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东京————悠雨

作者:悠雨  录入:12-19

  想起那个圣诞节,风诚浩带著自己去了一个偏僻的废弃工厂,让他看很远的西方,看那片黑暗,然後说......黑暗的尽头是海,穿过那片大海,就是非洲大陆,那里是他的梦想......他会用镜头记录下他看见的一切,他会让陈轩霖看到他看到的一切......
  每当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忍不住流泪。那时的自己任性地推开了他,向他发脾气。
  风诚浩离开以後,陈轩霖总喜欢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中,望著电视闪动的屏幕,不停地重复播放他们的节目,一直看到睁不开眼睛,一直看到自己缩在沙发上慢慢睡著。
  只要我们还能看著相同的景色,只要我还能看见和你能看见的一切。
  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总是这样在梦中流泪,直到第二天醒来。
  半年之後,走入非洲的特别节目顺利完结,摄制组成员陆续回国。就在陈轩霖以为自己终於可以见到风诚浩的时候,上城却带来令他失望的消息──风诚浩不会回来。他将继续留在非洲,作为一个自由摄影师,留在那片遥远的大陆。
  「那他什麽时候回来?」陈轩霖记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时非常平静,好像早就猜到风诚浩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当他想回来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但如果他不想回来,也许他会一直留在那里,只到他死去的那一天。」上城轻声回答,在陈轩霖的额上留下一吻,问道,「你还要等他多久?」
  「我不知道。」陈轩霖目光已经变得空洞,思绪仿佛已经飘得很远。
  「你还要我等多久?」上城的手指轻轻摩挲著陈轩霖的下巴,虽然在法律上他是他的监护人,但是在感情上,他想得到他。
  「我不知道。」陈轩霖轻轻抬起眼皮,他从上城的目光中看到炽热燃烧的爱。
  「忘了他吧,他不属於你......」上城抬起陈轩霖的下巴,凝视著他空洞的双眼,仿佛被蛊惑似的,情不自禁地俯身,在陈轩霖唇上留下淡淡的吻,见陈轩霖没有任何反抗,不由渐渐将吻加深,紧紧抱住陈轩霖僵硬的身体,在他耳边留下温热的话语,「轩霖......我属於你,从我开车撞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就属於你......」
  一边说,一边解开陈轩霖的衣扣,一手顺著他僵硬的身体,滑到胸前轻轻抚摸。
  陈轩霖的身体微微一缩,但却依然没有反抗。
  上城把他抱到床上,低头在他侧颈和锁骨留下一串细碎的吻点,「现在......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回应?让你也......属於我?」
  这时陈轩霖一直空洞的双眼,才稍微转动了一下,望著上城认真的脸,突然泪如泉涌。
  「轩霖?」
  上城被吓得微微一愣,以为陈轩霖不愿意,刚要起身,却突然被陈轩霖紧紧抱住脖子。
  「帮我......」陈轩霖哭著求道,「帮我忘了他,求你......帮我忘了他,我不想再等下去,我不想再想起他,求你......求你抱我,让我彻底忘了他,彻底忘了他......」
  「轩霖,」上城轻轻把他压倒,低声安慰,「不要哭,你很快就会忘了他......我会帮你忘了他......」
  这是陈轩霖第二次求一个男人抱他,第一次,他求的是风诚浩,但风诚浩没有碰他。
  这一次,他求的是上城秀一,求他帮他忘了那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忘了那个不会回来的男人,忘了那个可怕的冬季,忘了所有的错误,所有的罪孽......忘了自己所有的嫉妒,所有的丑恶......忘了小野寺的死,忘了母亲的死,忘了姐姐的死,忘了那个来不及出世的婴儿,忘了那场热浪滔天的大火......忘了,全都忘了......
  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希望......能够彻底忘记。


  上城秀一比陈轩霖大八岁,但陈轩霖并不认为这是太大的距离。因为陈雨晴比风诚浩大五岁,而小野寺则比母亲大十岁。如果他们都可以相爱,那麽自己和上城之间,更不会有任何距离。
  而且以上城现在取得的成就,和他在摄影界中的地位来说,根本不算老。一般人至少要奋斗到七十岁才能拥有的成功,全被上城轻而易举尽揽怀中。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他经常接触各国名模。自身的优越条件加上丰沃的家产,可以说他连手指都不用动,就有各种美人送上门来。
  这样的人,会对陈轩霖有兴趣,实在有些意想不到。
  风诚浩曾经对陈轩霖说过一句话:
  『你的脸摄影师都会喜欢,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拍过去都很漂亮。』
  陈轩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漂亮,特别是姐姐死後,他很长一段时间根本连镜子都不敢照。他觉得自己很丑,很丑。每当看到镜子中映出自己的脸时,他都忍不住想把镜子砸碎。他不敢去看,更不敢面对这样丑陋的自己。
  但是後来,上城也说出了风诚浩相同的话。说他非常适合当模特,因为上镜。
  那之後,在上城的一再要求和动员之下,陈轩霖终於走进了摄影棚。一开始只是作为玩票性质地让上城拍摄,但後来,陈轩霖的脸频繁亮相在这种时尚杂志上,得到一批拥趸,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注意。他开始渐渐走红,最後进入一间和上城秀一有很深关系的事务所。
  陈轩霖身边一直不乏新闻。
  各种媒体也乐於挖掘他的身世,因为每次总能挖到惊人的背景。
  比如说他曾和那个轰动一时的年轻摄影师风诚浩是朋友,和风诚浩当年获奖作品里的模特是姐弟,和那个世界知名的摄影师上城秀一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再比如......他的家人都死在一场离奇的大火之中。
  这些可以带来轰动效应的新闻在一定程度上炒红了陈轩霖。
  他红得很快,很快便成为一棵摇钱树,事务所也乐於为他砸钱。
  在繁忙的工作中,陈轩霖仿佛已经没有空闲回忆过去。
  时间很快流逝,转眼已经过去六年。
  当东京再次被大雪覆盖的时候,陈轩霖发现时间已经到了2007。
  陈轩霖改变了很多,他已经23岁。脸型和身体都已脱离少年时代的稚气,越来越有鲜明的魅力。但唯一不变的是......风诚浩依然没有回来。
  毫无音信,就像真的消失一样。
  陈轩霖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但每次看到下雪,每次走过那间熟悉的冬太郎面店时,还能清晰回忆出最初和风诚浩相遇时的画面。那也是在冬天,自己走在东京陌生的街道,看到夕阳西下,吓得趴在地上抽噎。
  这时风诚浩向他伸出了手,说他是他的家教,还教了他第一句日文。
  『冬太郎的风诚浩。』
  冬太郎的风诚浩......这样一个简单的句子,陈轩霖跟著风诚浩念过无数遍。印象深刻得已经刻入骨髓,再也无法从生命中抹去。
  风诚皓曾说,就算无法记住小野寺家的地址,但只要记住这句话,就能够找到他。
  还记得被小野寺打後,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陈轩霖发疯似的拉住每一个走过的路人问他们知不知道冬太郎的风诚浩,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风诚浩出现了。他总是出现得那样及时,在陈轩霖以为再也无法见到他的时候,突然出现。
  他曾是陈轩霖的全部寄托和依靠。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在被陌生语言的包围之中,只要能够见到风诚浩,对陈轩霖来说,仿佛就已获得莫大的勇气,面对前方。
  但是现在,他却决定留在海对面那片遥远的大陆......
  已经再也,无法见面了吗?
  每当看到雪花飘落,还能想起姐姐死去的那天晚上,风诚皓红肿的双眼和嘶哑的声音。
  他哭了,他为姐姐哭了......
  他是爱著她的吧?因为爱著她......所以才伤心地哭了?
  『你可以爱我吗?可以吗?』
  『我已经有该爱的人,一生不变。』
  一生......不变。
  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
  
  
  2007,细雪纷飞的东京。
  陈轩霖所属的事务所再次为旗下这棵摇钱树单方面任性地取消写真集的刊发而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要举行记者会说明情况,另一方面又要平息从各方面涌来的不利猜疑,还要花时间为陈轩霖做思想工作,好话说尽,不敢有一点责难。
  说实话,事务所里很多人都有些害怕陈轩霖。一方面因为他的後台很硬,不敢得罪;另一方面因为他的性格乖戾,很难相处。但无论他性格怎样,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娱乐圈中能够立稳脚,不仅由於幕後有人支持,更因为他自己与生俱来的独特魅力。
  无论和他合作过的摄影师如何评价他问题严重的性格,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同一点:陈宣林的确是那种天生就适合站在镜头前的人。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过去,都可以让画面变得很有欣赏价值。
  从出道迄今六年,陈轩霖身价越来越高。
  由最初的平面模特,进入广告界,影界,乐界。拍过广告,录过唱片,拍过电影,但是......很不可思议的一点,他居然没有出过任何写真集。
  照理说,一个以模特身份出道,又和著名人物摄影师上城秀一关系深厚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不出写真集。
  但是,陈轩霖没有出过。
  事实上,继上城秀一之後,和他合作过的摄影师不下百名,其中不乏有地位尊崇之人。发行写真集的计划六年间也定过无数次,但无论摄影师底牌到底有多大,每次不是被陈宣林气得送医院,就是吐血罢工。即使偶尔运气好拍出来了,但陈轩霖每次却会在最後关头,把底片全部摧毁,致使事务所不得不取消写真集的发售。
  渐渐,媒体和大众都已经习惯被陈轩霖出写真的消息欺骗。以至於发展到如果你对你一个人说「今年陈轩霖要发写真集了」,对方肯定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的程度。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这次与陈轩霖合作写真集的摄影师,正是当年把陈轩霖引入这条路,也是陈轩霖的监护人,在摄影界统领半壁江山的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上城秀一。
  所以当事务所公开这次的写真发售计划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应该不会出任何状况了,预售热潮也达到史无前例的巅峰。但是......就在写真发行前半个月,陈轩霖又毁掉了所有底片,甚至把已经送出印刷的部分宣传照片都一并烧毁,干净彻底得令听说消息後的社长差点心肌梗塞挂过去。
  然而正当事务所被迫举行推迟写真集发行时间的记者会时,陈轩霖正一个人坐在寂静的休息室中。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陈轩霖蹲在凳子上,穿著黑色的紧身毛衣 和黑色的裤子,双腿缩到腹部,没穿袜子,十根苍白的脚趾和他一身黑不溜秋的打扮已对比,就显得有些突兀。
  尽管凳子下面正摆著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但他的皮肤也依旧犹如尸体般僵白。
  不仅是皮肤,就连目光也在长久凝滞中透出死气沈沈的感觉。漆黑的眼球注视著脚下火苗,机械性地把照片放入火盆之中,看著那些印著自己面容的特殊的纸片化为一片焦黑,被紧紧压迫的心才得到片刻放松。
  但即使火焰可以帮他把所有照片烧为灰烬,但却改变不了他心中深深的罪恶。
  陈轩霖心中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这八年以来每个夜晚都被噩梦惊醒。他无法一个人入睡,他总是和上城睡在一张床上。每次陈轩霖被噩梦惊醒时,上城也会同一时间醒来。但无论上城怎麽问他,他都从来没有把自己梦里看见的一切告诉过任何人。
  每当看到窜动的火苗,就会想起姐姐在大火之中跳楼的情景。
  当陈轩霖把最後一张照片投入火中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上城秀一,也就是拍摄出刚才那些被陈轩霖烧毁的照片的人。陈轩霖根本不用回头就可以猜出来人是谁,因为除了上城秀一其他人都不敢在陈轩霖烧毁照片时出现。
  望著火盆中焦黑的灰烬,上城阖上门,靠在门边,低声问:「为什麽?」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指责,只有浓浓的关心和担忧。他不明白为什麽这八年以来,陈轩霖总是不停烧毁照片;他不明白陈轩霖到底在想什麽,心里到底藏了什麽秘密。即使他们每天在同一张床上睡著,但他却不知道陈轩霖究竟做著怎样的噩梦。
  每每在半夜看到陈轩霖额角渗出的冷汗,上城心中就犹如刀绞般传来恶痛。

 

  但陈轩霖只是呆呆注视著火盆,对於上城的问话没有一点反应。
  上城稍稍抬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了......」陈轩霖终於发出声音,但却依然没有扭头,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身下燃烧的火焰吸引,神经质地说道,「我在想......姐姐自杀前,是不是也像这样,从上面望著脚下窜动的火苗,她是怎样......才有勇气跳下去......」
  说到这里,陈轩霖紧紧缩在腹部的腿突然动了一下,好像就要跳入火盆中一样。
  这一举动吓得一旁的上城秀一急忙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拉住陈轩霖细得难以想象的手臂,低低喊出一声:「轩霖!」
  陈轩霖抬头对他一笑,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说:「别紧张,我只是想站起来而已。」
  说著穿好拖鞋,坐在凳子上。
  「你总是会梦见你姐姐吗?」上城秀一在陈轩霖身旁蹲下,一边熄灭火盆一边问。
  但这句问话之後好几秒锺,房间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轩霖仿佛死人一般,别说是说话,就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望著已经熄灭的火盆发呆。
  直到上城回过头来看他,他才轻轻摇头,目光始终凝聚在化为灰烬的照片上,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般道:「好像只有把这些照片全都烧掉,才能弥补一点我的罪恶......好像只有看著自己的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心情才能稍稍平复......不再总是想著姐姐被大火吞没的样子,不再想起她死前的话,死前的表情......如果当年我也死了多好,如果当年我也在那场大火之中,和姐姐,妈妈,小野寺他们化为焦尸......就不用受到这麽多年的惩罚。」
  「轩霖。」上城不由蹙紧双眉,抓住陈轩霖的肩膀使劲摇了摇,仿佛想把他从神志恍惚的状态中唤醒,「不要再想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你姐姐不会怪你,那都不是你的错......你为什麽不肯放过你自己?」
  「不......」陈轩霖还是望著火盆,神经质地重复说著,「不要,不要留下任何照片,我不想看见我自己......我好丑,我好丑,我不想看见我自己......不想看见这样丑陋的自己......」
  「轩霖!」上城抓住陈轩霖肩膀的手更加用力。
  「放开我!」陈轩霖猛地挣开,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缩到门边,身体微微哆嗦著说,「不想看......不想看......」
  「轩霖......」上城试著触摸他,但却被挥开。
  「别看我,出去......出去!」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陈轩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城秀一吼去,「别看我,别看我!」
  「轩霖。」上城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如此失常的陈轩霖离去。
  「是我......是我......」陈轩霖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缩在角落中,头低埋在膝盖上,就好像当年母亲发疯时那样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哭嚷著,「是我,都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
  「不是你。」上城秀一坚定地说。
  「是我。」陈轩霖猛地抬起了头,眼睛周围已经有些红肿,双眸蒙著一层薄薄的雾气,他的声音和表情比上城秀一还要坚定数十倍,原本紧紧抱住自己身体的两只手突然向前一伸,一把揪住上城的手臂,表情不正常地说,「是我......是我,撬坏了她的锁......」
  「什麽?」上城微微一愣,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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