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遗忘了最初,可是,在某年夏天的一个炎热的午后,当我站在办公室里的巨大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蒸腾着的、奄奄一息的大地,以及蚂蚁一样熙来攘往的车流与人群的时候,那一幕忽然很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像是从来没有从记忆中淡化一般。
那时,在同样明亮耀眼的盛夏阳光中,那个倚着栏杆的,颀长而单薄的少年,以及那抹模糊的、煦暖的笑容,曾经,我以为那是只有世界上最温和明朗的人才能拥有的笑容呵。
那天是8月25日,说来奇怪,天生对数字不太敏感的我竟能如此清晰地记起这个日期,同时被唤醒的,还有一些看似平淡无味的细节。它们一同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石碑上,蒙了尘灰,却依然清晰可见,低低地,无休地述说着久远少年时节的轻恣往事......
那是我们高二那年暑假的最后一天,同时,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林越的日子。
自 由 自 在
1.
早上8点,沸腾的暑气已经开始滋扰大地,我们这所省级重点高中的走廊上已经热闹非凡。为了使学生能尽早全心投入考试科目的学习,校方在高二伊始的时候进行了文理分班,从各班抽出文科生来组成新的文科班,而原班级则顺理成章地成为理科班。
走廊上乱成一团,随处可见如穿花蝴蝶般往返于新旧班级之间的女生,以及如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歪歪的文科男生。我跟宿舍里几个哥们儿一起坐在窗台上,不声不响地听着他们海侃神盖大放厥词。
"啊,我们这苍白如洗的岁月啊,即将在一间只有8个女生的和尚庙里拉开序幕,我的青春小鸟啊,你怎么就是这样的一去不回来......"如咏叹调一般夸张的声音来自毕达,大伙儿很从善如流地叫他哥拉斯,他则摸着脑袋庆幸还好不是哥斯拉。我旁边有个一贯跟他一唱一和的家伙叫做刘乐天,性格么,观其名可知其人也。这会儿刘乐天正神情诡秘地拍着左手边的杜黎说:"我说杜黎啊,咱班剩下的这几个女生可真够寒碜的,这班花宝座我看是非你莫属了啊!"
杜黎是我们班上长得最好看的男生,几乎可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唇红齿白大眼雪肤,据说祖上还有点俄罗斯血统来着,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醒目。可惜的是那副脾气却未见得跟他的容貌一样人畜无害,一听到刘乐天这句话,二话不说就是一记左手勾拳送上。
刘乐天捂着胸口哎哟哟地直叫唤,"你小子下手可真狠!容耀我的最亲爱的兄弟,你可要为我报仇啊!"说着说着就往右边的我身上倒过来,幸好我眼疾手快,抬起胳膊一格将他挡在安全距离之外,面无表情地冷冷说道:"垃圾,别碰我,走开点儿!"
刘乐天瞪圆了眼睛,转身作西子捧心状,无限哀怨地说道:"从前一起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新人胜旧人,居然叫人家垃圾!容耀你个死没良心的!"
真受不了,我没好气地摸着自己的手臂,鸡皮疙瘩快要用扫把扫了,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顺带附送卫生眼球一记。
他和毕达两个人太清楚我的不善言辞,于是有事没事地就拿我开涮,好像不恶心死我就于心不安一样,我看我早晚要坏在他俩手里。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的视线往办公室门口转了一下,随即便再也无法移开,因为那儿很打眼地站了一个男生。以我淬过毒火的眼光发誓,这人绝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至少从前不是。再多看一眼,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直盯着他了,因为那家伙的头发,深栗色的,柔软的长发,居然完全覆住了耳朵,刘海也遮到了眼睛附近。这到底是哪个星球来的人?!难道我们国家还有允许这种异端存在的正规高中?!
乍看上去他好像是个很普通的人,随处可见的平凡长相,虽然十分清秀,却仍旧属于一丢进人堆就会马上找不着的那种。可看得久了,细了一点,却又觉得他有些特别,因为他的神情好似完全没有这年纪的男生应有的飞扬浮躁,而是从容沉稳的,像一潭深不见底且绝无波澜的沉水。盛夏的阳光洒落了他一头一肩,令到他的额头、鼻尖布满了小小的汗珠,可他还是端正的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微笑,一种会令人精神松懈的微笑。
这笑容令我有些失神,迟迟不能移开目光,直到他在无意中触及我的视线,很有礼貌的微微颔首,我这才讷讷的转过头去,面色如常的冷淡平静,心中却装满了好奇,他是谁?
教室里面一阵闹腾,原来是班主任--教数学的李老师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我们忙爬下窗台回到座位上,骚动中,我看见老师身后跟着方才那个男生,以及一名眉目之间同他有三分相似的中年妇女,应该是他的妈妈吧。我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轻蔑,都多大的人了还让妈妈陪着来学校啊,看来这又是一个被保护过度的失败教育对象。
[自由自在]
"同学们,高二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年,是播种以及期待收获的一年,希望你们能珍惜时间,把握自己。"李老师性格风风火火,从不长篇大论,这在我们这所学校里不可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位新同学名字叫林越,从今天起成为我们班的一员,江远帆,你安排一下他的座位和宿舍吧。"江远帆是班长,数学尖子,理所当然的也是李老师的心头至宝,他为人倒还不错,就是有时候有些小官僚气,无非让我们宿舍里剩下的人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越走到讲台边,坦然迎视着大伙儿好奇的目光,笑容灿烂地说:"我叫林越,超越的越。"声音很好听,可吐字方式却十分奇怪,有些语调听起来怎么都不像中国人,这家伙,该不会是个ABC吧?
大家显然都在纳闷,林越妈妈站在门口,用一种很平淡的口吻说道:"林越从生下来起就有些弱听,请大家多帮助他。"弱听?这估计是个比较保守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应该就是聋了吧。大伙儿恍然大悟的"噢"着,投向林越的目光中很自然的多了一些同情。
林越的神情纹丝未变,就连笑容也不曾有分毫退色。这时候,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初生婴儿一样明亮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瞳惊心动魄的占了大半,不过......难道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我觉得他微笑中的眼神却像是冻结了一般呢?
江远帆恪尽职守地把林越安排在自己旁边,也就是我的前面坐下,寝室也安排在我们318里面最后一个空位里,于是,毕达和刘乐天在李老师与林越妈妈前脚离开教室后,后脚便勾肩搭背的开始跟林越套近乎。
我装作正在看新课本,埋首不语,可耳朵却一刻没闲地把他们的对话全都收了下来。
原来林越的确不是聋子,只是听力比普通人差了许多,戴上助听器之后便可以十分完美地听到声音了,当然,这完美是相对的。由于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钱给他买高级的助听器,他错过了聋哑儿童学说话的最佳年龄,所以说起话来口齿不太清楚,语调也很奇怪。
听到这里,我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长发,心里想着,原来他留长发是为了挡住助听器啊......
林越的性格很亲切随和,不像有些身有残疾的人那样敏感自卑,所以他迅速的跟周围的人混熟了,只是他不太多话,而我本身也沉默寡言,所以,尽管座位挨在一起,我跟他却始终停留在点头微笑的阶段。
女生们相当喜欢林越,没事就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毕达在背后的分析是因为女生们与生俱来的母性作祟,所以她们更容易同情弱者,虽然这个弱者未见得真的就弱了,加上林越长得清秀斯文,颇有一点我见犹怜的味道,让那些女生们的变态心理得到了彻头彻尾的大满足......
对这些话我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因为在我看来,之所以大家会喜欢林越,完全是因为他那双乌亮坦诚的眼睛,还有他的笑容,紧张的学习之余看看他的笑容,真会让人觉得疲累尽去暑气全消。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个人观感,不能代表大众看法。无论如何,那个夏天的末尾,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后面看林越跟别人聊天,对我而言,他那微笑的侧脸几乎是当时贫乏生命中最有吸引力的一件东西。
2
这个夏天似乎特别漫长,国庆节都过了,气温却居高不下,夸张一点的男生还能穿着短袖短裤。学校里无声无息地开始风行一套叫做《灌篮高手》的漫画,于是,放学之后的篮球场上变得热火朝天起来,就连很多视学习如第一生命的家伙也愿意抽出一小时来挥汗如雨。这样看起来,夏天,还是走得慢一点的好啊。
这天傍晚,除了林越,大家都在楼下打球,而我则是在兴致正高的时候被无情地驱逐出场的。我悲愤地拎着从毕达手里死拉活拽来的几本《灌篮高手》跑回寝室,那家伙花了一个月的早餐费买了一套,心疼得跟自己儿子似的。
林越安静的坐在床头看书,跟我臭气熏天的形象对比强烈,我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林越,你干吗不去打篮球?"
他抬起头,面上露出一点诧异的样子,也对,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跟他讲话,"篮球的对抗太激烈,助听器可能会掉,我没什么机会打。不过那套书我倒是很喜欢。"
我连忙伸手把书递给他,"喏,毕达的,先借你看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紧张,心脏跳得比刚才打球的时候还快。
他却微笑着摇头:"谢谢,我自己买了一套,都看完了。"
我摸着脑袋"哦"了一声,他的温文尔雅跟毕达他们的胡天胡地大相径庭,跟江远帆那种刻意也很不一样,让人觉得如坐春风,却也有种无以为继的感觉。我不是个很有话题的人,这时候更加觉得无话可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这样能跟他两个人静静在一起聊聊天的机会。
"那个......林越,你喜欢什么运动啊?"脑子飞快的转了一阵,发现男孩子之间能聊的并不算多,而这应该是最容易的一个。
他挑了挑眉毛,像是很意外于我今天的多言,但却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迹象,反而放下手里的书说:"应该是羽毛球吧,要知道,它基本上不需要用到耳朵,就算是摘掉助听器我也能打。"我有点尴尬,他的表情倒是很自然,像是早已习惯了跟别人谈论自己的残缺。"我最喜欢的东西,一个是数学,一个是小提琴。"
小提琴?他的数学天赋大家已经发现了,但这个倒是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啊,可是......听力不好也能学琴?
我没敢把话问出口,却被他看穿了我的疑惑:"能的,能听到声音就能。自从有了助听器我就开始学了,虽说在音准方面还有一些问题,可我现在这付助听器相当好,所以我一定能越拉越好,一定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用了相当大的气力把每个音都发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热量。这种情绪连带着感染了我,用力点头说:"没错,我相信你一定行的。这样吧,啥时候把琴带来,拉给大伙儿听听好么?"
他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脸庞稍微有些发红,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便笑吟吟地直视我。
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一下子有些发懵,好一阵子之后才嘿嘿干笑了几声,相当突兀地拿起衣服冲到洗澡房里。
水管里的水已经有些凉意,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喷头下,任由强大的水流冲刷在头颈之间。
"容耀,你犯什么病呢!"我拍着自己的额头,对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紧张很是不解。
[自由自在]
我向来不是个热情的人,这情况严重到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情感缺乏症,这一点大抵同我的家庭状况有关。我没有跟同龄人一样幸福美满的家庭,从记事起就生活在父母的争执或是冷战之中,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做不来市井小民的骂街举止,可那种冷言冷语互揭伤疤却比什么粗鲁的骂词都来得尖锐刺人。知识,有时候真的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我很清楚他们是为了我才勉强维持这段婚姻,可惜,我并不领情,与其这样互相折磨,倒不如一刀两断来的爽快。于是,在他们又一次为一些陈年旧事夹枪带棒地争吵起来时,只有十二岁的我怒吼了一声:"别吵了!离婚吧!让大家都清静一点!"他们显然都被我吓到了,安静了几天之后,爸爸收拾了一点东西搬到单位里去住,妈妈对着我流了足足三天的眼泪,在发现我始终无动于衷之后倒也不再啰嗦。
这样的我一日比一日阴沉少语,并且厌恶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去年有个女生经常找借口接近我也被我的毫不客气给吓跑了,所以毕达他们才会说我是冷血动物。
我以为我能一直将这种平静无波的冷漠保持下去,没有任何人能触及我深藏其下的悲哀和寂寞,可今天,在一个还有些陌生的男生面前,我竟有些失态了,他温和纯真的笑容竟在一瞬间把我这么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东西给打破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有点害怕,倒并不因为自己注意的人是个男生,而是我已经太多年没有过情绪这个东西了。
那天之后,我跟林越间的对话重新恢复为零,他当然不会主动找我交谈,我则是刻意逃避。但越是逃避情况好像就越是糟糕,上课的时候我常会忍不住看着眼前细瘦纤薄的肩胛骨,以及他后颈上光洁的皮肤和细微的绒毛。我熟悉他呼吸的节奏,熟悉他笑之前先要皱起鼻子的小毛病,甚至熟悉他微笑时眼底偶尔闪过的冷冷嘲讽......该死的,我竟然如此被他吸引着!
然后,我开始疯了一样的用功读书,成绩令人咂舌地扶摇直上,包括我从小痛恨到大的数学。所有的人都说我是大彻大悟了,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让自己精疲力竭,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晚上一沾枕头就立刻睡着,而不是竖起耳朵去听上铺的他轻微的鼻息与低低的梦呓。
时间走过,这种压抑和斗争终于在入秋之后的某一天结束了。
那天早上天气晴朗,太阳热力四射,谁知道下午老天却忽然变了脸。正优哉游哉地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我被一阵急雨浇得浑身透湿,一路狂奔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有几床被褥正在风雨中可怜巴巴的飘摇着。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这下要睡水床啦~
然后我便明白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我不过是有了这样一点小小的邪念老天便立刻给了我一个现世报,因为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难得发勤快的我很积极地占了地盘让我床上的所有家当都出去见了见天日......
我惨叫了一声开始玩命地往上跑,等我气喘吁吁的冲进宿舍的时候,只看见林越和杜黎正一人一头地攥着我的被角往外拧水......哗啦啦......哗啦啦......真的挺动听......
我沮丧万分地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完了,今天晚上大概真的只能靠几件衣服度日了。
[自由自在]
没过多一会儿,大伙儿全都回到了寝室里,毕达满脸同情地说:"容耀,不是哥们儿不愿意收留你,就你这块头,跟谁挤谁都受不了啊!"其余诸人也纷纷点头故作同情状,我冷着脸说:"没关系,大不了我坐一晚上。"
这时一直没吱声的林越忽然说:"容耀,你跟我将就一晚上吧,我瘦,睡觉又比较老实,保证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他大概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了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碰我吧。
我一怔,脑子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点下了头,可马上就后悔了,支支吾吾的摇头说:"算了,你向来睡得浅,要是跟我挤一张床恐怕是不可能睡得着了。"
他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睡眠浅?"
我心里一慌,说什么也不敢说出每晚只要他一有动作我就会从睡梦中惊醒,"这个......"
"好啦好啦,容耀你就别挑剔啦,一晚上不睡觉明天还怎么上课啊。"雨下得太大,大家都没法去教室自修,江远帆显然有些不耐烦。