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东京————悠雨

　　「是我撬坏了姐姐的锁。」
　　陈轩霖的嘴角突然微微向上翘起一个幅度，这个藏在他心中整整六年的秘密，此时此地，终於得以出口，仿佛获得解脱一般，他的双眼突然睁大，爬满血丝的眼球变得异常恐怖。
　　他就用那样的眼睛牢牢盯著上城秀一，面带不正常的笑容说：「当年，是我撬坏了姐姐的锁......我知道，小野寺不会放过她......当我看见小野寺盯著她照片看的表情时，我就知道以後会发生什麽事......我要惩罚她，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她夺走了本该属於我的一切......所以，我要让小野寺，代替我......惩罚她......」
　　所以是我，一切都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所犯下的罪孽，让那一夜的噩梦，纠缠六年不去。

　　「轩霖......」上城倒抽一口凉气，陈轩霖此时的表情和刚才说出的话令他始料未及。
　　「但我没想到她会死......」陈轩霖又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瑟瑟发抖蜷在墙角，此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六年前那段最可怕的记忆，「我没想到这会害死她......我不想看见她，只想让她走，只想让她离开......我撬坏她的锁，只以为小野寺可以替我惩罚她，可以吓走她......但我不想她死，一点都不想......」
　　这是陈轩霖这辈子做过的最後悔的一件事，他不应该因为嫉妒陈雨晴而撬坏门锁。这令他永远失去了母亲，继父和姐姐，也令风诚浩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陈轩霖身边除了上城秀一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这也正是他性格越来越怪的原因。
　　「轩霖，」上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恢复回来，叹了一声气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如果可以忘记，我也想忘。」陈轩霖慢慢抬起头来，泛红的眼眶中充满透彻的泪，「是姐姐不肯放过我，是姐姐不让我忘记......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她，是她不肯让我忘记这一切，是她在向我复仇......」
　　「轩霖。」上城也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陈轩霖埋著头，低声发出逐客令。
　　上城犹豫片刻，最後还是站了起来，按住陈轩霖的肩膀说：「轩霖，我知道你後悔，也知道你难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即使再後悔，也无法改变什麽......你为什麽不能好好面对现在自己呢？这已经是事务所第十次召开取消写真集发售的记者会了......」
　　不等他说完，陈轩霖打断道：「他们打算怎麽样？取消还是延迟。」
　　声音很冷，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也猜不出他究竟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不过根据以前的经验，一般都是直接取消，等到陈轩霖情绪稳定之後再重新开始。
　　但是这次，情况却稍微有些不同。上城低头望著目光空洞的陈轩霖，开口闭口好几次，才终於说出最後的答案：「是延迟。」
　　「你还要继续拍我吗？」陈轩霖依旧不带任何表情地发问，连头也未抬。
　　「不，」上城意义不明笑了笑，轻轻摇头道，「不是我......」
　　「够了！」陈轩霖低吼一声，突然动怒，「我想离开这里，我想退出！我不想站在任何镜头前，也不想再被任何人看见！」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喉咙变得哽咽，痛苦地发出最後的声音，「我本以为如果是你......就可以让我面对自己，但是不行......还是不行，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脸，不想看到这样丑陋的我......站在和姐姐当年同样的摄影界。」
　　「我也以为如果是我，就可以拍出得到你任何的作品。」上城脸上掠过一丝悲哀，轻轻摇头道，「但还是不行，所有作品还是被你烧毁了......不过，轩霖，」上城突然蹲下，认真看著陈轩霖红肿的眼睛，非常郑重地告诉他说，「我答应你，这是最後一次，如果这个人还不能拍出你认可的照片，我将不再挽留──同意你退出。」
　　很少看到上城秀一如此认真，陈轩霖无法回避他坚定的目光，下意识开口问道：「是谁？」
　　是谁能得到上城秀一这样肯定。
　　在陈轩霖吃惊又疑惑的注视下，上城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说：「如果连这个人也无法拍出能让你认可的作品的话，我想......全世界就再也找不出可以与你合作的摄影师了。」
　　「到底是谁？」陈轩霖的心跳越来越快，紧张得差点不能呼吸。
　　「一个非常熟的人。」上城淡淡一笑。
　　「不......不会，不可能......」陈轩霖匆忙移开视线，显得非常慌乱，已经隐隐猜出答案。
　　「一切都是可能的。」上城闭了闭眼，表情从容地起身，走到门口，在他关门而出的最後一瞬，回头对陈轩霖说，「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回来吗？你不是等了他六年吗？......他回来了。风诚皓......回来了。」
　　
　　
　
　　「不......」陈轩霖下意识揪紧自己的头发，大脑突然变成一片空白。自己明明曾经那样盼望风诚皓回来，但为什麽却在听到这个消息後，全身仿佛都被冰冻一般僵硬不堪？
　　「不，不要......不要看我，我好丑......」
　　痛苦的低鸣中，揪紧头发的十指不断用力，仿佛想把全部头发拔下来似的。
　　他不但无法面对自己，甚至连风诚皓，都无法面对了。
　　他害怕自己心中的那个秘密被风诚皓知道，如果风诚皓知道当初是自己撬坏了陈雨晴的锁才让小野寺有机可趁，他一定会恨自己......很恨。
　　然而陈轩霖被风诚皓归来的恐惧，并没有对现实形成任何影响。
　　该发生的一切，还是按照预定发生了。
　　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令陈轩霖坐立难安。他感觉到风诚皓就在附近，就在这栋事务所内。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一夜的大雪，和风雪之中风诚皓痛苦的脸。
　　心，被揪紧了似的传来一阵清晰的痛。
　　陈轩霖耳边突然变得非常安静，静得甚至听见了底层大厅正在举行记者会的地方，传来事务所向众人宣布推迟写真集发售日期的消息。
　　陈轩霖猛地打开门，用尽全力奔跑，向会场冲去。
　　他怕见风诚皓，但他又想见风诚皓。只要想到风诚皓也许现在就在会场，想到风诚皓也许下一秒就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就无法乖乖呆在房间中等待。回来了，终於回来了......六年的等待，终於在这一刻迎来一个终点，无论结局是好是坏，无论在真相面前会不会让他彻底厌恶自己，但是陈轩霖知道，现在自己想见他一面的愿望，已经胜过一切恐惧和不安。
　　想见你，你终於回来了......终於回来了。
　　泪水不禁在眼眶打转，陈轩霖已经看见大厅的门近在眼前。
　　他已经听见记者中有人发问摄影师是否变动，但却没有听见事务所的任何回答。
　　原来喧闹的会场突然变得沈静，似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著这个问题的答案。
　　陈轩霖无法停止奔跑，跑得快要窒息，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已绷，他比任何人都想听到事务所的人宣布，新的摄影师是风诚皓，渴望听到有人当著全世界的面宣布──风诚皓回来了。但是没有......陈轩霖期望的声音没有响起，会场依旧一片沈寂。
　　此时，陈轩霖已经来到会场入口，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著前方主席台，没人发现陈轩霖的到来。
　　陈轩霖并未走进会场，只是站在门边不停喘气，一手紧紧按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的心脏，目光直直盯著会场正前方。但遗憾的是，他并未在主席台上看见风诚皓的身影，正微微感到诧异，却突然留意到主席台後方，还挂著一块黑色的幕布。
　　幕布很大，长宽大概都有三米，不知道幕布之後究竟藏著什麽。
　　正想著，突然看见主席台上有人站了起来，那人是上城秀一。他没有回答记者的问题，但却向後台方向做了一个手势。接著，主席台後那块巨大的帷幕，就缓缓显出了暗藏於後的玄机。
　　所有人，包括陈轩霖在内，双眼都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块帷幕。
　　随著帷幕的拉开，所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
　　出现在幕後的，是一幅巨大的图画......画面上有冬日最温暖的阳光，也有一位美丽的旗袍女子，站在明亮的窗边恬静微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所有人都被画面上那位女子美丽的笑容虏获，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就在一片沈静之中，站在众人身後的陈轩霖突然病爆发出一声最可怕的尖叫。
　　「啊！」
　　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穿在场所有人的鼓膜，凄惨得仿佛被人用到刀刺穿心脏。
　　陈轩霖在众人回过头看的惊愕目光中，缓缓蹲了下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帷幕之後的那幅画，正是当年风诚皓获奖的作品。
　　而画中人美丽的笑脸，却是整整六年来，纠缠在陈轩霖梦中的魔魇。
　　陈轩霖就像一个长久呆在黑暗中的人突然看见阳光似的，被姐姐美丽的脸庞和清丽的笑容刺得睁不开眼睛。
　　不想看，不想看......什麽都不想看。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风诚好，但他错了，错了，他看见的竟然是陈雨晴......他的姐姐，那个死在六年前的美丽女人，那个被风诚皓爱著的人......那个，被他害死的人......

　

　　会场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突然出现的陈轩霖身上。
　　陈轩霖紧紧抱住自己的头，蜷缩在入口处，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只时而发出阵阵凄惨的嘶哑呻吟。他浑身发抖，好像被恶鬼纠缠似的，无论动作还是脸色，都显得极不正常。
　　「轩霖。」上城秀一拨开人群，向陈轩霖冲来。
　　然而正在这时，从帷幕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那是机械缓缓运转的声音。
　　伴随著这轻微的响声，帷幕又缓缓闭上，陈雨晴的照片再次被挡在黑色幕帘之後。
　　──是谁闭上了帷幕？
　　同样的问题，几乎同时浮现於在场所有人脑海之中。包括陈轩霖和上城秀一，都缓缓抬头，向装有控制帷幕开合机关的後台望去......
　　只见一个瘦高的人影，半隐半藏在黑暗之中，手上还拽著控制帷幕闭合的绳索。
　　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从黑暗中走出。头上带著一顶微微发白的帆布帽子，帽沿挡去了他的上半张脸。衣服裹得很厚，而且布料略显粗糙，最奇怪的是那厚厚衣服不是防寒服，而像是防蚊虫叮咬的防护服。看这一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刚从外地回来。
　　陈轩霖的心跳突然漏跳一拍，即使看不清脸，他已经知道──这人就是风诚皓。
　　他回来了，他终於回来了！
　　风诚皓摘下帽子，露出风尘仆仆的脸，下巴上还能看见凌乱的胡茬，头发也显得很乱，很久没有打理过。他指了指那块黑色的帷幕，不带任何表情地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作品了，我不想每次在被人介绍的时候，都拿出那麽陈旧的东西给人看。」
　　即使这样说，但陈轩霖知道，他和自己一样，都无法面对陈雨晴。即使已经时隔六年，但还是没有面对陈雨晴的勇气。只要一看到那张美丽的笑脸和温柔的表情，心底最深的伤口就仿佛被血淋淋地揭开似的......很痛。
　　下意识按住心口，陈轩霖在上城秀一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向风诚皓的方向望去。
　　只见风诚皓已经走到主席台前，向事务所的人简单打过招呼後，就面向众人低声宣布道：「很遗憾上城老师因为另有工作而不能继续负责这本写真集，以後的摄影工作，由我接手。虽然在人物摄影方面我还是一个新手，但会尽力做到最好，不让各位失望。」顿了顿，轻轻吸了一口气後，淡淡吐出最後的话，「我叫风诚浩，我回来了。」

　

　　简单的出场介绍後，风诚皓把应付记者提问的麻烦全都抛给其他工作人员，以自己刚下飞机太累为由，光明正大地从会场溜走。经过上城秀一身边时，风诚皓停下了。两人相视淡淡一笑後，风诚皓礼貌地向这位老师问了声好。
　　陈轩霖就站在上城秀一身边，一直注视著八年未见的风诚皓。
　　他本以为风诚皓会故意忽略他，但是没有。风诚皓在问候城秀一以後，忽然把目光移到陈轩霖脸上。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陈轩霖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突然好像躲起来。他无颜面对风诚皓，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被自己害死的姐姐，深深的罪孽就像波涛一般向心口涌来，带来阵阵窒息之感。
　　「还好吗？」风诚皓点点头问，表情非常平淡，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已经八年未见。
　　「嗯。」陈轩霖下意识点点头，但脸色却是一片僵白。
　　「脸色这麽难看，是因为不想看见我？」风诚皓笑著这样问。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此时从他口中说出，却听不出任何玩笑的意味，只觉得非常讽刺。
　　陈轩霖低下了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上城加入到对话之中，打破这一尴尬的气氛，对风诚皓说：「刚才我已经答应轩霖，如果这次你也不能拍出让他认可的照片，我就同意他退出。」
　　风诚皓一点也不吃惊，仿佛早就猜到上城秀一会那样做似的，回应道：「记者们不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所以不要在这里谈论这个话题好吗？」
　　他平淡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是早已猜到，还是真不在意，或者只是单纯因为旅途疲惫而让声音和表情都显得好像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陈轩霖默默注视著他，突然觉得这八年间风诚皓改变很多，变得更加成熟。即使脸上依然时时挂著笑容，但那笑容却没有当初单纯。那笑容很疲惫，也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沧桑。
　　陈雨晴的死，无论在陈轩霖，还是在风诚皓心中，都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那伤口没有愈合，总是不停渗出血来。
　　陈轩霖和风诚皓都一样，因为目睹陈雨晴的自杀而切实感受到地狱般的惨况。以六年前的那场大雪之夜为起点，两人都速度成长起来，以各自的方式重新站起。也许在外人看来，他们的背脊无比挺直，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彼此的内心是多麽难受空虚。
　　陈轩霖和风诚皓相顾无言，风诚皓又移开视线去向上城寒暄。
　　但上城却是记者会必不可缺的人物，不得不匆匆结束谈话，把风诚皓托付给陈轩霖。他拍了拍风诚皓的肩膀说：「一路辛苦，让轩霖带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说完交给风诚皓两把钥匙，笑道，「车和房子都暂时交给你用，等这次拍摄结束以後再还给我。」
　　风诚皓刚要道谢，但却被陈轩霖生硬打断道：「对於车和房子都是复数的他来说，这根本就是小事一桩。走吧。」说著转身离开。
　　风诚皓向上城秀一点头道别後，生怕陈轩霖生气似的，急忙追上去。
　　
　　

　　简单把头发和胡须处理後，风诚皓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刚才的落遢，又变得清爽起来，就像六年前一样──但除了目光。他的双目之上总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无论他怎样放松，怎样谈笑，那层灰色总是挥之不去地蒙在眼上。
　　陈轩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上是否也蒙上了和风诚皓同样的灰色，因为他已经六年不敢仔细照一次镜子。只要想到自己做过的一切，就觉得这样丑陋的自己根本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资格。是自己丑恶的嫉妒和复仇的欲望，让自己亲手把自己推入地狱深渊。
　　虽然陈轩霖和风诚皓之间的谈话依然不多，但刚见面时那种无言的尴尬已经消失。两人渐渐会谈上几句。但谁都不敢提起六年前的过去，只敢问问这六年来的经历和近况。
　　去停车场开走上城秀一暂交风诚皓保管的那辆车後，两人向郊外的别墅驶去。
　　司机是陈轩霖，因为风诚皓几乎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坐上车後不久就睡著了。
　　当风诚皓醒来时发现已经黄昏，自己一个人在车上。从车窗向外望，街道非常熟悉，突然看见陈轩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雪花已经在他的肩上积了薄薄一层，他已经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风诚皓下车向陈轩霖走去，陈轩霖向他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