕动,想站起来,但无奈双腿软得就像橡胶,别说是站,连动一动都很费力。风诚皓捂住自己快要裂开的头问,「轩霖,你到底......怎麽了?」
陈轩霖没有立刻回答,只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再默默关上了门,背靠门扉,对地上的醉得站不起来的风诚皓说:「你不敢回到这里......因为你不敢想起姐姐,我也不敢回到这里,因为我也不敢想起姐姐......想起那天我推开门,看见满地都是你和她的衣服时的情景......」
声音渐渐微弱下去,陈轩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为了不让风诚皓看见他软弱的泪。
「但是,」吸了吸气,再次获得说下去的勇气,「但是这里除了那些可怕的回忆,还有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舍弃的,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我和你的......我舍不得忘记的回忆......我还记得你在这里对我说过,也许爱人是种本能,自己不能控制......我还记得你说过,我不爱你,我只是寂寞......你说我只是不想孤单一人,才想把你绑在身边......你说我对你的感觉根本不是爱,而是一种对寂寞的畏惧。」
「轩霖......」风诚皓的目光渐渐恢复焦距。
「但是错了......我想告诉你,你全错了。」陈轩霖捏紧双拳,哽咽著说道,「如果我只是害怕寂寞,为什麽在你离开以後的六年里,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如果我只是害怕寂寞......为什麽会那麽想念一个让我变得寂寞的人?......我已经明白了,过了六年,我已经明白了......风诚皓,我爱著你,爱了好久,也爱得好痛......但你却总是不信我,但你却总是......找借口躲开我......」
风诚皓默默地闭上眼睛,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风诚皓,」陈轩霖向他走去,抓住风诚皓的衣领说,「难道这里对你来说,就都是那些可怕的回忆吗?都是那些让你不敢想起的可怕回忆吗?......你想忘记那一切吗?你以为酒可以帮你忘记那一切吗?......不,不可能......」
陈轩霖紧紧揪住风诚皓的领口,突然不正常地笑了笑,「如果你真的想忘,我可以帮你......比酒更有效,保证你以後不会再想起姐姐......不会再想起她......」
「够了,轩霖......放开我。」风诚皓挥开陈轩霖的手,虽然他的头脑在酒精作用下变得非常不清醒,但却发觉眼前的陈轩霖比他更不清醒。
风诚皓扶著墙壁,拼命想要站起来,但膝盖还没离地,就突然被陈轩霖推倒在地。
陈轩霖一把撕开风诚皓的衣服说:「风诚皓,如果你真的想忘记姐姐,就用我的身体来帮你忘记她好了!」
说著低头向风诚皓吻去。
「住手,轩霖!」风诚皓拼命反抗,推开陈轩霖,两人在地上扭成一团。
情急之下,风诚皓一拳向陈轩霖的左脸打去,只听一声闷响,陈轩霖被他打偏倒地。
「轩霖......」
风诚皓也被吓了一跳,正要去扶陈轩霖起来,但却被陈轩霖挥开,「别碰我!」
「轩霖,」风诚皓长长叹了一声气,背在墙壁坐在地上,仿佛刚才已把他最後的一点力量耗尽,他想要解释什麽似的,痛苦地说,「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六年了,我已经躲了你六年,为什麽你还不肯放弃?......我不想爱男人,这不正常......」
「正常?」陈轩霖一声嗤笑,没想到风诚皓会对他讲出这个字眼,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淡淡血迹,吸了吸气反问道,「那麽什麽又是正常呢?......像母亲那样不停改嫁就正常了吗?像姐姐那样嫁给不爱的人,最後痛苦得自杀,那就正常了吗?像小野寺那样又爱我妈,又爱我姐,那就正常了吗?!」
双眼酸涩难忍,泪水滚滚涌出。
陈轩霖靠在墙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缓缓说道:「......和他们相比,我再正常不过......我爱你,我只爱你......这再正常不过。」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错的?
从十一年前第一次在雪地相遇?还是从在小野寺家朝夕相处的那段时光?
或许,是从被小野寺一个耳光扇得离家出走的时候?
或许,是从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而头部受伤的时候?
或许,是从陈雨晴来到东京的时候?
或许是从风诚皓和陈雨晴相遇的时候?从那组旗袍的照片诞生的时候?从那天冲进风诚皓房间,却发现最可怕的爱情的时候?从自己被丑恶的嫉妒吞噬,撬坏姐姐门锁的时候?从那场大火......还是从那场大雪开始......
所有的一切,都走上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路。
还记得十一年前的那年的冬季,东京也下著大雪,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之中。
陈轩霖问风诚皓:『你爱过谁吗?』
『也许爱过......小学时总是盯著一个女生看。』
『这就是爱吗?......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你了?』
......
「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你了?」
时隔十年,陈轩霖再次问出了和当年同样的问题。但这次,他不再像以前那麽迷茫,他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答案是什麽,他对那个答案不再怀疑。
「轩霖......」风诚皓轻轻喊了陈轩霖医一声,但在随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再没有发出其他任何声音。
陈轩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下文,低低笑了一声,轻轻问道:「这次又是什麽理由?......你又想找什麽理由拒绝我?」
「雨晴,」风诚皓说出一个陈轩霖最害怕听见的名字,「陈雨晴,你姐姐......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不是你,是我,是我害死了她。」陈轩霖面无表情地打断风诚皓还未讲完的话,坦白承认了自己六年前犯下的错,「是我撬坏了她的锁,我想让她离开小野寺家,让她离开你,让她离开东京......回她应该回去的地方......她最恨的人,应该是我......」
本以为风诚皓会很吃惊,很气愤,陈轩霖闭上眼睛,做好了被揍的准备,但长长的沈寂之後,他等到的却是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风诚皓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头微微向上仰起,也闭上了眼睛,平静地回答道:「不......她不恨你......她恨的是我,你永远也不知道她有多恨我,」说到这里,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快被堵在喉中似的,艰难发出,「她恨我骗了她......因为恨我骗了她,她才自杀......」
「你骗了她?」陈轩霖彻底不懂,茫然地望著风诚皓,「你骗她什麽?」
「我骗她我爱她。」风诚皓睁眼望著屋顶,眼眶中渐渐爬满血丝。
陈轩霖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吃惊自己居然在听到这句话後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地问:「难道你不爱吗?」
「我不知道。」风诚皓浑身颤抖,挡住眼睛,但泪水依旧从他指缝中不断流出,「我不知道我爱谁......我以为我爱她,但是那天,看到你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真正不想失去,不能失去,害怕失去的人,不是她......不是她,是......」
「闭嘴!」陈轩霖大声喝断风诚皓还未讲完的话,他害怕听到最後的真相。
「轩霖......」风诚皓低著头,轻轻地说,「当初不是伯母不许我再教你日语,而是我自己向她提出离开。我想离开你......因为我感到你在我心里越来越重要,那种重要很不正常, 令我非常害怕......於是我只有从你身边逃开,但後来,知道你到处找我,听到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害怕你只是把害怕寂寞当成了爱我,我不错所措......我无法离开你,但也不想靠得更近,就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雨晴出现了。」
陈轩霖的身体默然一抖,陈雨晴的名字令他浑身冰凉。
「是她的出现,让我为自己找到了出口。我以为自己只要好好爱她,就可以忘了你。但我太天真了,这种想法害苦了所有人......当那天你转身离开,我真的好想追上去,我发现自己错了......真的错了......我越来越无法和雨晴在一起,我总是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寻找你的影子,我觉得自己快疯了......终於有一天,我对她说了实话,我让她等我,等到我真正发现自己心意的那一天。但是,她却疯了似的哭著离开,回到小野寺家......然而,当我们再见面时,她已经站在了小野寺家的屋顶上......」
风诚皓的声音就像窗外的落雪,虽然无比轻缓,但带来的酷寒,却瞬间令人心凝结成冰。
「你爱她吗?」陈轩霖头疼欲裂,他宁愿突然昏过去,也不愿听见风诚皓讲出这样残酷的真相,「你到底爱她吗?......你在我面前说过你爱她,你说你要娶她,你说你爱她......你说过,你说过呀!」
声音不禁大了起来,陈轩霖难以控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